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病

呂先覺

這事打一開始，就顯得有些荒誕不經(jīng)，甚至稱得上滑稽可笑。誰信呢？一個退休多年的教授，又瘦又小的瘸老頭，竟然要從省城一路步行，到遠在三百公里以外的慢云村，尋找什么花狼。聽見沒？是步行三百公里，尋找或許根本不存在的花狼。

舒坦清楚地記得，區(qū)教授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視野時，這個平原上的尋常小村正刮著年年春天都要刮的大風，嗚嗚嗚地刮過來，又嗚嗚嗚地刮過去，再嗚嗚嗚地刮過來，像有一萬只野狼在同時嗥叫。風這么一刮，整個春天就被糟蹋得不成體統(tǒng)，滿天飄浮著土黃色沙塵，原本血紅血紅的夕陽也跟著變成土黃色。舒坦偶然一瞥，一個又瘦又小的瘸老頭的剪影恰好置身于那輪大得嚇人的夕陽中。那時那刻，平日嘈雜無比的國道變得十分寧靜，沒有一輛車，也沒有一個人，只有一排排剛長出新葉的大樹被風刮得尋死覓活。這就把瘸老頭的剪影襯托得十分尖銳，不由得舒坦不細看。舒坦看見瘸老頭戴一頂帽檐長得有些夸張的遮陽帽，背一只大得像懷孕母牛的旅行袋，整個畫面色調灰暗，風格蒼涼。

老頭環(huán)顧原野，又看向花娘飯莊的方向，遲疑片刻，終于朝舒坦正站著的院子一步一瘸地走過來。老頭又瘦又小，整個身子比他背上的旅行袋長不了多少，也大不了多少。更讓舒坦不舒坦的是，瘸老頭臉形狹窄，下巴尖刻，胡子拉碴，模樣猥瑣邋遢。

你，你告訴我，為什么叫花娘飯莊？為什么？為什么？

瘸老頭一進到院子，就沙啞著嗓子沖著正想走開的舒坦問，語氣中帶有一種明顯的興師問罪的意思。這讓舒坦十分不爽，甚至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鄙夷。他想直接走開，重新回到花娘專為他準備的餐廳雅座。但走到門口時，不知怎么突然想到那個正圍著花圍裙在廚房忙活的花娘，想到她足以淹死一堆男人的大酒窩兒，于是他就停下來，轉過身，用一種自己都不相信的耐心回答瘸老頭的提問。他說，你說為什么？什么都不為，就為老板娘名叫花娘。他甚至還帶上笑意做了進一步解釋，說用自己的名字命名飯莊，這再正常不過了是不是？

那，那你告訴我，她為什么要叫花娘？為什么？為什么？

舒坦的鄙夷立刻自動升級為厭惡。舒坦想，這不等于廢話嗎？老板娘該叫什么，不該叫什么，作為匆匆過往的食客，有過問的必要嗎？他覺得完全沒有必要跟一個猥瑣邋遢的瘸老頭浪費口舌，于是用力開門，用力碰門，將一直張著空洞大嘴等著答案的瘸老頭隔在餐廳外。

隔著雅座的窗玻璃可以看清院子里的一切。舒坦一邊喝茶，一邊看著瘸老頭。不知怎么回事，他此刻的興趣竟然還在瘸老頭身上。他看到瘸老頭攔住偶爾進出的食客，薄而發(fā)烏的嘴唇急切地張動著。被攔的食客大多是一臉驚訝，最后又都如出一轍地笑笑，搖頭，擺手，匆匆走開。舒坦覺得一切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于是很開心地喝下一大口茶，然后掏出手機，一邊玩微信，一邊等著花娘上菜。外面的世界，一時遠他而去。

舒坦正在微信上和女詩友聊得火熱，花娘空著兩手推門進來。這時天色差不多已快黑透，模糊中院子里又走進一撥食客?；镆贿M來就把兩只油膩膩的白手在胸脯部位抹了抹，打著哈哈說要跟他商量個事兒。舒坦伸手摸下她的大酒窩兒問什么事兒?；锘仡^看看沒關好的門，輕輕打開他的手，又打著哈哈說，現(xiàn)在整個飯莊吃飯位子擠得很，想和舒坦商量一下，是不是可以讓一位老教授進來一起吃，飯錢AA制。舒坦覺得沒有什么不可以，就同意了。但條件是，等飯莊一打烊，她就和他一起到那棟他白天發(fā)現(xiàn)的老房子去玩?；锷陨约t了下臉，真去??？這也太快了吧！哈哈。

讓舒坦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花娘領進來的老教授竟然是瘸老頭。不錯，那個臉形狹窄，下巴尖刻，胡子拉碴，猥瑣邋遢的瘸老頭。舒坦一時晾訝得手足無措，就連花娘當時對他們說了些什么話，花娘是什么時候出去的，怎么出去的，菜是誰上的，怎么上的，他都一概不知。最終，還是瘸老頭主動打破尷尬，并讓舒坦從此在心中把他的稱謂由瘸老頭直接拔高為老教授。老教授說他姓區(qū)，就是《童區(qū)寄傳》里的那個區(qū)，是省城某名牌大學文學院的教授，不過已退休多年。區(qū)教授瞥一下舒坦，無奈地攤著兩手說，我給你講啊，我年輕時可不是現(xiàn)在這樣子。我年輕時也很帥的，特別是個頭兒并不是很矮，也不是很瘦。至于現(xiàn)在為什么變得這么矮這么瘦呢？我給你講啊，不因別的，就因老。這人一老，骨頭就縮，什么都縮，唯一不縮只長的，就是煩惱了，越老越大，越長越沉重……

舒坦承認，正是區(qū)教授這一番近似黑色幽默的自我介紹，讓他忘了趕他走，竟然和他聊上了，吃上了，甚至還喝上了。慢慢地，他把區(qū)教授當成真正的教授了。慢慢地，他們變得像一對名副其實惹人羨慕的師徒了。慢慢地，區(qū)教授又細又小的眼睛開始閃爍那種智者才有的光芒了。區(qū)教授說，他剛才已經(jīng)從花娘那兒得知，花娘與花狼原來沒有任何關系?；锸腔?，花狼是花狼，雖然從字面上看非常相似，但這只是一種巧合，與他正要去尋找的花狼沒有半點聯(lián)系。區(qū)教授還告訴他，要不是岔路口那個廣告牌刺激了他，他根本不會停下來，更不會在這兒住宿。他會沿著國道繼續(xù)往前走，一直走到天黑得不能再走為止。區(qū)教授說完這些，自顧喝上一大口酒，然后湊近舒坦，帶著一種明顯炫耀的神色說，我給你講啊，我已經(jīng)這樣走了兩天，中間只在國道邊的一個小飯莊歇了一夜。一直走了兩天，整整兩天哩。

舒坦頭一回知道，原來三百公里之遙的西部山區(qū)竟然還有一個名叫慢云的自然村，竟然還有一種名叫花狼的狼。這當然都是從區(qū)教授眉飛色舞的講述中得知的。區(qū)教授說，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就知道了有這么個村子，有這么一種花狼。那時他正響應一代偉人的號召，在那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蛟S是酒的作用，區(qū)教授開始興奮起來，手里的筷子不停比劃。他說那個村子為什么叫慢云呢？因為天上的云飄得慢啊，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不急也不躁，慢慢地，慢慢地飄，從村子這邊慢慢飄到那邊，或是從村子那邊慢慢飄到這邊。總而言之就是一個慢。這天上云一慢，什么都顯得慢，風慢慢吹，鳥慢慢飛，雨慢慢下，雪慢慢落，水慢慢流，種子慢慢發(fā)芽，花朵慢慢開放，小麥慢慢變黃，歲月慢慢老去……

舒坦無法忘記，區(qū)教授在講述過程中還出過一個小插曲。

是他無意間引起的。區(qū)教授講得正精彩，他突然想知道慢云村究竟在本省哪一個市，哪一個縣，以及哪一個鎮(zhèn)或是哪一個鄉(xiāng)——當然了，也有證明一下區(qū)教授講述是否屬實的意思——于是他習慣地抽出插在牛仔褲兜里的手機。讓他絕沒想到的是，他剛一打開手機界面，區(qū)教授突然一甩筷子，朝他大聲呵斥起來。

你，你干什么？干什么？

舒坦一臉茫然，看看手機屏幕，又看看區(qū)教授，再看看桌上的杯盤，一時手足無措。我，我沒干什么呀？舒坦又看了下手機，恍然大悟，連忙說，哦，哦，我搜一下慢云村，不是拍照。您放心，我向來尊重別人的隱私，從不亂拍人家的。

當舒坦把手機放到桌上，拿過區(qū)教授面前的酒杯斟酒的時候，區(qū)教授卻把腦袋捧緊，渾身不停顫抖，薄而發(fā)烏的嘴唇發(fā)出痛苦的呻吟。疼，哎呀我疼，真疼。區(qū)教授呻吟著，捧著腦袋往餐桌上一下一下撞。餐桌立刻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杯杯盤盤開始集體騷亂。一盤離區(qū)教授最近的菜薹應聲翻起，湯湯水水濺了他一臉。

好不容易等到區(qū)教授恢復平靜，舒坦才得知，原來區(qū)教授早就得下這么一種奇怪的?。褐悄芸诸òY。也就是說，他最怕別人當他的面近距離使用智能工具，包括手機、電腦、智能機器人什么的?？偠灾?，只要是沾得上智能邊的一切東西，他都恐懼，莫名其妙地恐懼。一恐懼就頭疼，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原來是這樣，原來竟然是這樣。可是，舒坦還是不能夠明白，區(qū)教授究竟為什么會得下這么個奇怪的病。舒坦想，時代已經(jīng)不可逆轉地走向智能模式，人們生怕不智能?？墒且粋€名牌大學的退休教授，竟然如此排斥智能，如此害怕智能，誰信呢？他覺得很有必要問出個為什么來。

你說我為什么？你說我為什么？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區(qū)教授又開始激動。他伸出布滿老人斑的瘦手，重新拿起筷子，在沒了菜薹的盤子上敲得山響。一邊敲，一邊解釋說，什么都不為，就為智能的東西太有害。它讓時間越來越短，讓生命的過程越來越簡化。敲著，解釋著，區(qū)教授忽然就手敲了下自己的額頭，把筷子放下，改為雙手比劃。他說你想啊，太陽升起就落下，鮮花開放就凋落，種子落下就結果，嬰兒出生就死亡，念頭剛起目標已達……這還有什么過程可言？還有什么快樂可言？如此這般，人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這就等于跟不存在是一回事，等于跟死亡沒有任何區(qū)別——這難道不值得恐懼？這難道不令人痛心疾首？

嗯，理倒是這么個理，可是，可是……

你別說了，別說了。

不待舒坦說完，區(qū)教授就揮手攔住他的話頭。他告訴舒坦，他知道舒坦想“可是”什么，無非是想說現(xiàn)在人們已經(jīng)無法離開智能，無法逃避智能。這他不管，也管不著。他只管他自己。別人不離開他自個兒離開，別人不逃避他自個兒逃避，別人不在乎生命的意義他自個兒在乎。說到這里，他又順手拿起筷子，在沒了菜薹的盤子上重重敲了兩下，一字一頓地說，知道我為什么單單選擇步行到慢云村嗎？告訴你，我就是想通過步行，有意延長抵達的過程。注意，我延長的是快樂的過程，延長的是生命的真正意義，你懂嗎？

舒坦自覺從中收獲不小。一是，他總算真正明白區(qū)教授的病因了，盡管是那樣不可思議，卻又不得不予以承認和正視。二是，他開始不自覺地認同區(qū)教授的智能有害論了，盡管也還是那樣不可思議，卻又如魔附體，揮之不去。而正是有了這個收獲做鋪墊，之后的故事便越來越顯得水到渠成，名正言順。于是乎，他們添燈回酒重開宴，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很快走上故事的正軌。舒坦忽然想起區(qū)教授一開始就提到的花狼。

區(qū)教授，這花狼，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狼？

區(qū)教授勾著脖子把一口酒用勁吞下，然后看著舒坦，打了個不太響亮的酒嗝，擠了下又瘦又小的眼睛說，我給你講啊，這花狼，非常非常罕見。說到這里，區(qū)教授好像有意賣個關子，慢條斯理地伸出筷子，慢條斯理地夾了塊臘肉，慢條斯理地喂進嘴里，又是一番慢條斯理的咀嚼過后，才慢條斯理地繼續(xù)剛才的講述。他告訴舒坦，花狼，顧名思義，就是尾巴上長花的狼。這種狼尾巴上不多不少有七個圓圈兒，白狼不多不少七個黑圈兒，黑狼不多不少七個白圈兒，紅狼呢？也是不多不少七個藍圈兒?？偠灾还苁裁搭伾睦?，總有不多不少不同顏色的七個圈兒。花狼一跑動，尾巴上就像掛著一串串彩色花環(huán)，一搖一搖又一搖，搖得村子四周的山峰都跟著一歪一倒，歪歪倒倒。

區(qū)教授還告訴舒坦，這種花狼可比一般的狼要奇怪得多，簡直不可思議。一般的狼，既逮野物又逮農(nóng)戶牲口，有時還逮人;花狼卻只逮野物不逮農(nóng)戶牲口，更不逮人。不但不逮，還和牲口們一起玩耍，見到人也不害怕?？偠灾?，花狼算是真正地與牲口和睦相處，與農(nóng)戶和睦相處，與大自然和睦相處。因為有了這種和睦，慢云村越發(fā)顯得寧靜，越發(fā)讓人感覺天上的云飄得特別慢，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不急也不躁。風慢慢吹，鳥慢慢飛，雨慢慢下，雪慢慢落，水慢慢流，種子慢慢發(fā)芽，花朵慢慢開放，小麥慢慢變黃，歲月慢慢老去……

舒坦不得不承認，區(qū)教授這一番充滿詩情畫意的講述確實把他迷倒了。他有點心不在焉，眼前總是浮現(xiàn)著一幅有關慢云村的特別的畫面。要不是區(qū)教授突然將話題回歸他的智能有害論，舒坦會一直這么心不在焉下去。

這回區(qū)教授倒沒有像剛才那樣情緒激動，行為失控。他只是長長地發(fā)出一聲感嘆，然后平靜地講述了一個有關他年輕時的愛情故事。區(qū)教授說，他當知青那會兒，村子里有個叫慢云的姑娘，也長著跟花娘一樣的兩只大酒窩兒。不同的是，花娘生性潑辣，而慢云則是個非常靦腆的姑娘，一說話臉上就泛出好看的紅暈，還愛輕輕咬她自個兒的長辮梢兒?？偠灾?，她是個非?？蓯鄣墓媚?，別人愛不愛她，區(qū)教授不知道，反正他是愛上了，愛得不可救藥。雖然如此，他卻不敢當面表達，每每看見慢云姑娘，他總是心慌意亂，手足無措。這讓他非常地痛苦。后來，他終于想到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就是給她寫信，通過郵遞員寄給她。那個年代，只有公社才有郵政所，一個郵遞員一般管著好幾個大隊好幾十個自然村的郵件投遞，差不多得隔十天半個月才跑一回慢云村，有時還會更長。區(qū)教授給慢云寫的頭一封信，是他親自跑了十多公里山路到公社郵政所寄的。謝天謝地，慢云姑娘收到信后沒有拒絕他，并且也親自跑了十多公里山路到公社郵政所寄來回信。就這樣，他們一直用這種獨特的方式相互傳遞著觸手可及的愛情，直到區(qū)教授后來返回省城為止。

唉，你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根本不知道，那種漫長的等和盼是多么的痛苦，又是多么的美好?。^(qū)教授又是一聲長長的感嘆，他告訴舒坦，每當把信封投到郵筒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等著盼著郵遞員出現(xiàn)在慢云村，等著盼著郵遞員把那個貼了郵票并且封得很正規(guī)的航空信封交到慢云姑娘手中。然后呢，又是漫長得不能再漫長的等和盼，再等著盼著慢云姑娘跑十多公里山路到公社郵政所寄回信，再等著盼著郵遞員把那個同樣貼了郵票并且封得很正規(guī)的航空信封交到他手由……

戛然而止。區(qū)教授戛然而止了讓舒坦神往不已的愛情故事。他再次不管不顧地回歸他念念不忘的智能有害論，并且再次拿起筷子，將空空如也的菜盤敲得山響。你說說看，你說現(xiàn)在智能這玩意兒有多害人。你說說看，太陽升起就落下，鮮花開放就凋落，種子落下就結果，嬰兒出生就死亡，念頭剛起目標已達，戀愛還沒談幾句就上床了，隔得再遠一眨眼工夫就抱在一起了……你說這哪還有什么過程可言，哪還有什么生命意義可言？人類啊人類，人類完了，不可救藥了。真的完了，真的不可救藥了……區(qū)教授這樣說著，敲著，敲著，說著，竟然哭了起來，兩行老淚在胡子拉碴的狹窄臉部蜿蜒蛇行，交匯于尖刻的下巴，最終流進空空如也的菜盤。種種跡象表明，區(qū)教授已然醉得控制不了自己。舒坦不得不喊來花娘，一起攙扶區(qū)教授上樓，安頓他在緊挨著自己的房間睡下。

飯莊早已打烊，花娘打著哈欠等候在總臺。舒坦用微信把自己和區(qū)教授的賬一起付了?；锎蛑f舒坦真大方。舒坦說，應該的，應該的。說完又伸手摸花娘的酒窩兒。這回花娘沒打開他的手?；锛t著臉說不到那老房子行不？好遠好黑好怕人吧？舒坦打著酒嗝想了想說也行，就怕她老公回來抓現(xiàn)行?；镎f她老公在省城也有相好，今晚絕對不會回來。舒坦就放心地和花娘上了樓。需要說明的是，花娘的房間就在區(qū)教授斜對門，舒坦一上樓就聽見區(qū)教授曲里拐彎的鼾聲。他們遂放下心來，關門，關燈，脫衣，上床，一切程序簡單而又快捷?？刹恢趺椿厥?，舒坦以失敗告終。花娘問他，是酒喝多了還是根本不行？舒坦說都不是，是他心不在焉，老是想著區(qū)教授說的話。花娘問區(qū)教授究竟說了什么話，讓他心不在焉到這般地步？舒坦說，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舒坦最終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房間。他剛把門關上，微信鈴聲便催命似的響起。是那個省城女詩人。她問他在嗎？他說在。她說聊會兒吧？舒坦想了想說可以，但不能長聊，因為他跑了一整天，累了，又喝了不少酒，得早點睡。女詩人說行，那就視頻吧，省得打字。舒坦就打開視頻，看到女詩人只穿著薄乳罩的上半身。舒坦沒想到鄉(xiāng)村的信號會這么好，好得連女詩人乳溝里的一粒朱紅色小痣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一時興起，忽然有了反應。他問女詩人，這么晚了老公還不回來？女詩人說早離了。舒坦說是這樣啊，那我問你，如此詩一般美好的夜晚，你一個人就不寂寞？女詩人說，有什么辦法呢？誰讓我生就這個寂寞的命！舒坦說這年頭誰的命都不好，誰都一樣寂寞。女詩人說，是嗎？既如此，我們何不一起蘸著這美好夜色寫首詩？舒坦呵呵一笑，說那就朦朧詩吧。于是隔著春天的茫茫夜空，他們用最隱秘最性感的畫面為稿紙，用最原始最淫蕩的聲音為韻腳，寫完一行又寫一行，寫完一行又寫一行，一直寫到不能再繼續(xù)寫下去為止。

不過讓舒坦感到極不舒坦的是，當他正要和女詩人一起為共同的杰作高聲歡呼時，突然聽見區(qū)教授房間的門呀地響了一聲，跟著又啪地響了一聲。呀的聲音很小，啪的聲音很大。緊接著，又聽見走道上響起一輕一重的腳步聲，一直響，一直響，一直響到樓下，響到院子里。直到此時舒坦才明白，區(qū)教授走了，一個人不聲不響地不辭而別了。等舒坦趕忙穿好衣服下樓，追出院子，早不見區(qū)教授的影子。滿天繁密的星光下，只剩那條空蕩蕩的國道，朦朦朧朧一望無際的曠野。

故事并沒有結束，反而因為區(qū)教授的離去而變得更加離奇。打那以后，舒坦就得上一種跟區(qū)教授有得一拼的怪病。根由當然還在區(qū)教授身上。那晚，舒坦追區(qū)教授回來，有些不甘心地走進他睡過的房間。剛把燈打開，就發(fā)現(xiàn)床頭端端正正留著一張字條。字是中性筆寫的，也是端端正正，不多不少四個字：

不可救藥。

舒坦總算知道了區(qū)教授不辭而別的原因。他反復看著字條，閉上眼睛回顧自己剛剛演繹的兩場極簡版的性愛故事，不經(jīng)意地苦笑一下，又苦笑一下，一連笑了許多下。他到底是在笑誰，笑區(qū)教授？笑花娘？笑女詩人？抑或是笑自己？舒坦實在不能夠知道，也實在沒有勇氣知道。

然而區(qū)教授又會去哪兒呢，在這春寒料峭的夜晚？回到自己房間，舒坦再也無法睡著。他眼前老是浮現(xiàn)出區(qū)教授在夜色中又瘦又小的身影。他想，區(qū)教授肯定是朝著慢云的方向走了，毫無疑問。區(qū)教授走出院子，走上岔路口的國道時，一定回了頭，朝這個農(nóng)家飯莊方向深深嘆過一口長氣，然后再深深吸一口長氣，猛一轉身，毅然決然地向著慢云方向一瘸一拐地走了。區(qū)教授就這么披著一身夜色，孤零零地走著，走著，走過一個村莊，又走過一個村莊。偶爾，國道上會有車輛駛來，或是駛去，遠光燈無一例外地打在區(qū)教授身上，顯得他更瘦更小，更像一只企圖遠行的夜獸。終于，他累得走不動了，便一屁股坐在國道邊，靠著一棵大樹喘息，大口大口喘息。然后再起來，再走，走過一個村莊，又走過一個村莊。這回他又累又困，不得不又坐下，喘息，大口大口喘息，不知不覺睡著了，打起了曲里拐彎的鼾聲。待一覺醒來，一輪大得嚇人、紅得嚇人的太陽已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一個嶄新而陌生的村莊又明明白白地呈現(xiàn)在區(qū)教授眼前……

整整一夜，舒坦幾乎連眼皮都沒合一下，大腦一直跟隨著區(qū)教授在夜色中一瘸一拐地行走著，走過一個村莊，又走過一個村莊。區(qū)教授坐下，他也坐下。區(qū)教授喘息，他也喘息。區(qū)教授睡去，他卻睡不著，一直看著區(qū)教授睡，直到聽他發(fā)出曲里拐彎的鼾聲。等到一個嶄新而陌生的村莊又明明白白呈現(xiàn)在區(qū)教授眼前時，花娘農(nóng)家飯莊的天色也早已大亮，舒坦不得不拖著疲倦至極的身子下樓，匆匆洗漱，然后坐上鎮(zhèn)文化站干部的破舊摩托車，繼續(xù)新一天的田野調查。

后來的日子，每當夜色來臨，舒坦只要一躺下，只要眼睛一閉上，區(qū)教授又瘦又小的身影就不由分說地浮現(xiàn)在他面前，于是他身不由己，又跟著區(qū)教授繼續(xù)向前行走。走著走著，他就真切地感覺到那個叫舒坦的半吊子詩人已經(jīng)死了，不復存在了，靈魂與身體都跟區(qū)教授合二為一了。區(qū)教授就是他，他就是區(qū)教授。區(qū)教授一瘸一拐地行走，就是他在一瘸一拐地行走。走著走著，他甚至感覺到自己的腿酸疼得已經(jīng)邁不動，背上那只懷孕母牛般的旅行袋也越來越沉，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樣的情形讓他十分苦惱，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努力不變成區(qū)教授，努力不去行走，努力睡著。他開始一只只地數(shù)羊，大把大把吃安定片，在床上仰臥起坐，把自己折騰到精疲力竭，但是沒用，一點作用也沒有。就是再累，再困，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就又變成了區(qū)教授，又背上那只懷孕母牛般的旅行袋，繼續(xù)一瘸一拐地行走，走過一個村莊，又走過一個村莊。掐指算來，他已經(jīng)這樣整整走了七天時間，歇過七家路邊小店，換過三雙運動鞋，并且慢慢走出國道，慢慢走出平原，慢慢走進山區(qū)。一路上他飽賞了無數(shù)風光，收獲了無數(shù)感慨和快樂。當然，也歷經(jīng)了無數(shù)奔波，吃盡了無數(shù)苦頭。他的身子變得更加瘦小，下巴變得更加尖刻，胡須差不多長得把整張臉全部遮住，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干凈地方，模樣更加猥瑣邋遢。好就好在，眼下他已然走過縣道，走過鄉(xiāng)道，走進了村道，眼看著慢云村就近在咫尺了。他忽然想到一路所經(jīng)歷的漫長過程，忽然想到生命的真正意義，真是感慨無限，欣慰無限，激動得幾乎要流下眼淚來。

到了，終于到了，終于走到了慢云村。這真是一個好地方??！天上的云飄得真是慢啊，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不急也不躁，慢慢地，慢慢地飄，從村子這邊慢慢飄到那邊，或是從村子那邊慢慢飄到這邊。他慢慢閉上眼睛，風慢慢吹，鳥慢慢飛，雨慢慢下，雪慢慢落，水慢慢流，種子慢慢發(fā)芽，花朵慢慢開放，小麥慢慢變黃，時間慢慢老去……此時此刻，舒坦，不，是區(qū)教授，卻并不顯得有多么激動，而是輕輕吐一口長氣，就著小崗上一塊光溜溜的石頭坐下，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支煙，輕輕吸一口，又輕輕吐出，看著鋼藍色的煙霧慢條斯理地飄散在空中，跟云合為一體。他可是什么都想好了，先去慢云姑娘長滿荒草的墳園，為她燒上一疊紙，放上一掛鞭，然后在墳旁靜靜坐下，跟她聊天，讓她聽他慢慢解釋，當年為什么走得那樣急，為什么一去多年沒有音信。她要是還不信，他就把這條瘸腿伸給她看，說明當年他確實是為她著想，不想連累她……再然后呢，他就跟慢云姑娘道別，背起如懷孕母牛般的旅行袋，慢慢朝他們幽會過無數(shù)回的花狼洞里走去。他起碼要在那兒住上十天半個月，甚至一個月，兩個月，半年，或者更長。他將天天把慢云姑娘打墳墓中喊出來，讓她天天跟他坐在花狼洞口，一起看天上慢慢飄過的云，看它們從村子這邊慢慢飄到那邊，或是從村子那邊慢慢飄到這邊。當然他們還要一起看花狼，看它們搖著尾巴上的彩色花環(huán)慢慢跑動，一搖一搖又一搖，搖得村子四周的山峰都跟著一歪一倒，歪歪倒倒……是的，舒坦就這么天天奇怪地病著，天天這么奇怪地想著，幾乎被折騰得快要發(fā)瘋了。有好幾次，他甚至想到了自殺。

應該是半個月后的一天傍晚，驚恐不安的舒坦依舊站在二樓窗口，有如等待末日似的等待又一個夜晚的降臨。此時此刻，這個平原上的尋常小村剛剛刮過一場年年春天都要刮的大風，原本嘈雜無比的國道忽然變得十分寧靜，沒有一輛車，也沒有一個人，天地一時又陷于一種突如其來的原始沉寂。舒坦偶然一瞥，猛然發(fā)現(xiàn)那輪大得嚇人的土黃色夕陽中，不知啥時候出現(xiàn)了一群花狼的剪影。舒坦吃驚地揉揉眼睛，又揉揉眼睛，終于看清，真的是一群似曾相識的花狼。它們正沿著國道朝著省城方向，一只跟著一只走進夕陽，又一只跟著一只走出夕陽。它們邊走邊慢慢搖動著尾巴上的彩色花環(huán)，走得那樣從容，那樣慢條斯理，同時又是那樣的堅定執(zhí)著。

舒坦呆呆看著，看著，猛然感到一股巨大無比的睡意勢不可擋地朝他襲來。他一下趴倒在窗臺，死一般睡著了。而最后一只花狼，也恰好消失在天地交會處，水一樣漫起的夜色中……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