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喬的異想世界》的兒童敘事視角

母一然 張玫玫

(吉林大學 外國語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喬喬的異想世界》(

Jojo

Rabbit

)改編自克里斯汀·勒南斯的《鎖閉的天空》(

Caging

Skies

)，由知名新西蘭導演塔伊加·維迪提執(zhí)導并親自參演，在原著的基礎上注入了豐富的想象力和充沛的幽默感，一舉獲得第92屆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影片以小主人公喬喬·貝茨勒的視角展開講述，身為一個小納粹的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母親將一個猶太女孩藏在了家中，他的世界也因此變得天翻地覆。在接連不斷的沖突之下，他被迫直面自己盲目的民族主義，開始逐漸認清戰(zhàn)爭的殘酷本質(zhì)，最后找回了愛、自由和希望。

一直以來，反戰(zhàn)題材的文學作品不在少數(shù)。其中最為人熟知的《安妮日記》也是以少女成長視角展開故事的，但書中主人公的形象是一個猶太女孩，作者明顯站在戰(zhàn)爭受害者立場上進行創(chuàng)作。反觀本片，喬喬以一個兒童版的極端分子形象出現(xiàn)：他堅定不移地想成為一個愛國小戰(zhàn)士，站在鏡子前為效忠元首而宣誓。但隨著故事不斷深入，觀眾看到這個德國小男孩在戰(zhàn)爭中失去母親、失去信仰，在痛苦中迷茫、成長，這樣的反差使影片的諷刺意味更加強烈，成為一部震撼人心的反戰(zhàn)童話。

值得一提的是，電影中不斷流露出一種觀點，即童年固有的天性在任何時間都存在。在極端民族主義和極權主義盛行的納粹時期，縱然政府試圖用暴力的方式把種族主義思想根植在兒童和青年的腦中，兒童固有的天性也很難被徹底磨滅。兒童應該保留充滿想象力的童年還是應該迅速成長為一個小大人？很少有文學影視作品會選擇從兒童視角來表達這一道德邊界。以此為基礎，本文將著眼喬喬這一人物視角，分析其產(chǎn)生機制，并采用以色列敘事學家里蒙-凱南提出的視角三方面進行進一步探討。

一、兒童視角的建立

人物視角，就是敘述者借用人物的眼睛和意識來感知事件。當代電影敘事理論通常把用于表現(xiàn)電影敘述對象的材料歸納為五種：畫面、音響、話語、文字、音樂，這五種材料共同制造出一個視覺化的敘述者?！半娪皵⑹稣摺笔且环N機制，而不是如文學作品中的人格化或非人格化的敘述者。因此，當我們討論這部電影中兒童視角的建立時，需要解釋導演是如何利用電影機制把感知限制在主人公喬喬身上的。首先，導演大量運用了“視點鏡頭”(POV shot)：先展示主人公喬喬向鏡頭外看的畫面，再將鏡頭切換到他所觀看的客觀物上，使觀眾代入喬喬的觀看眼光；同時，視點技巧是更廣義上“視線匹配”(eye-line match)概念的子集，指的是用掃視鏡頭連接兩個空間，在喬喬與其他人物產(chǎn)生對話時經(jīng)常使用，使觀眾從喬喬的角度思考問題。此外，導演還通過模糊鏡頭模仿喬喬被炸彈炸暈后失去意識的狀態(tài)，以及用慢鏡頭展現(xiàn)喬喬看到的槍聲四起的真實戰(zhàn)場，放大了人們死去時喬喬所感受到的震撼和恐懼，反映了喬喬的原始而直觀的感受。

觀察故事時，內(nèi)在的意識與外在的視線同樣重要。電影鏡頭善于展示刻畫人物肢體動作和表情變化，卻不擅長表現(xiàn)人物的心理活動。文字可以通過全知敘述者的聲音對人物心理活動進行大量描寫，或是以內(nèi)心獨白的敘事技巧將讀者直接帶入人物的大腦。相較而言，電影若想通過缺少敘述者的視聽機制表達人物內(nèi)心聲音，只能通過畫外音或是人物自己的語言獨白來實現(xiàn)，但在藝術審美上卻顯得直白牽強。面對這一缺陷，導演塔伊加·維迪提巧妙地為喬喬增加了一個想象中的伙伴——阿道夫·希特勒的形象，借此作為內(nèi)心視角的補充。通過喬喬與這個想象朋友的對話，使喬喬的意識和心理活動得以外化，使兒童視角更豐滿且富有感染力。

二、兒童視角的特點分析

顯然，僅從視覺角度談論敘事視角是狹窄的。視角一般從話語層面進行討論，即代表了隱含作者的一種觀點，也就是導演在對原小說進行改編這一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所誕生的觀點。我們可以從視角選擇中，解讀導演的創(chuàng)作觀點和隱含意義。以色列敘事學家里蒙-凱南從感知的(perceptual)、心理的(psychological)和意識形態(tài)的(ideological)三個方面來對視角進行深入分析。我們將依據(jù)這一理論對兒童視角的獨有特征進行分析，從而對視角的選擇進行闡釋。

(一)受限的感知

在里蒙-凱南的闡釋中，感知指的是視野、聽覺和嗅覺等，這一范圍主要受限于兩個坐標：時間和空間。導演將視角控制在喬喬這一人物上，因此影片場景都是喬喬去過的地方，視野也常常停留在大人的鞋子上面，符合兒童身高的視野范圍。這樣的做法是導演遵循兒童視角特性的體現(xiàn)，因為兒童認知缺乏時間上的連續(xù)性和空間上的整一性，捕捉到的現(xiàn)實可能是片段式、細節(jié)化的。同樣，在時間的安排上，一切都被控制在“當下”，沒有出現(xiàn)回憶型敘述。全片沒有對喬喬一家的過去進行描寫；在喬喬進入姐姐英加的房間時，敘事只限于當下之所見，并沒有額外進行情感性的回憶描述。片中艾莎曾告訴喬喬：“我和英加曾是好朋友，我記得你，多么有趣的小男孩啊。”而喬喬顯然已經(jīng)忘記了從前美好的正常生活，正完全沉迷于當下的極端煽動言論之中。這樣的設定一方面體現(xiàn)出了納粹思想對兒童的強烈洗腦，具有譴責意味；一方面更好地控制了故事的進程，使觀眾不得不跟隨喬喬的認知一同成長。

(二)矛盾的心理

心理層面關注頭腦與情感，主要由認知(cognitive)部分和情感(emotive)部分組成。兒童的精神狀態(tài)是最脆弱的，道德邊界不清晰，思維易被任何價值觀沖洗，受主觀情緒的影響極大。一般而言，電影敘事形式很難表達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而導演巧妙地通過增加想象中的朋友這一角色使喬喬的內(nèi)心世界得到外化。這位朋友在外形上與希特勒無異，時常激烈地輸出納粹言論；但他又經(jīng)常說一些天真的話，比如晚飯要吃獨角獸，要在圖書館鋪滿芝士、培根做陷阱，這本身是喬喬想象力的具體化。值得一提的是，在原著《鎖閉的天空》中，喬喬會自顧自地和元首講話，但并沒有想象中的朋友這一角色。在電影中，作為喬喬朋友的希特勒要比現(xiàn)實中冷酷無情的元首更溫柔、更有人情味。喬喬可以直呼他阿道夫，和他一起在叢林里奔跑；在喬喬沒有信心時，阿道夫會耐心地安慰他、鼓勵他。塔伊加·維迪提的創(chuàng)新性改編不僅增加了喜劇效果，也豐富了主人公的內(nèi)視角，生動地表現(xiàn)了喬喬的內(nèi)心情感。

喬喬與想象中的元首的關系是喬喬內(nèi)心矛盾的體現(xiàn)。影片伊始，元首以煽動性的語言鼓勵天性膽小的喬喬，代表喬喬對納粹思想的主動接受和信仰。隨著母親的勸告和猶太女孩艾莎的出現(xiàn)，元首和喬喬的友誼之間出現(xiàn)了矛盾和裂痕。喬喬在和艾莎多次聊天后慢慢喜歡上了她，對她猶太人身份的恨意逐漸消失，開始學會脫下自己的有色眼鏡來看眼前這個女孩。傍晚回到房間時，想象中的元首又一次出現(xiàn)，質(zhì)疑了他的忠誠度，并告誡他不要讓猶太女孩控制一個德國人的意念：“別讓她擺布一個德國人的頭腦！”“現(xiàn)在咱倆有點鬧別扭了，是嗎？我們不應該鬧別扭的。這一切都不應該感到別扭?！边@樣的爭吵代表著喬喬內(nèi)心矛盾的出現(xiàn)與信仰的動搖，二人之間的交談可以看作是喬喬心理活動的象征。影片結(jié)尾處，兩個人發(fā)生了最后一次爭執(zhí)，喬喬一腳把元首踢出了窗外。他走出自己貼滿納粹海報的屋子，準備和艾莎一起面對未知的一切，重新找回了愛和希望。

(三)沖突的意識形態(tài)

雖然影片以兒童主人公的視角展開，觀眾還是能隱隱感到導演的立場和價值觀念彌散在電影中。有學者指出，在兒童視角的敘事文本中，“成年人現(xiàn)實的評論性聲音總是掩飾不住地顯示在兒童的敘述中”。兩種話語體系下的價值觀念不斷沖突，因此也促使兒童視角復調(diào)結(jié)構的形成。

在本片中，我們能感受到無處不在的成年人聲音。喬喬的媽媽羅茜是個反納粹的地下黨，但她從未將自己的思想強加到兒子身上，而是保護著他對愛國英雄主義的想象力，她說：“一個10歲小孩的腦子里原本不該都是這些東西，他們不該慶祝戰(zhàn)爭，討論政治。他們應該爬樹，從樹上掉下來，他們應該想著唱歌、跳舞、浪漫才對?！币簿褪钦f，羅茜的聲音處在喬喬視角的對立面，她倡導解放兒童天性的愛的教育，與納粹的洗腦式教育形成鮮明對比。這種討論的聲音植入了導演對納粹青年團式教育的質(zhì)疑態(tài)度。艾莎雖然還是少女，但相較喬喬卻有著對世界更清晰的認知和更成人化的眼光。她在與喬喬多次交往后也曾直言：“喬喬，你不是納粹分子。你只是一個愛穿搞笑制服,想成為俱樂部里一員的一個10歲小男孩?！逼胁粩喑霈F(xiàn)的成人視角觀點其實都側(cè)面反映了導演的意圖，成人的聲音與兒童的聲音相互爭論，帶領觀眾的思考與兒童認知過程一同進步。

三、視覺與聽覺的復調(diào)敘事

談到電影敘事，我們必須考慮其區(qū)別于文本敘事的特殊表達機制——聽覺渠道。西蒙·查特曼認為，由于電影具有視覺和聽覺的兩種共時信息渠道，電影敘事被賦予了更新穎有趣的操縱可能。聽覺渠道指的不僅是人物對話聲音，也包含音樂和雜聲。它們既可以獨立出現(xiàn)(如只有畫面沒有聲音或只有聲音沒有畫面)，也可以自由組合。因此，導演對每個場景背后的歌曲選擇也具有一定深意，用音樂和歌詞傳達出某種觀點，從聽覺上構成了一種聲音，與故事中的人物視角觀點形成復調(diào)。例如在青年團訓練中，孩子們要面對各種殘酷的成人化訓練：行軍、刺刀演習、扔手榴彈、伏擊技巧、射擊等。這些訓練的目的也只有一個，就是學習如何成為男子漢。然而，訓練場景下的背景音樂是湯姆·威茲的I Don’t Wanna Grow Up，歌詞唱道：“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我不想長大；似乎什么看起來都不對，我不想長大……當我看到付出的代價，我不想長大?！痹谶@里，導演明顯在通過音樂表達對納粹體制下兒童成長模式的反對情緒，視覺與聽覺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觀念。另外，影片結(jié)尾時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兩個孩子重新走到街上開始跳舞，伴隨的音樂是大衛(wèi)·鮑威的Heroes。從喬喬一貫的視角來看，此時的他應該自認為是個失敗者，因為他的英雄夢隨著德國的戰(zhàn)敗而破碎了。但導演選擇將這兩個普通的孩子歌頌為英雄，這正是因為他相信孩子心中的愛和自由是更為重要的，找回了天性的喬喬就是勝利者。

兒童視角作為一種獨特的敘事方式出現(xiàn)在電影敘事中，帶領觀眾體驗著兒童特有的生活感受和對世界的認知。影片以輕松的喜劇方式探討了戰(zhàn)爭與童年等嚴肅話題，這樣的反差增加了電影的藝術性，給觀眾留下無盡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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