范 諭
(廣東松山職業(yè)技術學院 外語商務學院,廣東 韶關 510230)
愛情是電影經久不衰的主題,體現性別、種族和文化沖突的異國戀更是好萊塢電影一貫青睞的題材。然而,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異國戀幾乎不存在于中國電影中。隨著中國經濟的飛速發(fā)展,中國觀眾的視野愈加開闊,中國電影的題材也越來越多樣化,出現了《黃河絕戀》《芬妮的微笑》等描述異國戀的故事。中國電影和好萊塢電影當中的異國戀雖然有相似之處,但更多的是不同之處。這些差異體現了東西方兩種文化對自我和對方的定義和想象。在長期被“他者化”之后,中國人開始通過電影反抗西方的霸權主義,試圖奪回自我描述的話語權。
在好萊塢電影中,西方男性和中國女性一直是最經典的愛情組合。西方一直有把西方比喻為男性,把東方比喻為女性的傳統,因此西方男性和中國女性的愛情故事成為好萊塢電影中跨越兩個世紀的傳奇。從20世紀早期的《海逝》,中后期的《蘇絲黃的世界》《大班》,到21世紀的《庭院里的女人》《面紗》《木乃伊3》,在不同的時空中,西方男性和中國女性上演了一出出悲歡離合的浪漫故事。在這些電影中,西方男性無一例外地扮演拯救者、征服者和教育者的角色,中國女性則是與之相對應的被拯救者、被征服者和被教育者。這種不對等的兩性關系反映了“男—女,西方—東方的對立”,是對文化政治形象的一種隱喻:“幽暗而神秘的東方大陸需要西方的凈化、啟蒙和拯救?!?/p>
如果說好萊塢電影中西方男性和中國女性的愛情故事體現了西方人意識中根深蒂固的“白人至上”思想,中國電影中這種模式的異國戀則反映了在長期的西方文化入侵下,中國人不自覺地認同了“西強東弱”這種觀點。電影《大辮子的誘惑》是很好的例子?!洞筠p子的誘惑》講述了葡萄牙貴族青年阿托欣多與貧窮的中國挑水姑娘阿玲之間的愛情故事。阿托欣多最初被阿玲那根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吸引,對她一見鐘情。大辮子代表著一種獨特的東方美,在影片中具體表現為一位高挑健美,有一雙勾魂攝魄的大眼睛的赤腳挑水女。在影片中,阿托欣多多次對阿玲說:“我喜歡你的頭發(fā)?!贝筠p子的誘惑,實際上是東方文化的誘惑,一種異域文化的誘惑。史華伯的觀點是,“東方的”包含著對任何亞洲事物所表現出來的熱情,而“亞洲的”則等同于異國情調的、神秘的。大辮子對于阿托欣多來說,意味著古老神秘的東方文化,充滿誘惑的異國情調。葡萄牙富家青年為了與窮困的華人挑水女長相廝守而離家出走,飽嘗底層華人生活的磨難,完全是一個白馬王子與“灰姑娘”之間的愛情故事。這個跨越種族和階級藩籬的愛情故事與好萊塢電影中傳統的異國戀敘事并無二致。
在好萊塢電影中,中國女性的形象幾乎是固化的,她們總是以柔弱無知或者性感美麗的形象出現。中國女性的身份地位和職業(yè)幾乎千篇一律:妓女、俠女或者家庭婦女,如《蘇絲黃的世界》中的蘇絲黃,《木乃伊3》中的琳以及《庭院里的女人》中的吳太太。這些中國女性代表著幽暗陳舊,腐朽落后的東方,而西方男性則象征著文明進步,充滿活力的西方。在這些電影的異國戀中,中國女性總是以需要拯救的形象出現,而西方男性總是扮演著英雄救美的角色,于是跨種族戀情便成為一種拯救神話。因此,好萊塢電影中的異國戀極大地滿足了西方觀眾對貧弱東方的想象和作為強大拯救者的虛榮心。
與之相反,在中國電影中,中國女性的形象更加多元化。在中國電影描繪的異國戀中,中國女性有挑水女、八路軍戰(zhàn)士、學生、妓女和單親媽媽等各種形象。她們當中固然有符合西方人想象的妓女和挑水女等底層弱女子,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勇敢堅強的八路軍女戰(zhàn)士和為保護女學生挺身而出的秦淮河妓女這些顛覆好萊塢傳統的女性角色。電影《黃河絕戀》中寧靜所飾演的安潔一改往日電影中被壓抑禁錮的中國女性形象, 成為一個勇敢獨立,有著革命思想的進步女性。她與美國軍人歐文在共患難中愛上了彼此,最終安潔為了保護歐文壯烈犧牲。在好萊塢電影中,中國女性總是以柔弱的被拯救者形象出現,西方男性則是勇敢強壯的拯救者。在這部電影中,好萊塢傳統的敘事被顛倒,中國女性拯救了西方男性。這是導演對“西強東弱”這種刻板印象的否定,也是構建中國形象的一次嘗試。
在傳統異國戀題材的好萊塢電影中,西方男性和東方女性幾乎是亙古不變的戀愛模式。雖然近年來出現了男性來自東方,女性來自西方的新式異國戀,如《情人》及《安娜與國王》,但其中反映的東西方關系及力量對比沒有改變。西方人,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在好萊塢電影的異國戀中總是扮演拯救者和啟蒙者的角色,如《庭院里的女人》中的安德魯和《安娜與國王》中的安娜。而東方人,無論其性別為何,總是以被拯救者和受教者的形象出現,如《庭院里的女人》中的吳太太和《安娜與國王》中的泰國國王。 薩義德認為,西方與東方之間存在著一種權力關系和支配關系。好萊塢中的異國戀模式,無論是傳統的還是新式的,都不遺余力地表現了“西方—東方”,“文明—落后”以及“控制—順從”這幾種對立的關系。
中國電影中的異國戀,雖然大多是西男+中女的組合,但男女主角之間的關系更多樣化。在電影《大辮子的誘惑》中,男主角阿托欣多是家境富裕的葡萄牙花花公子,而女主角阿玲是獨立勇敢的華人挑水女。他們的愛情遭到了雙方家人的強烈反對,阿玲被族人逐出住地,阿托欣多離家出走。兩人相依為命,歷盡波折,建立起小家庭,并最終得到了雙方家人的諒解和接納。阿托欣多從一個終日游蕩、無所事事的貴公子,轉變?yōu)橐粋€事業(yè)有成、成熟穩(wěn)重的男人,阿玲功不可沒。在兩人生活困頓的時候,阿托欣多不積極解決問題,只是怨天尤人。阿玲的態(tài)度則與之相反,她樂觀向上,吃苦耐勞,一邊鼓勵阿托欣多積極找工作,自己也繼續(xù)挑水賺錢。阿玲在這段異國戀中扮演了引導者和支持者的角色,而這兩種角色在好萊塢電影的傳統異國戀敘事中是由西方男性扮演的。中國女性不再是仰望和崇拜西方男性的弱者,而是掌握自己愛情和命運的強者。
好萊塢電影中的異國戀大部分都發(fā)生在中國,這個神秘古老的國度對于西方人來說,本身就是一個影像奇觀。在薩義德的《東方學》中,如此描述歐洲人眼中的東方:羅曼司、異國情調、美麗的風景和非凡的經歷。在好萊塢電影中,異國戀發(fā)生的場景大致可分為兩大類:貧窮落后的農村和幽暗封閉的宅院。改拍自著名作家毛姆小說的電影《面紗》展現在觀眾眼前的是一幅幅水墨畫般的中國鄉(xiāng)村風景:青翠的群山,清澈的河水,金黃的稻田。風景雖美,但到處沙塵滾滾,建筑破敗,村民無知野蠻,整個小鎮(zhèn)籠罩在瘟疫帶來的死亡陰影下。這是毛姆和導演眼中的中國,也是長久以來西方想象中的中國:原始、落后、封閉和愚昧。電影中的華人女子婉絲是好萊塢電影敘事中最常見的被拯救者,她心甘情愿追隨拯救者維廷頓并成為他的附庸。她總是半裸軀體,性感迷人而又神秘莫測,她和邊遠小鎮(zhèn)梅潭府一起成為滿足西方觀眾想象和欲望的觀賞對象。周寧認為,想象東方是西方的文化傳統。在西方人的想象中,東方可能是美好浪漫的,也可能是邪惡恐怖的。如果說嫵媚窈窕的婉絲代表美好浪漫,梅潭府則是邪惡恐怖的象征。無論美好或邪惡,東方在西方人眼中始終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幻象。
電影《庭院里的女人》中的故事發(fā)生在1938年的中國江南小鎮(zhèn)。影片伊始,觀眾跟隨鏡頭穿過幽暗的走廊,越過天井,到達廳堂,鏡頭短暫地定格在供有祖宗牌位的神臺上,營造出一個禮教森嚴的“鐵牢籠”式封建大家庭。灰墻、青瓦、烏黑的雕花門窗……無不給人冰涼壓抑之感。影片名為《庭院里的女人》,深深庭院除了是中國傳統建筑,更是禁錮舊時代中國女性自由與夢想的森嚴壁壘。吳太太坐船外出,隨著她的視線,映入觀眾眼簾的是烏篷船、石拱橋、臨水而建的民居……畫面幾乎被黑白灰三色占據,給人平靜安寧但單調乏味之感。在這封閉壓抑的環(huán)境中,美國傳教士安德魯作為西方文明的使者,給吳太太講述天文地理等課程,給她的心靈打開了一扇通往外界的窗。片中有一個經典的啟蒙場景:安德魯轉動輪子發(fā)電,吳太太伸手觸摸微微亮起的燈泡,她目光閃亮,滿臉仰慕地看向安德魯。這一幕充滿象征意義:安德魯帶來了先進的科技和思想,照亮了昏暗的華夏大地,也給在迷茫中摸索前行的吳太太點亮了一盞啟明燈,指明了前行的方向。在電影鋪排渲染的異國戀情里,安德魯擔當著啟蒙思想和拯救肉體的雙重任務,而吳太太則是被禁錮在深深庭院里等待救贖的弱者。
與好萊塢電影相同,中國電影中的異國戀也大多發(fā)生在中國。不可否認,中國導演和好萊塢導演都試圖用中國元素吸引西方觀眾,但是他們對中國的呈現方式差別甚大。與好萊塢電影中呈現的貧窮落后的中國不同,中國導演展現在觀眾眼前的中國面目各異,各具風情?!洞筠p子的誘惑》攝于澳門,影片中展示了磚瓦房、祠堂、水井等中國傳統建筑,也兼顧洋房、教堂和西餐廳等西式元素,充分展示了澳門作為一個融合東西方文化城市的魅力。導演客觀地描繪了這個中國城市,既有特定時代背景下低矮破舊的中國貧民窟,又有富麗堂皇的西式洋房,既有晚禮服和高跟鞋,又有大辮子和木屐,中西方元素完美地融合在這個城市里,使得澳門別具一格。影片中的中國不僅有貧窮落后的一面,也有富裕發(fā)達的一面。
電影《黃河絕戀》別出心裁地將故事背景設置在黃土綿延的西北地區(qū)。雖然這與故事發(fā)生的歷史背景有關, 但影片對中國形象的呈現仍然改變了西方人傳統的“東方想象”, 中國不但是煙雨迷蒙的江南小鎮(zhèn),也是黃沙滾滾的豪邁西北。與往日電影昏暗清冷的色調不同, 《黃河絕戀》使用明亮溫暖的色調。一望無際的荒漠黃沙、波濤洶涌的黃河、黃色的山谷和窯洞塑造了一個粗獷豪邁的中國形象。中國不再是西方傳統意識中陰柔婉約的江南小鎮(zhèn),而是接近于美國西部片中的異域之邦, 似乎這可以理解為導演對于陰柔無力的傳統中國形象的不滿和瓦解。
中國電影和好萊塢電影中的異國戀不同之處遠多于相似之處。好萊塢電影大多把中國女性描繪為脆弱無知,等待西方男性拯救的弱女子,正如西方人眼中貧窮落后,需要西方教化幫扶的中國。在西方人眼中,東方似乎是一片“靜止”的土地,它拒絕改變,也無須改變。只有維護這種他們想象中的貧窮落后,愚昧無知的“東方形象”,西方人才能掌握話語權,并且維持“白人至上”的優(yōu)越感。 隨著中國經濟的飛速發(fā)展,中國在許多方面取得了顯著成就,在世界舞臺上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中國早已成為西方國家不可小覷的競爭對手和合作伙伴。中國不再默默承受西方世界的壓迫,中國人在各個方面擁有越來越多的話語權。中國電影人不斷嘗試瓦解西方塑造的傳統中國形象,中國電影中的異國戀越來越多,這些異國戀中戀愛雙方的關系、中國女性的形象和中國的形象也與好萊塢電影中的大相徑庭。中國逐漸擁有描述自我的能力,不再一味地只能被西方人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