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1979年12月2日,天飄小雪。17歲的我,由父親領著,來到綏佳鐵路工務段佳二領工區(qū)報到。領工員是個胖子,早年做過父親的徒弟,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樂呵呵地說:“哎呀!都成大小伙子了?!鳖D了一下,他對父親說:“去巡道班吧,正好缺人。”說完,他出門喊:“小張,你過來一下。”不一會兒,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走進來?!八袕埥▏?,以后就是你師傅了?!鳖I工員介紹說。張建國熱情地伸出手,問:“新來的?”我回答:“嗯,我叫劉長春?!彼麚]了下手,說:“好,跟我來吧?!弊哌M巡道班,放下行李,我四下打量,屋子不大,一張床,一張桌。床頭擺著很多書:《線路工程學》《空氣動力學》《收音機組裝原理》等。張建國指著椅子,說:“請坐?!比缓蟠蜷_收音機,喇叭里傳出刺啦刺啦的聲音,他不停地調試開關,聲音漸漸清晰起來。我后來才知道,張建國會裝收音機,他能把幾個晶體管、電容、電阻等用導線連接起來,用電烙鐵焊接到電路板上,很快,這些零件便有“生命”了——現(xiàn)在播放新聞報紙摘要節(jié)目——我睜大眼睛問:“師傅,這些聲音咋來的?”他笑了笑,說:“從宇宙?!蔽野涯抗馔断虼巴獾奶炜?,什么也沒有,他再次哈哈大笑。
張建國個頭挺高,精瘦,衣服總是干干凈凈。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他連續(xù)考了2年大學,但都沒考上,后來成了一名鐵路職工。他有夜游癥,有好幾次,我看見他夜里走出去,過一會兒又走回來。
張建國另一個愛好是收集火車模型。他的火車模型有三大箱子,我問他:“你整那么多火車頭干嘛啊?”他反問:“你知道世界上什么跑得最快嗎?”我說:“飛機?!彼f:“那是飛,我問的是跑。”我說:“不知道?!彼f:“是火車,但不是咱們中國的火車。十幾年前,日本新干線上的高速列車已經(jīng)達到時速280公里?!?/p>
“280公里?就是說,從佳木斯到哈爾濱只要2個多小時?太神了!”我驚訝地說。他點點頭,我有些不相信。他說:“等著吧,30年后,咱中國也會有這么快的列車?!?/p>
巡道班3個人,除了我和張建國,還有小呂子。他是我家鄰居,比我大2歲,別看年紀小,可臉上胡子拉碴的。那年月,吃飯要糧票,吃肉要肉票,我家人口多,菜里經(jīng)??床坏揭粔K肉,有時見到一點肉花子就眼冒綠光。一天,小呂子神秘地說:“小子,跟我走,帶你去個地方?!蔽腋泩龇较蜃呷?。
離貨場200來米的鐵路線上,停著幾節(jié)悶罐車,他在車廂門口前后左右望了一圈,掏出鉗子,把車廂門上的鐵絲掐斷,帶我爬上去后,又把車廂門從里面鎖上。車廂里黑漆漆的,他從一個紙盒子里掏出幾個鐵罐頭,麻利地用刀把鐵罐頭撬開,一股肉罐頭特有的香味撲鼻而來?!俺园?,早晚吃夠了?!蔽议_始有些害怕,還沒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已經(jīng)把一個罐頭吃完了。他把罐頭盒嘩啦一聲扔到腳下,看我還在愣著,問:“怎么?你不稀罕吃這個?”“我哪能不稀罕,我見都沒見過這種東西?!蔽叶阍谄岷诘膹U車廂里,狼吞虎咽,以最快的速度吃了三個肉罐頭,撐得我一下午都在不停地打嗝放屁。從此我知道了,這些罐頭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我問他:“你從哪里弄來這么好吃的東西?”小呂子眨巴眨巴眼睛,笑著說:“小子,好吃的東西多了,以后聽哥的,保你有好吃的。”
那天,我巡道鐵路線,不在家,鐵路貨場保衛(wèi)派出所搜查了我們的巡道班。原來,車站接到客戶舉報,他們委托車站運輸?shù)娜夤揞^,在到達后發(fā)現(xiàn)有丟失,而這批肉罐頭是從我們站發(fā)送的。這件事給車站造成了惡劣影響,我們幾個人被分別找去談話,最后,張建國被列為懷疑對象,有人說,??匆姀埥▏估飮噹D悠。
我想起和小呂子吃過的罐頭……那一定是小呂子偷的,想到這些,心里不覺生出一種罪惡感。
張建國有夜游癥的事,只有我和小呂子知道,而且心里明白,偷罐頭的事與張建國無關。我問小呂子:“怎么辦?”小呂子說:“你別管。”為了保護小呂子,也為了自己,最終,雖然我極不情愿,但我還是選擇了沉默,這是我第一次遇到人生難題。
雖說沒有證據(jù),但張建國讓領工員好一頓批評,最后被調離巡道班,到一個工區(qū)當了養(yǎng)路工。第二年,他考上了西南交通大學。
1998年夏天,佳木斯遭遇了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洶涌的洪水像猛獸一樣舔舐著路基,多處鐵路線被沖毀淹沒。為了盡快恢復交通運輸。領工區(qū)組織了一支“救援搶險突擊隊”,我和小呂子被編入隊伍。
那是一個夜晚,月亮一直掛在天空。救援搶險現(xiàn)場到處人聲鼎沸,場面顯得混亂。晚上7點多,我們100多個人分成4個小組,準備從火車廂里卸石頭,一聲哨響后,卸車作業(yè)開始了?,F(xiàn)在,小呂子已是巡道班長,并兼任突擊隊長。他擼擼袖子,沖大家高聲吼道:“弟兄們,今晚一定要把鐵路修復上,抓緊干??!”說完,他又低聲囑咐我:“注意安全。”這時,幾輛吊車同時揚起長臂,在夜空里來回穿梭。一塊塊石頭在我們手里飛快地傳遞著,3個多小時過去了,我感覺腰酸背痛,車廂里到處都是吭哧吭哧的喘氣聲。我喝了幾大口水,不一會兒,就來了尿意,于是溜下車,跑到外面小解,解完,身子像散了架似的,朝地上一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嚇得我一下子彈了起來,只見幾個人影跑來跑去,接著又聽見人們喊:“不好了,出人命了……”我看到眼前一片混亂:吊車長臂倒塌在地上,下面躺著一個人,嘴里發(fā)出動物一樣的聲音。借著暗淡的月光,只見那個人臉上呈土灰色?!笆切巫?!”不知誰叫了一聲,我喉嚨里忽地一熱,一股東西涌上來。是他,我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抬起來,放到空地上。大約過了1個多小時,我們才找來一輛拖拉機,拖拉機載著小呂子向醫(yī)院駛去。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很多人和我一樣,都在偷偷抹眼淚……小呂子到醫(yī)院不久,便停止了呼吸。出殯那天,他依然穿著那身鐵路制服。不久,我主動要求調離崗位,滿懷傷感地離開了巡道班。
三年前的春天,我去杭州旅游,在杭州火車站的一個建筑工地,我看見了張建國,他正在指揮幾個技術員測試鋼軌。我聽到一個工程師模樣的人說:“張總,今天的測試數(shù)據(jù)出來了,請您過目?!睆埥▏^戴防護帽,他接過那個筆記本,看得那么認真,周圍的人都一臉崇敬地望著他。雖然時隔多年,我還是透過時間的煙塵認出了他……我想起他說過的話:30年后,我們中國也會有高速鐵路的……我心里突有一陣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激動,努力按捺自己的心情,學著別人的樣子,走上前去,小聲叫了一句:“張總……張建國?!彼従徧痤^,仔細辨認著。他的表情從冷靜漸漸變得興奮。他不顧自己的身份,大叫著說:“劉長春?怎么會是你?”他張開雙臂擁抱了我。
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我得知他已是中國高速鐵路的設計者之一,京滬高速鐵路杭州段的總指揮。其中,高速鐵路有關空氣動力學的核心理論,就是采用了他的研究成果。我知道,他早就對空氣動力學有一定的認識,他成為這個專業(yè)的頂級專家,我一點也不意外。
我們說起在巡道班的經(jīng)歷。他說起自己組裝的那個破收音機時哈哈大笑,我說起他早年的夜游癥。我說:“夜里我看見你脫下背心短褲就往外走,把我嚇壞了?!彼f自己的夜游癥后來突然好了,可能和工作太忙有關。最后,他問起小呂子,我和他如實說了,甚至差點把罐頭事件的真相說出來,話已經(jīng)到嘴邊了,我還是止住了……
第二天,我是乘動車回哈爾濱的。那天,外邊下著小雨,動車以300公里的時速運行,以前需要坐20多個小時的火車,如今,只需要6個小時。
列車途經(jīng)我工作過的車站時,我想再看看站場西邊我們巡道班的那所小房子,但動車一閃而過,所有的一切,很快模糊成一個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