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東 [彝族]
一
從成都北站沿成昆鐵路向昆明方向前進,便開始向涼山地界靠近。過峨眉站后,不經意間便覺大地厚實起來,車窗外映入眼簾的是蔚藍天空和高聳入云的群山,頗有幾分“一山放過一山攔”的滋味。在群山與河流交界的峽谷地帶,可以看到幾座黃褐色的低矮房屋,這便真正走進了涼山。
空氣中粗獷豪邁的氣息凝重起來,俗塵套鎖早已忘卻,所有的一切都在巨大的原始生命力中存在。我感受到強大自然在向我對話,這是一個涉及宇宙、生命的嚴肅話題。我找不到任何體系突破,也找不出任何言語反駁。沿成昆鐵路一路向前,山巒越顯陡峻。上下火車的人也有明顯差異,由最初帶著拉桿箱、公文包的青年,變成了背著孩子的彝鄉(xiāng)阿媽和面貌略顯黝黑的阿哥。
隨著人群交換,車內略顯擁擠。氛圍也不像先前那般沉悶,夾雜著阿媽安撫孩子的呼喊,與幾個外出坐零售生意的阿哥、阿姐的交談,氣氛活躍起來。矛盾也在凸顯,一邊困倦的人在小憩,一邊相識的人在闊談。他們的談話顯得自由散漫,不像教書先生有條不紊,也不像商人之間利益熏心,他們只講述對土地的崇敬與對自由的暢想。這時,我總會默不作聲的仔細聆聽。倒不是說,他們的交流如何有學問,如何有價值。我只覺得,出門在外,能遇此坦率耿直之人實屬不易。
大多人談話只是談論說笑,說些不合流俗的段子,或是談論私事竊竊私語。像他們這般光明磊落,談論生命,談論土地,談生活的,用百年之難一遇形容也不為過。突然,一個小朋友洋溢著微笑跑到了我身邊。他似乎是不畏懼我的,來來回回在車廂內跑著。阿媽在一旁招呼:“不要亂跑,不要亂跑,被蠻子拉去賣了?!北M管阿媽在大聲吆喝,小家伙卻絲毫不聽招呼,仍然卯足勁地來回跑著。要是你給他一個微笑,他那被太陽曬得發(fā)紫的小臉蛋也給你一個甜甜的微笑。小家伙約莫來回奔跑了二十分鐘,車廂也因小家伙的吵鬧增添了幾分趣味,全微笑著與他做游戲,似乎忘記了旅途的勞頓。大概只有在涼山地界才能體會到這般樸實又不失靈動的感覺。
隨著小家伙受了管束,車廂又恢復了死寂。阿媽在給孩子吃過母乳后,也緩緩睡了。只有我,在心間感到幾分煩躁,腦海中不自覺循環(huán)播放著什么。無奈之下,把目光移向了窗外,山還是一如既往的峻險,水明晃晃的在鐵軌下噴涌。頓時,飛翔的雄鷹又從山間滑躍而起,沉默群山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活力迸發(fā)。先祖開山筑屋,修橋鋪路的場景又在繼續(xù)進行。如果讓我再做一次選擇,我將把所有言語、思想,從《勒俄特依》中取出,重新在群山頂端安放。重新默默祈禱,讓阿媽不再承受苦難,讓江流哺育那亙古綿長的原始生命。
火車大約在涼山地界穿行了近十小時,同時也帶我穿越了涼山越西、普雄、甘洛、喜德等區(qū)域。這或許是我有生以來,乘坐火車最為欣喜,也最為痛苦的一次。我欣喜的是:可以真正走進這片隱秘的土地,從群山與聚落間,體會先祖留下的,木撮乃姐石板墓群、文昌帝君誕生遺址、大洋堆遺址等充滿神秘氣息的不竭生命之源。我所痛苦的是:阿媽教給我的坦率、堅韌,正被生活一絲絲剝離。
二
阿媽與我講過許多有關涼山的故事,不過這已是六年前的事了。阿媽生活在一個叫崩底的村寨,村寨中人們大都靠種植玉米、水稻為生。雖長在彝鄉(xiāng),卻進過幾天學校,識得些學問。阿媽上學的學校離家較遠,須翻過一個長坡,穿越一片密林,經過一條街道才能到達。據(jù)阿媽講,密林中常有獸物出現(xiàn),下午放學回家,只有三五邀約結伴而行,才可避免被獸物侵擾。阿媽自出生以來,便經常跟隨外公外婆爬山過坎,放牛騎騾。對林中隱藏的獸物,并不懼怕,甚至時常與膽大的男生到山中打獵。阿媽在家中排行老大,除了抓好自己的學習,早間要牽騾割草,喂養(yǎng)圈中的老牛和幾只小羊。處理好龐雜事務后,才在院中的露天壩灶熱上早飯,照顧兩個弟弟。
阿媽家雖地處涼山西南部,可環(huán)境還算不錯。家中除了有父輩支撐,還有兩位得力的祖輩。祖輩兩人在村寨中,有些聲望,每日到阿媽家聚集談論之人不在少數(shù)。有咿呀學語的孩童,也有一同在村中生活了數(shù)十載的舊友。每到晚間,在露天的四方院落里,搬上幾個草墩,燒上一堆火灰,溫上一壺白米酒,一整晚便可七嘴八舌絮絮不止。阿媽晚間回來,事情打理完后,也會加入祖輩們的談論中。有了她的加入,閑談即刻變得活躍起來。這倒不是說,阿媽如何優(yōu)秀,只不過是她交流坦率耿直,從不斤斤計較,加上為人和善,不僅深得老輩人的欣賞,也深得同齡人的尊崇??上Ш镁安婚L,就在一切順利進行之時,不幸像魔鬼般毀滅了這個花季少女的美好人生。
那是阿媽上小學時極為平常的一天,早早吃過飯,便朝學校去了。臨近放學時,噩耗傳來,外公因去水庫放水,被虹吸作用吸入了涵洞。經過村中人一番找尋,才在水渠中發(fā)現(xiàn)了外公的遺體。對于這段歲月,只聽旁人偶爾間提起過,母親只字未告訴我。
隨著外公去世,家中雖還有兩位老人打理,可兩位祖輩都已過了古稀之年,生活的擔子開始漸漸落在一個十二三歲的花季少女身上。她所面對的是一個傷痛之家:兩位年事已高的祖輩,兩個年幼的弟弟,傷心欲絕的母親,以及自己形單影只的無奈。
我常常覺得人或許是最悲慘的動物,如果生而不為人,變?yōu)槭篱g的鳥、獸、蟲、魚,既沒有人類社會的諸多羈絆,也沒有數(shù)十載茍活于世的煩憂。不過阿媽,卻跳出了我所擔心的一切。處理完外公的后事,阿媽選擇了退學,回到家中幫助外婆辦生產。當時學校老師到家中做過幾次思想工作,叫她繼續(xù)入學讀書。阿媽也并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她向老師反應了家中情況,又告訴老師,自己實在不愿看著生活的擔子全落在母親一人身上。外婆雖個子高挑,身體卻顯得很單薄,只有不到一百一的體重。
自此,阿媽便全身心投入到了農業(yè)生產中。每天吃過早飯,把兩個弟弟打發(fā)去上學后,便開始一天的勞作。記憶中,外婆家有十余畝田地,有的位于溝谷,往返田地須爬山過河,有的需靠人力把種地插秧要用的農家肥背到田地里。艱辛的農活并沒有打敗母親,她明白:種一季莊稼,就可以填飽一家老小的肚子。要是靠自己的勞動能讓一家人有飯吃,又有什么丟臉的呢?
每到播種或收割時節(jié),阿媽除開忙于自家農務,也經常幫助鄰家播種或是收割。母親做農活不圖時間早,往往要吃過早飯,提上一壺水,帶上草帽,才朝田壩中走去。來到田壩干活,絲毫不含糊,該割草就割草,該挖地就挖地。干完活也不拖拉,不像別人早晨四五點出發(fā),非得干到皓月當空才收工。阿媽干活,一般只做到下午三點,便回家休息吃午間飯。飯后待烈日稍顯清涼,才又拿上鋤頭朝田地走去。
阿媽在上世紀90年代與阿爹結婚。由于阿媽家田地寬廣,農忙時節(jié),我常常跟隨父母在外婆家居住。這段在田壩的日子,在腦海中仍然清晰可見:放眼望去,一片片灌滿水的膠泥水稻田閃閃發(fā)光,要是不注意滑倒了跌入其中,再爬起來那可就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泥塑雕像。手上、腳上、衣服上、褲子上全染上了一層青灰的泥,越掙扎沾得越多。
播種時,正值初夏,白天日頭強烈,偶爾間忙著插秧的日子,往往在晚上翻田。晚間五六點吃了晚飯,給水牛喂上一頓上好的料草,抬上犁具便朝田間去了。到田間時,純凈的月華透亮地灑在水中,一層層梯田像極了乳白蛋糕。阿爹招呼著為水牛架上牛彎便開始吆喝著水牛翻田,二舅年齡、氣力較小,往往負責糊田埂,母親有時插秧,有時也幫著二舅糊田埂。據(jù)阿爹說,外婆家的田地水源不便,糊田埂可使稻田更加養(yǎng)水,有利于稻谷生長。
這時候,往往是我的天下。不管干啥,都沒人約束。有時在二舅鏟過的田埂上找土狗,有時索性找一塊石頭,在阿爹犁過的水田里,抓起一把膠泥,在石頭上反復敲打揉搓,不大一會兒坦克、飛機全捏了出來。要是玩累了不想動,又跑到事先準備好的露營地,把阿爹、阿媽、二舅脫下的外套墊在地上便呼呼地睡了。許多次,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在外婆家的床上,這卻為父親與母親增添了不少麻煩。如若我自己走回家,先前拿去田間的工具便可一塊帶回。可看我熟睡,無奈,母親只得先將我背回去,再到田間背鋤頭,牽水牛。這大概是我生命中印象最為深刻的日子了。這段日子里,學習、發(fā)展、以后的生存全不用考慮,累了就睡,餓了就到外婆家里吃東西。如若不然,也許因為這是我與母親最為親密的歲月吧!
三
我對涼山是沒有特殊感覺的,村寨中所有人,只是日復一日干著工作。務工的每年很早出去務工,上學的只有寒暑假回來。種莊稼的就更不必說了,每天扛著鋤頭很早出去,晚間才回來。在我看來一切都如此平常,很難找到新奇之處。我有時也困惑:難道在其他地方會有所不同?為什么這片區(qū)域會引起這么多人的關注?直到參加高考,才慢慢改變了自己的想法,涼山真有許多地方不同。從地理區(qū)位上講,涼山地處橫斷山區(qū),多山川河流;從社會經濟發(fā)展看,涼山社會經濟相對滯后;從人群聚居而言,涼山為彝族聚居區(qū)。國家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有著許多政策傾斜,包括高考,有一定的加分政策。自此,我對涼山才開始慢慢了解,這或許有些荒謬,不過對于我,卻是真真實實的感受。
后來隨著對涼山了解逐漸加深,才明白涼山并不僅僅是自己居住的那一塊土地,而是有著廣袤的地域,所轄區(qū)域包括十六縣一市。每個縣有每個縣的特點,但總體而言,經濟發(fā)展相對緩慢。境內高山峽谷阻擋了與外界溝通。外出求學后,對其感受更為深刻,火車和汽車多是穿山過橋,更無外界的高鐵等交通方式。但面對這重重困難,涼山人是不懼怕的,眼看那一條條新修的道路,新建的住房,無不史詩般書寫著彝鄉(xiāng)人的堅韌奮發(fā)。近年來在國家?guī)头鱿拢粭l條高速公路開始逐漸聯(lián)結,成昆鐵路復線正在修建之中,各縣特色產業(yè)正加緊建設。山林面積逐漸增長,域內河流得到有效開發(fā)與治理,一個嶄新的涼山風貌正一天天到來。
令我感觸最深的是離家不遠處金沙江大橋的修建。未修大橋之時,來往穿梭于310省道的車流,到魚鲊鄉(xiāng)后,只能乘渡船橫渡金沙江。車流大時,往往排起長隊,嚴重降低省道運輸效率?,F(xiàn)如今金沙江大橋架通后,車流便可橫穿大橋跨越金沙江,再經攀枝花平地鄉(xiāng)上高速,大大提升了道路使用效率。此外,魚鲊區(qū)域內萬畝芒園正日趨繁茂,一株株芒果樹正改變著原來亂石嶙峋、雜草叢生的狀況。從魚鲊朝會理方向一路向前,民居從以往的土墻瓦舍到如今的一二層小樓,原來大面積的耕地被各色果樹代替。其中石榴是種植最多的果樹,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種類都變得十分繁盛。有硬籽石榴,也有軟籽石榴,有一棵一棵散于房前屋后的,也有大片大片顯于山間的。春夏之際,果園內正顯旺盛,透綠的石榴葉綠茵茵的爭擠著成長,偶爾間一兩個綠中透紅的小石榴開始冒出來。
從會理繼續(xù)向前,開始一步步向西昌靠攏。其間雖被群山阻隔切分,但在山巒轉角或河谷處,仍星星點點散落著許多鄉(xiāng)鎮(zhèn)集市。這樣的集市是別有風味的,有民間藝人自己編織的工藝品,也有當?shù)刈援a的各色瓜果蔬菜。有時還可遇見售賣舊物的小販,小販攤鋪上擺出許多古老而又別具風味的小玩意兒,古錢幣、舊瓷瓶、木工件等都十分引人注目。對于我只覺得好奇,是絲毫不敢去買的,主要是一雙拙眼識不得寶貝與廢品。
這一番游覽才漸漸體會了濃郁的本土風味。衣服店子里不再是各類流行服裝,開始夾雜著一些別有特色的彝族服飾,有的紅艷艷,有的則是樸實的藏青色。街道兩旁的雜鋪上,擺放著許多形態(tài)各異的農作工具,有熟悉的大口鐮,也有當?shù)厝朔Q的“彪鋤”,以及一些充滿彝鄉(xiāng)風味的美食:桿桿酒、跑山豬臘肉、苦蕎茶等。人們交流多用熟悉的家鄉(xiāng)音,雖不是十分理解,但傳入耳中卻感到溫暖親切。要是在離家較遠的大都市,突然間遇到這樣一種聲音,不想淚眼婆娑,也想來一個緊緊的擁抱。
從西昌出發(fā),又可到鹽源、寧南、布拖等地。每一地都有著獨特的文化與風景名勝。大家所熟知的鹽源瀘沽湖,寧南的金鐘山、凱地里拉,布拖的白石灘等都足以大飽眼福。晚間圍著熊熊燃燒的篝火,跳上一支達體舞或歌唱幾首豪邁又不失婉轉的彝語歌謠,都是足以震撼旅途的享受。
此刻,“涼山”對我而言,不在是綿延亙古的群山,也不在是荒蠻落后的土地。他正與我對話,正在我稚嫩心間,悄悄植下果敢、坦率、堅毅。他也永遠定格了:一個黝黑、樸實面孔的成長。
當悠揚古樸的旋律響起,當“有一座山,只有一座山……我夢中的大涼山,無論多遠,無論多近,我屬于你——大涼山”的歌曲唱響,才真正體會到,遠方再沒有大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