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如晤：夏子魁的信札收藏

何映宇

青年收藏家夏子魁。

90后青年收藏家夏子魁今年不過24歲，卻已是收藏界的老法師了。

夏子魁祖籍興化，生于上海，現(xiàn)居昆山。他從小喜愛書法與收藏，八九歲時就收藏錢幣，繼而收藏古玉器及字畫。先前他受做生意的父母資助，四處購買藏品。后來，他逐漸走上自力更生的道路，以藏養(yǎng)藏，現(xiàn)在已蔚為大觀。

近年來，他將收藏的中心轉移到名人信札上來。最多時，他藏有清代、民國、現(xiàn)代的名人信札1400多件，其中不乏俞樾、吳昌碩、康有為、梁啟超、胡適這樣的名家?，F(xiàn)在，夏子魁已躋身名人信札全國收藏前列，并舉辦了多場個人名人信札收藏展。今年他會在左聯(lián)紀念館辦一場信札的展覽，展出夏子魁收藏的一位左聯(lián)史研究學者的七八十通信札及兩冊手稿，展出后這些信札及手稿將全部捐獻給左聯(lián)紀念館。

“就是自己喜歡，我也沒有受任何人影響。”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夏子魁說，“我家里是做生意的，并沒有人玩收藏，這是我自己的興趣愛好。我很小就開始喜歡上了收藏，8歲的時候，突然就萌發(fā)了收集老物件的興趣。但最早玩的還不是信札，而是古代及近現(xiàn)代錢幣，正式進入市場是在十三四歲的時候。當時有全國錢幣的交流會，我都會去參加。從錢幣出發(fā)，然后是古代玉器和書畫，最后才專題收藏信札?！?/p>

玩錢幣玩了一段時間之后，他覺得錢幣都是澆鑄或印制出來的，相對玉器，它的藝術性就差了很多。于是轉到古代玉器，因為古代玉器的工藝和文化內(nèi)涵都比錢幣厚重得多。2017年，他被聘為中國收藏家協(xié)會玉器收藏委員會玉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收藏書畫則是因為他從小就練習書法，但考慮到書畫的水很深，所以一直也不敢介入。在上海國拍，他遇到一位錢幣界泰斗級的老先生——原上海博物館研究員孫仲匯，他帶夏子魁看國拍書畫的一些拍品，告訴他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從此慢慢才進入書畫領域。

玩書畫的時候他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了信札這個門類，當時信札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熱，甚至都沒有拍賣專場。他一開始收藏扇面，后來他發(fā)現(xiàn)信札里面的史料、文學價值比單純的書法作品要高，于是就將重心轉移到信札收藏上來。也有朋友對他說：日記、簽名本你也可以收藏，但他覺得還是應該集中精力財力在一個領域，興趣太廣泛，反而難以做成事。

昆山名士：方還的“雅債”

“我最早收的可能是方還的信札吧，他是昆山人，民國后擔任過北京師范學校的校長，是著名作家老舍的老師?！毕淖涌f。

夏子魁第一次了解方還先生是因為榮寶齋出版社出版的《墨林昆岡·昆山近四百年書畫名家作品集》一書，其中收錄了共十九件方還先生的書法作品，其書碑骨顏韻，一見便已鐘情。近人《紉芳簃瑣記》云：“（方還）書法顏真卿，略變其體而有自己面目，古拙絕倫”，后續(xù)他查閱了很多資料對方還先生有了更多的了解。

方還致丁祖蔭信札。

方還（1867—1932），初名張方中，字唯一，號螾庵。江蘇昆山人。清末民國時期著名教育家、文學家、社會活動家。清末資政院議員。民國昆山首任民政長，后又任北京師范學校校長、北京女子師范學校校長、南通女子師范學校校長、上海招商局公學校長、江蘇省長公署機要秘書、國民政府交通部秘書等職。先生文采斐然，為“江南文壇巨擘”。清末狀元張謇一再對人說：“我詩不如張景云，文不如方唯一”，可見評價之高。

他一開始收藏扇面，后來他發(fā)現(xiàn)信札里面的史料、文學價值比單純的書法作品要高，于是就將重心轉移到信札收藏上來。

夏子魁收的方還致丁祖蔭信札共計一百二十二字。全文如下：

芝孫先生：前日奉擾，謝謝。委書之件，當即交荔夫。頃有瑣事奉懇，前月晤徐樹人，曾謂弟云：良士有銀五十元欲還弟處，弟知其為乙丑春輪船墊款也，惟本月晤良士，良士不言，弟當面未便提。乞先生詢良士，該輪船果能歸清，望即匯昆山銀行，因弟曾借孟豪銀，亦須歸款也。匆上，祗頌道安。弟方還頓首，五月十六日。

上款人芝孫即清末常熟縣民政長丁祖蔭（1871—1930）。荔夫、徐樹人待考。良士即清代著名藏書樓鐵琴銅劍樓第四代主人、著名藏書家瞿啟甲（1873—1940），江蘇常熟人。孟豪為朱孟豪，江蘇昆山人，辛亥革命后曾任江蘇省議會議員、昆山銀行行長。

此信應寫于1925年后，方還先生已值暮年。信中提及自己也曾向朱孟豪借錢，需要歸還，不得已致信丁祖蔭，望能代詢瞿啟甲五十元的欠款。1927年方還在《申報》登載：“賣文鬻字例”，以賣字賣文為生。

慕容婉兒致舒適信札。

慕容婉兒與舒適的愛情

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蘇軾的《江上帖》等書法名作其實都是信札，信札的藝術價值毋庸置疑，同時，信札的文獻價值也非常高，可以補充史料，這是讓夏子魁為之心動之處。

夏子魁買的最早的信札之一，是清代體仁閣大學士徐桐之子徐承熊寫給總理各國事務大臣瑞洵的信，在信中，他提到他父親在庚子之亂時是怎么上吊自縊的，他弟弟是怎么逃走的，八國聯(lián)軍是怎么侵華的，寫得非常清楚。他父親去世的時間，和史料的記載也很吻合。

他印象最深刻的，則是上世紀上海影星慕容婉兒寫給她先生舒適的一封信，里面除了家長里短，更多的是她和丈夫之間的情感糾葛。

慕容婉兒（1920—1970），原名錢欣珍，上海人，中學畢業(yè)后即參加演藝活動。1942年，與著名演員舒適結為夫婦。圈內(nèi)人都知道，由于相同的事業(yè)、相同的追求，夫妻相互攜手，比翼齊飛，是當時中國電影界少有的事業(yè)有成、夫妻恩愛的伉儷。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她隨話劇團在各地作巡回演出，后來去香港繼續(xù)從事演出活動。1944年后，曾在上海、香港等地主演話劇。成為影迷眼中的中國的“葛麗泰·嘉寶”、中國的“英格麗·褒曼”。新中國成立后，她從香港歸來，在漢口參加中南軍區(qū)文工團。后轉入上海電影譯制廠，先后單獨翻譯或與人合譯了近30部世界各國影片的劇本。

夏子魁收藏的，正是慕容婉兒寫給舒適的一封情書。

慕容婉兒在這封家信中，把丈夫舒適稱之為“念著的人”。因為不在一起，就始終“念著”;因為“念著”，就天天盼望收到丈夫的信。歸途中喜鵲朝她笑了兩聲，回到家里，果然一眼看見桌上的信。她說，真希望喜鵲每天朝我笑兩聲。

夫妻間的信，無非是談家事。慕容婉兒給丈夫回信，先是告訴他，要付掉宋小江和蒙納的錢。因為這個錢她已經(jīng)花掉了，請舒適原諒?！肚鍖m怨》就在這幾日內(nèi)可以簽合同，如果晚幾天也沒關系，她可以在張先生那里借用，所以第二部戲的報酬，不必匯到這兒來了。

身為導演和演員的舒適，一直埋頭藝術創(chuàng)作，根本不擅長處理生活瑣事。

從這些既怨又恨，既嗔又喜的文字不難看出，慕容婉兒和舒適有過一段夫妻恩愛、事業(yè)順暢的“黃金時代”，正是如此，她太想維持這一切，卻又擔心希望、甜蜜與美夢都成為過去。她時刻思念著丈夫，但丈夫可望而不可即，收到一封信就算是喜事了。她害怕舒適跟她想的不一樣。在得到丈夫回答前，自己先表示，我可還是如狂如顛地在愛您！

以藏養(yǎng)藏

夏子魁收藏的信札絕大多數(shù)都是從拍賣會上競拍得來的，只有極少一部分來自于私人收藏。

他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是奔走于嘉德、保利、匡時、西泠等全國各大拍賣行，交流古代書畫及名人信札。夏子魁說：“我在拍賣會上都是一批一批地買。早期家庭對我有所支持，但是18歲以后，就沒有問家里要錢了，都是我自己以藏養(yǎng)藏。其實拍賣會并不像大眾以為的價格都會拍得很高。當然也有拍出天價的，有符合正常收藏價格的，另外還有撿漏的。比如我在嘉德買過一件盛宣懷的信札，因為拍賣公司沒有認出這是盛宣懷的落款，價格就定得很低。確實，如果你沒有見過盛宣懷信札的話，你根本認不出盛宣懷的簽名，但如果你見過盛宣懷的標準件，或者在哪本書中見過他的簽名，一看就知道，因為嘉德的工作人員沒有認出來，也就沒有寫誰，我就買下來了。信札不像一般的書畫作品，對玩家的綜合學養(yǎng)要求比較高，首先你要讀得懂文言文、看得懂行草書，知道里面寫的是什么，要學會考證，落款、簽名你要辨別得出來，古人的簽名很多是非常個性化的，很多人寫得非常草，他們有時候也不按照草書的標準來書寫，非常的隨意，有一些他們個性化的處理方法。你要很了解。而且信札中有同名同姓的問題，你要考證此信是不是此一時期這一個人寫的?！?/p>

信札他收藏最多的時候，達到了1400多通書信，這兩年他已經(jīng)處理了很多，現(xiàn)在剩下來約700件左右?！拔医?jīng)常在拍賣會上整批整批地買，比如一批同一上款的。一批里面，我把重要的信札留下，其它的我就處理掉?！毕淖涌f。

早些年的信札拍賣價格還比較低，而現(xiàn)在情況大不同了，現(xiàn)在的信札往往有時賣得比他們的作品還要貴：“比如溥心畬一般的書法作品拍賣價也就在十幾二十萬左右的樣子，而他的信札去年拍了一件，是寫給蔣介石的一通長札，因為里面涉及的內(nèi)容，史料價值比較高，最后拍了354萬港元，要比他的書畫作品貴很多很多，所以信札的內(nèi)容是非常重要的?！?/p>

他之所以這么堅定地收藏信札，是他覺得古董都是物以稀為貴，手機電腦普及之后，現(xiàn)在我們都不寫信了，信札在如今的時代已經(jīng)成為了絕響。所以今后，信札只會越來越少，價值也必然越來越高。

（左）梁啟超致梁啟勛信札。（右）譚延闿致李寶祥信札。

吳昌碩致李超瓊信札。

他前后花了大幾百萬來收藏，但是因為以藏養(yǎng)藏，其收入也翻了幾倍了。現(xiàn)在信札的價格每年都在往上升，前幾年就有人寫過文章，說信札的價格這么高，已經(jīng)到頭了，不能再玩了。而且信札上又沒印章，玩它干嘛？夏子魁不同意這種觀點：“印章只是書畫信札中的一個元素，并且古人寫信幾乎都不蓋印章，不能以偏概全。我相信信札未來的升值空間很大，因為這個領域的門檻較高，許多剛進來的新人還是一頭霧水，需要長時間的積累才能真正激活這個市場，我認為要達到一個熱點至少還要5—10年。書畫收藏大多偏向文人學者領域，可是信札不是，其中有科學家、醫(yī)學家，什么樣的人都有，涉及各個領域，而我收藏的，都是各個領域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的信札。所以需要你掌握比較全面的綜合性知識?，F(xiàn)在還沒到大多玩家能真正理解這類藏品價值的時候?！?/p>

“見字如晤”，是舊時書信開頭常用的詞匯，意思是見到這些字，就好像當面見到人一樣。如今，作為局外人重讀這些信札，審視一篇篇從歲月深處打撈出來的珍貴文字，不僅見字如晤，而且聲息可辨，足以讓人走進早已逝去的那一段段歷史，與主人公作一番心靈感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