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啟元
關于近代報紙雜志的研究,國內外學界成果早已汗牛充棟,從報學歷史、紙媒文獻到報人事跡、新聞傳播,甚至是小道消息、虛假廣告,都有不少精彩的討論。這其中,戰(zhàn)爭與近代新聞史,無疑是最受關注的話題之一。新近出版的《戰(zhàn)場之外:租界英文報刊與中國的國際宣傳》一書,聚焦戰(zhàn)時中日間在英語媒體上的宣傳戰(zhàn),可謂重要而且視角別致的研究。全書時限始自北伐,終于抗戰(zhàn)中期的十余年間(一九二八至一九四一),那時中國新聞工作者與主管部門,面對的是內部支持不力、外部群狼環(huán)伺的境地,但他們走出了一條近代中國新聞人自強獨立的血路。這段近代新聞史發(fā)展歷程此前尚未被學界全面揭示,而圍繞相關話題,在民國政治、外交乃至國際關系史層面可以進一步延伸探討,此書具有相當獨特的價值。
《戰(zhàn)場之外》的上半部分,約略可以被看作宏觀視角審視國民政府的英文國際宣傳力量建設的曲折與艱辛,直到第二部分第五章,變成了某種個人英雄主義式的敘事;此后的章節(jié)中,有位改變民國國際宣傳的人物便無處不在了,他就是董顯光(一八八七至一九七一)。與國民政府國際宣傳相類似,董顯光個人的研究在國內學界同樣未曾深入;作為民國時代的風云人物,董顯光在今天的知名度也相當有限。董顯光晚年曾著英文自傳稿《一個中國農夫的自述》(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Farmer),去世后稿本被家人發(fā)現(xiàn)后,由他的遺孀交給好友曾虛白翻譯后出版;后人敘述董顯光生平多依據(jù)這部自傳材料?!稇?zhàn)場之外》中所引用董自傳,則多集中于戰(zhàn)時國際宣傳的內容,然他的一生頗多傳奇經歷,且多不為人熟悉,謹舉其生平及其主要貢獻以饗讀者。
董顯光出生在浙江奉化的基督教家庭,在他來上海讀書之前,他的父親已經為身在上海的內地會(China Inland Mission,CIM)承包過建筑工程,工程地點很可能是內地會總部所在的虹口;董顯光來滬的第一所學校也在虹口,是監(jiān)理會所創(chuàng)辦的中西書院(Anglo-Chinese College),那時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英語老師,就是中華基督教青年會總干事曹雪賡——日后清華大學校長曹云祥的哥哥。由于學費的原因,董顯光被迫轉學到長老會于上海城南的清心中學(即今上海市南中學)與北城的民立中學。畢業(yè)時,正逢其父去世,家中無以為繼,董便回老家奉化龍津中學教授英文,就是在那里,他成了蔣介石的老師。為了迎娶清心女校畢業(yè)的未婚妻,一年多后董顯光辭去了教職重回上海,在商務印書館謀了個職位。
因為之前上海求學工作的經歷,一位長老會牧師為他提供了留美的機會,第一站是巴克學院(Park College,今改為大學,譯作帕克大學),兩年半后轉入同州的密蘇里大學(University of Missouri),就讀新聞系;“密蘇里”幫后來也成為民國新聞宣傳界的重要臺柱。勤奮的董顯光,在美求學時就展現(xiàn)出新聞采寫的天分,為多個刊物發(fā)表英文報道,回國后他也長期從事英文記者工作,在當時國內多種英文報紙如《共和報》《北京日報》《密勒氏評論》供職供稿,采訪過袁世凱、吳佩孚、鮑羅廷等近代政壇重要人物。國民政府建立之后,董顯光迎來了一個重大改變,受聘回滬擔任英文《大陸報》(China Press)的總經理?!洞箨憟蟆返牧鰧χ袊в邢喈?shù)耐?,由美國新聞人、密蘇里大學畢業(yè)生湯姆斯·密勒在清宣統(tǒng)三年(一九一一)創(chuàng)刊于上海;經歷了近二十年中、美、日、英多方的爭奪,《大陸報》股東幾經易手,直到在北伐戰(zhàn)爭結束后的一九三0年,該報全部股份轉讓給中國報界領袖張竹平,請來了董顯光任主筆。這次回滬任職的經歷,使董意外地進入國民政府高層的視野,其中就包括當年的門生蔣介石。董顯光回憶是張學良的顧問端納(William Henry Donald,澳大利亞人)來說和他與國民政府合作;《戰(zhàn)場之外》一書根據(jù)檔案記載,證實蔣的秘書楊永泰亦曾出力促成此事,從此《大陸報》成為國民政府的秘密喉舌,得到了國民政府資金支持。一年后,董顯光便由報人經理,一躍加入政府宣傳部門。
在董顯光成為政府外宣部門負責人之后,官方采納了他提出的諸如專業(yè)人辦專業(yè)事、注重宣傳技巧等建議,并大力起用留學歸國與國內名校的新聞專業(yè)人才,使得國民政府的國際宣傳局面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紛繁的國際局勢中,逐漸站住腳跟。董顯光先后擔任過軍事委員會的外電檢查員、軍事委員會第五部副部長、宣傳部國際宣傳處副處長等要職,成為國民政府戰(zhàn)時國際宣傳的頭號人物,甚至多次身先士卒,在南京、武漢淪陷前夜董顯光仍駐守宣傳崗位,直到開完新聞發(fā)布會再涉險離開。
董顯光與老友曾虛白都記載過一段遇險之事,在武漢撤守的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董顯光在漢口主持完最后一次外國記者招待會,已經沒有交通工具送他出城,好不容易找到一輛軍車撤離,上車前他竟頭痛欲裂,無法同行,只能下車治療。結果這輛車駛出三小時即遭到敵機掃射,車毀人亡。后來,身體剛剛恢復的董顯光則與友人林蔚將軍一同步行從武漢到了長沙,最終脫險。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董顯光的任務變成了陪伴蔣、宋夫婦出訪隨使,在短短三年間,陪蔣遠赴印度、緬甸,又隨宋開啟著名的美國演說之旅,他管理紙媒層面的宣傳工作??箲?zhàn)勝利前夕,董顯光竟打算從此隱退,躲到美國學修汽車,但他并未如愿,很快又回到國民政府外事的崗位,一直沒再離開。
《戰(zhàn)場之外》的作者不僅發(fā)掘了董顯光這位宣傳戰(zhàn)線的名人,也意識到他身邊的同學校友們,即“密蘇里幫”,對中國近代英文宣傳的影響。創(chuàng)辦《大陸報》的密勒在轉而耕耘《密勒氏評論報》(初英文名Millards Review,后更為The China Weekly Review,中文名不變)后,使“密蘇里幫”在中國報界聲名鵲起,對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新聞職業(yè)化的推進,信息情報網絡的建立,以及中國與國際輿論的聯(lián)結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戰(zhàn)場之外》,51頁)?!睹芾帐显u論報》的繼任者約翰·鮑威爾也出自密蘇里大學,作為孫中山的堅定支持者,鮑威爾則更為激進地支持中國獨立自主的主張,抨擊西方及日本在中國的殖民統(tǒng)治,這些態(tài)度在抗戰(zhàn)之中,成為以董顯光為首的中國國際宣傳機構首要拉攏的對象。同時,又因為密蘇里大學與當時北京新成立的燕京大學合作密切,燕大以密蘇里新聞系為藍本,創(chuàng)辦了燕大的新聞系;“密蘇里幫”之外,國際宣傳部也重用“燕大幫”,這其中最著名的記者,便是同為密蘇里大學畢業(yè)、在燕京大學新聞系兼職任教的埃德加·斯諾,斯諾于抗戰(zhàn)中親赴延安采訪報道,向國際社會正面宣傳共產黨人的光輝形象,并留下《紅星照耀中國》(又譯作《西行漫記》),為中國人民所熟知。
在“密蘇里幫”與“燕大幫”之外,《戰(zhàn)場之外》還提到了幾位熟悉的近代人物,不過之前這幾位甚少被與國際宣傳掛鉤。楊光泩此前被熟知是他擔任馬尼拉總領事時向華僑籌款抗日,于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被日本侵略者殺害,光復后遺骸遷葬南京菊花臺。而他與太太“復旦校花”嚴幼韻的婚事,同樣是人們矚目的焦點。不過《戰(zhàn)場之外》引美國記者饒世和(Malcolm Leviatt Rosholt)《老上海記者團》(Press Corps of Old Shanghai)一書記載,楊曾被授意擔任《大陸報》經理,而他之前供職的是外交部。據(jù)其遺孀嚴幼韻回憶,一九二八年新婚后楊光洼就任中國駐倫敦總領事及駐歐洲特派員,但一九三二年秋天便接到一項任務:“為政府創(chuàng)建一個類似路透社的新聞機構”,并在日內瓦設立了一個中國新聞機構,一九三三年秋楊太太得知丈夫即將回國,除巡視五省外交工作外,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兼任上海的官方報紙中國新聞社社長”(嚴幼韻:《一百零九個春天:我的故事》)。此說與所引饒世和的回憶相吻合。作為一位功勛卓著的外交人員,竟然同時還曾在對外宣傳上做出過貢獻,實在是讓人慨嘆他的能力非凡。
另有一批在上海孤島配合參與國際宣傳的滬上精英,尤以戰(zhàn)時民間組織“上海市各界抗敵后援會”的成員給予董顯光不小幫助,他們并非以新聞見長,比如著名學者、暢銷雜志主編溫源寧,麥倫書院的校長夏晉麟,滬江大學校長劉湛恩等。劉湛恩本應董顯光之請,赴美做反日演講,但在一九三八年四月七日被刺殺于公交車站,讓敵后反日宣傳工作蒙受巨大損失。在《戰(zhàn)場之外》一書作者的努力下,讓讀者看到這些原本在各領域卓有建樹的社會精英,在國難來臨之時紛紛投入到沒有硝煙的宣傳戰(zhàn)場,足見當時知識分子同仇敵愾的勇氣與決心。
如果說抗戰(zhàn)期間留存于文字與影像中的中國軍民在戰(zhàn)場內外的保家衛(wèi)國的光輝事跡,足以讓后人憑吊,那么那些在看不見的陣地上進行國內國際宣傳、爭取外援與有利國際形勢的戰(zhàn)士們,則顯得無聲息得多。盡管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沒有太過悲壯的經歷與犧牲,且一開始就被視為政府精英加以保護,不過其鎮(zhèn)守的看不見的陣地,同樣是“二戰(zhàn)”時中國戰(zhàn)區(qū)重要的堡壘之一。正如《戰(zhàn)場之外》極力還原的,包括董顯光在內的中國整個宣傳體系,就是在被迫面對沖突時,一點點積累經驗,直到取得最終勝利,扭轉了曾經一度存在的“中國是個愚昧落后的國家”的偏見,而把中國積極尋求自主獨立、頑強抗擊侵略者的英雄形象逐漸傳遞給世界。在那看不見的陣地中所取得的戰(zhàn)果,不僅是中國近代新聞事業(yè)進程中最為令人矚目的勝利,也是全民族抗戰(zhàn)寶貴的精神財富。
當代世界的國際宣傳與各國間或明或暗地較勁,無疑比一個世紀前更為激動人心,當代媒體形式日新月異地更新?lián)Q代,或許已擠占了傳統(tǒng)紙媒的空間,但這并不代表今天的技巧和手法一定高于當年董顯光、斯諾的時代。那時,服膺孫中山的密勒、鮑威爾們,最初并非一心要做遠方他國人民的朋友,而是認同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建國的模式、態(tài)度與精神。在看不見的宣傳陣地里,尋求國與國精神上的溝通,依然可以被視為當代國際宣傳的不二準繩。董顯光回憶自己訪日期間見到東鄉(xiāng)平八郎時,對方表示歡迎中國朋友來研究日本的海軍,并說道:“請你們多注意我們的精神,其他都是次要的。”在看不見的宣傳、交流的場域里,大部分時候就是這樣的。
(《戰(zhàn)場之外:租界英文報刊與中國的國際宣傳》,魏舒歌著,魏舒歌、李松蕾、龍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0二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