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心詞

張偉鋒

1986年生于云南臨滄。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37屆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曾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民族文學(xué)》《大家》等刊物發(fā)表，著有詩集《風(fēng)吹過原野》《遷徙之辭》等4部。曾參加第二屆“新浪潮”詩會。榮獲第三屆劉伯溫詩歌獎、第八屆云南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2018年度云南省優(yōu)秀作品獎、滇西文學(xué)獎。

在人間

黑暗教會我繼續(xù)向前方走去，無畏荊棘坎坷

我相信，一切因果都會有走完的盡頭——

在冬夜里，有雨，有風(fēng)，有孤寂，有寒冷，有形單影只

顫抖的酒神睜著微弱的眼睛，完全斜靠著我

在人間，我是它唯一可以信賴的朋友

稻草垛

原野上，谷穗已經(jīng)收完

人們很少到田間走動。我來了

我喜歡空曠的地方

喜歡那里的事物

喜歡沒有目的的散步。季節(jié)從秋天

慢慢過渡到冬天。我的衣服有些單薄

我的身體有些疲倦。我的身邊

是一些堆得高高的稻草垛

我把它們中的一個當(dāng)成可以依恃的港灣

然后，看一看遠處的田野，和高處的天空

便悄悄地睡著了。時間翻轉(zhuǎn)，當(dāng)我從夢中醒來

它們依舊安靜地在著，不離不棄

依舊完好如初。那一直是我渴望的

人生里的美好時光，而眾人是否已經(jīng)遇見

星空之下

兩個人在南方的星空下，交談

抽薄荷味的香煙，一支點完

另一支就接上。冬天的風(fēng)啊

它們從樹林的縫隙吹來，吹亂她的頭發(fā)

還有冰冷她的手腳。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為什么眼睛里有著我從未見過的渾濁

我想來一次刨根究底

可是，話語每一次到喉嚨

便哽住了，仿佛是有一座不可翻越的蒼山……

我說，這里的星空真高遠，就是踩上云朵

也采摘不到。她說，要是在北方

有一個星座的光芒，會剛好投在家里的院子

——她在那里成長，在那里憧憬美好的夢想

在那里孕育清瘦的軀體。有誰會知

她后來的生活，會冷如夜雪

一晃

太陽在花的頭頂開放

今天將是一個好日子。我剛剛醒來

搖晃在夢與早晨之間

面對鏡子的時候，我有些驚慌

冷汗落了下來，淋濕背心

夢中有人討債

在逼仄的角落里，砍下我的頭顱

還好，這一切遠離現(xiàn)實

尚未既定

洗好臉，刷好牙，我只用了三分鐘

然后，重重地把門砸關(guān)起來

向著草山的露珠走去

從今時今日起

什么壞事我都不干

什么使我不安，就想方設(shè)法避開它

蚯蚓之詩

從一片很大的草地里經(jīng)過

看見很多蚯蚓游動到了地上

它們一個接著一個，朝著各自的方向

馬不停蹄。它們肯定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只是躲在地下胸口悶得慌，仿佛巨石傾軋

很多時候，人們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那它們怎么會知道呢。它們只是想著離開

去到哪里，就算哪里，就在哪里停留一久

為什么一定要把一些事情想得那么清楚呢

太明晰了，就沒有影子了。太邏輯了

就沒有魂靈了。什么東西都無法縈繞

無法在周圍生存，那就是孤家寡人

寂寥焚身，飲鴆止渴。你們看看

這些蚯蚓多像有些人

唯心詞

1

時間敲碎骨髓，我在岸上靜坐

聲嘶力竭的年代

一去不復(fù)返，我和石頭是連體嬰兒

2

我背風(fēng)而去，你拋棄黑暗

迎面走來。之前，我有無限的信心

后來，我懷疑

我們到底會不會相遇

3

寫詩的楊紅旗，是我最好的朋友

喝醉酒

可以批評他。醒來時

可以擁抱他?；蝸砘稳サ氖遣?/p>

他兀自不動

坐在青草覆蓋的岸邊

4

你有你的墳?zāi)梗矣形业牡缊?/p>

很多年后

我們都死了，像我們活著時

我們繼續(xù)各自修煉

永無相交的可能

5

母親給出生命的呼吸

還有高度

大地悄然中，一點一點地

奪走它們

自從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

我就成了聾啞人

6

吹蘆笙的人老了

但他還在吹

我愛的人，都不在了

我突然覺得

生無可戀

7

春天干旱

灰塵揚天，他依靠著墻壁

說出衰老的理由

不喝酒了，不抽煙了

不再和無關(guān)的人和事情計較了

他像極了一條野蛇

褪去了陳皮

8

每天夜深人靜

對著天空祈禱，也向自己祝福

啊，人生啊

在苦難和幸福中讓人刻骨銘心

9

請把門打開，他有話對你說

酒神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想把你介紹給它。你是他唯一的親人

也是他念念不忘的塵世

10

如是我聞。若有雜草叢生

若有雜念縈繞

念一遍大悲咒，聽一次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

然后忘記肉身

她

她的一天可以切割為三個時段。早晨起來

抽一支薄荷味的香煙。中午昏沉

再來一支。夜幕中的晚睡前，不說一句話

不見一個人，吐一吐煙霧，好像

就可以把所有的愁苦傾倒掉。我們認識很久了

但是，又仿佛很陌生

除了她的靜默不語，除了她的眼睛

混沌不清。剩下的，只知道個大概

大概她是個不怎么眷戀

煙圈的煙民，卻又離不開，戒不掉

這很像，她想對我說出，又不愿提起的早年經(jīng)歷

飲茶記

滿杯的茶，湯色金黃，一飲而盡

有苦澀縈繞于口舌之間

有甘甜回味在喉嚨之上。尋找了很久

都沒有找到，這對孿生的矛盾體

隱蔽于世相之下，浮現(xiàn)于無意之間

一半美得通透，一半丑得徹底

在現(xiàn)實的人生中，我也是這樣

我不想再偽裝了，你們可以和我一起看清我

也可以，順便觀照自己

每天我們都運用氣息生存，每天我們都

要死去好幾次

又如心肌梗塞后慢慢蘇醒

自由、虔誠和真愛在高閣之處

如飲茶，需要翻越陡峭

需要堅定而又不被迷惑之心

給你，或自己

降落的雨水，隨流水奔走

未降落的

潔身自好，返回天庭，繼續(xù)賞花、賞月、賞嫦娥

大地在下

天空在上，它們同時有在場的證明

今日之夜深處

除了我的影子

滾過瘦骨嶙峋的山脈，確實沒有蟲

沒有風(fēng)，沒有鳥

沒有人。我有一壺老酒，自己飲

我有一首老歌，自己唱

我有一身疲憊和苦楚，自己沒有表情的

往肚腹砸落

片刻之歡

在一年里，有三百六十天

我埋頭勞作，為養(yǎng)住弱不禁風(fēng)的腸胃

和風(fēng)雨飄搖的生活場。剩下的五天

我離開了棲身的彈丸之地

沿著瀾滄江奔流而下，帶著完整的自己

或者別的重要物件。我們一起醉飲清風(fēng)

一起垂首撈明月。對岸有漁火

有撒網(wǎng)的人，也有嘈雜的聲音，我們不看

我們不聽，我們不介入。夜間的江水

流動得特別快。我們相擁著歡呼

大聲對那些無孔不入的愁苦說：再見

戰(zhàn)栗

天下之大，四海無邊

而你去意已決，只是等待時間的降臨

我一個人去山中，跪在慈悲的菩薩前

祈求她保佑你

可世間有那么多人需要照顧——

希望她看見我的虔誠，給你光明和指引

從今以后，關(guān)于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從此開始，關(guān)于你的所有，我多害怕有人提起

養(yǎng)老院

我們經(jīng)過養(yǎng)老院的時候

夕陽正在垂落，對面的山突然顯得

更加陡峭，更加黑暗。你說，白晝之后

是繁星點點的夜空。而你想象中的最后歸宿

是近在咫尺的養(yǎng)老院。我說，我有朋友在那里

打理著老人們的日常生活和起居

不過他年長我們很多，等不到我們衰老

自己就陷入到歲月的泥潭

你說，你在養(yǎng)老院奔忙過，所有的事情

你都能夠做好，生活會自理，只是在生命的最后

需要這樣一個地方，短暫的安放一下自己的身軀

夜的黑色像一塊巨大的橡皮擦，擦拭了所有的物象

只剩下無邊的黑暗，和我們的聲音

我說，我想活到你老的時候

然后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看看你，和你說說話

還有，翻翻那些我們被歲月掩埋了的故事

這個人和柏拉圖有些相像

我要這高貴的愛情，它止于牽手、擁抱

和輕吻。多余的，一概不要

她有年輕、貌美和高挑的身材

而我也有熱血、激情和滿目瘡痍——

這個人和柏拉圖有些相像

有一次在夜深處漫游時，突然想到

這個世界，之于愛情，簡單的部分沒有

剩下的，是復(fù)雜的交織。后來，有人累了

有人終于說出，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p>

再后來，疲倦和勞累的人，越來越多

他們奔波跋涉

他們追尋幸福。但是，最終兩手空空

我要這高貴的愛情，它止于牽手、擁抱

和輕吻。它的美好與動人，窮詞也無法說出

請你們寬容我的笨拙和木訥——還有

我現(xiàn)在漫步云端，浸泡在潔白無邊的海洋

有一個物件飛升起來

春風(fēng)十里，吹綠了河的兩岸

洪水濤濤，卷走了你親手栽下的楊柳

那時候，我記恨你不跟我在河邊游走

這時候，我看見你斜靠在草叢的影子

就得忍受一個冰涼的物件在體內(nèi)飛升

整個晚上，你只飲了四杯低度數(shù)的酒

卻酩酊大醉。行人們已陸續(xù)回家

在金黃的燈光下，只有昆蟲來回地舞蹈

而你，恰好與它們共同居住在一個世界

蕩盡人間風(fēng)雨，或許這正是你所需要的

南方的夜空

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和一輪殘月靠得很近

在南方，我抬頭的時候。它們幾乎合體

成為不分彼此的一個人。接下來的幾天里

我都在夜里低頭出沒

往返于生計之間。后來，我累了

困頓于形體的疲憊，受限于心靈的枷鎖

當(dāng)我再次抬起頭來，向天空望去。巨大的黑色的背景

仿佛是一座萬丈懸崖

彎曲的月亮正在變圓變亮，明亮的星星

從高處向低處，做自由落體運動，是否有內(nèi)傷

我們不得而知。你應(yīng)該知道，那時候，我什么都不想

只是滿面淚水，仿佛看見了形單影只的自己

致誰人

我漸漸變老，一個人站在黃昏的秋風(fēng)中

仿佛在等待一個誰的出現(xiàn)——

房門大打四開，陽光和雨露先后落進來

我看不見更遠的地方——

門外有敲門聲，是誰人來——

我雙手推開疾病、脆弱和顫抖的恐懼

這會兒，我像極了一個完好無損的人

迫不及待地，起身迎接

落雪

南方很少落雪，但并不是沒有

天氣驟然冷下來，枝頭突然爬滿白色

或許因為雪不夠大，不夠厚

盛開的梅花，還是露出了面孔

我厭倦了顏色

只是除了紅。若落雪再多一些

我走得再快一點，這一切或許就都過去了

然而，命運的軌跡

設(shè)計得并不是按部就班。它讓你怎樣

你就得怎樣。有史以來

那么多人，都曾雄心勃勃，最后都死了

都拿它沒有任何辦法

我只是躲在南方的角落里的小丑而已

拿什么來抗拒呢

我本就該聽命于泥沙俱下的所有降臨

無家可歸

家園，這個詞讓有些人絕望和感傷

有家的人，怎么會漂泊在外地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自己就是自己的伙伴

哭的時候，一半是讓自己盡快笑起來

一半是任由著性子，讓自己揮灑得淋漓盡致

笑的時候，一個人游走在風(fēng)中

周圍的人，看著、驚訝著。以為遇到了

瘋癲和靈魂出竅的人。一條河，流著流著

就疲憊了，勞累了

無所謂江河在哪里

無所謂離海洋還有多遠，就晃蕩著

奔走在山中，任由山勢和巖石擠壓，不計前嫌

也不看未來。有一個故事，聽著聽著就習(xí)慣了

有一首歌，唱著唱著就忘記了到底有沒有感情

無家可歸之人，今夜住在孤獨的星球

今生獨享著月光的陰晴圓缺

今世獨自觀看太陽的靠近和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