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qū)蠱與防疫

李鳳能

蠱，最早見于殷墟甲骨文。

有疾齒，唯蠱虐。（董作賓主編《小屯·殷墟文字乙編》7310片）

貞，不唯蠱？（劉鶚：《鐵云藏龜》12.3）

（有）疾，不（唯）蠱。（胡厚宣編《戰(zhàn)后京津新獲甲骨集》1675片）

犬蠱祝（商承祚：《福氏所藏甲骨文字考釋》， 金陵大學(xué) 1953年，第4頁）

病，其唯蠱？（胡厚宣：《殷人疾病考》引盧靜齋藏片）

貞，王舌病，唯有古？（楊樹達注：古、蠱音同，古亦當(dāng)讀為蠱也。參見《積微居甲骨說》，中國科學(xué)院出版社 1954年，第59頁。）

貞：王病，不唯豈。（豈字為蠱的假借字。楊樹達：《卜辭求義》，群聯(lián)書店，第4頁。）

由此可知，“蠱”這個概念的形成，由來甚早。那么，“蠱”究竟是什么呢？

《說文》：“蠱，腹中蟲也。《春秋·傳》曰：‘皿蟲為蠱?！抟病ｔ钏乐硪酁樾M。從蟲從皿。皿，物之用也?！倍巫ⅲ骸爸小⑾x，皆讀去聲。《廣韻》《集韻》皆曰：‘蟲，直眾切。蟲食物也。亦作蚛腹?！邢x者，謂腹內(nèi)中蟲食之毒也。自外而入故曰中，自內(nèi)而出故曰蟲……”不過， “蟲”與“蟲”并不是一回事。

蟲，《說文》：“一名蝮，博三寸，首大如擘指。象其臥形。物之微細，或行，或毛，或蠃，或介，或鱗，以蟲為象。凡蟲之屬皆從蟲?！?/p>

蟲，《說文》：“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從三蟲?！薄墩f文》段注：“蟲者，蝡動之總名……人三為眾，蟲三為蟲。蟲，猶眾也。”

許慎所引“《春秋·傳》曰：‘皿蟲為蠱”，出自《左傳·昭公元年》所載趙孟與醫(yī)和的對話：“趙孟曰：‘何謂蠱對曰：‘淫溺惑亂之所生也。于文，皿蟲為蠱，谷之飛亦為蠱。在《周易》，女惑男，風(fēng)落山，謂之蠱，皆同物也?！边@位名醫(yī)和者所說“于文，皿蟲為蠱”，應(yīng)該是蠱的本義?！坝谖摹?，即據(jù)字體來看;“皿蟲為蠱”，是說蠱字從皿，從蟲，表示蟲自皿出。按他所言，蠱即害皿之蟲。其余“谷之飛亦為蠱”“ 女惑男，風(fēng)落山，謂之蠱”，則是對本義的拓展。

對此，段玉裁注《說文》也有解釋：“言‘于文，皿蟲為蠱者，造字者謂蟲在皿中而飤人、即以人為皿而蝕其中……‘女惑男，風(fēng)落山，男亦皿也，山亦皿也。故云‘皆同物也。此皆蠱之引申之義。”

醫(yī)和謂“谷之飛亦為蠱”，王充《論衡·商蟲》有這樣的闡述：“谷蟲曰蠱，蠱若蛾矣。粟米熱生蠱?！倍蓬A(yù)注《左傳》亦曰：“谷久積則變?yōu)轱w蟲，名曰蠱。”谷，指五谷，是糧食的泛稱;谷蟲，當(dāng)指麥蛾、豆象之類。幼蟲以谷為食，成蟲后飛去，因此古人才把它叫做“谷之飛”?？梢娂Z食所生之蟲，也是蠱的一種。

至于許慎所言“臬桀死之鬼亦為蠱”， 臬桀，指橫死之人。臬，通梟，即梟首，是把頭顱砍下并懸掛起來的刑罰;桀，通磔，是“刳其胸腹而張之”的手段。故《說文》段注又言：“強死之鬼，其魂魄能馮（憑）依于人以為淫厲。是亦以人為皿而害之也。此亦引申之義?！边@樣看來，蠱又是一種無形的能給人們精神上造成恐懼感的東西。

事實上在漢代以前，人們所說的蠱，絕不止許慎提到的幾種。它包羅很廣。凡虐人害物的東西，似都在蠱的范疇之內(nèi)。

《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記敘了一件子元誘惑楚文王夫人息媯的事：“楚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為館于其宮側(cè)而振萬焉。夫人聞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習(xí)戎備也。今令尹不尋諸仇讎，而于未亡人之側(cè)，不亦異乎！”令尹是楚國的執(zhí)政者，權(quán)位僅次于國君。子元是楚文王的弟弟，“蠱文夫人”，杜預(yù)注曰：“蠱惑以淫事?！币?，指浸淫，以漸而入也?！罢袢f”， 杜預(yù)注曰：“振，動也;萬，舞也?！比f舞是古代的舞名，“振萬”即振鐸為節(jié)跳起萬舞。“為館于其宮側(cè)而振萬”，是對文王夫人的漸進式誘惑。據(jù)左丘明所言，誘惑是蠱。

《史記·秦本記》記敘了一件秦德公禳除熱毒的事：“（德公）二年，初伏，以狗御蠱”。張守節(jié)[正義]：“蠱者，熱毒惡氣為傷害人，故磔狗以御之。《年表》云‘初作伏，祠社，磔狗邑四門 。按：磔，禳也;狗，陽畜也。以狗張磔于郭四門，禳卻熱毒氣也?！?/p>

大概當(dāng)時的酷暑已經(jīng)熱死了一些人，秦德公才“作伏，祠社”，要求人們隱伏躲避，并且分裂狗體祭祀鬼神，以求消除災(zāi)禍吧！在秦君看來，熱毒惡氣也是蠱。

《史記·淮南衡山列傳》還記敘了一件厥姬中傷王后徐來的事：“衡山王賜，王后乘舒生子三人，長男爽為太子，次男孝，次女無采。又姬徐來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王后乘舒死，立徐來為王后。厥姬俱幸。兩人相妒，厥姬乃惡王后徐來于太子曰：‘徐來使婢蠱道殺太子母。太子心怨徐來。”

厥姬所說的“蠱道”，其實是一種巫術(shù)。這種巫術(shù)是以桐木偶人埋于地下，由精通該術(shù)之人詛咒所怨者，傳說被詛咒的人即有災(zāi)難。據(jù)《史記》所記，害人的巫術(shù)也是蠱。

巫術(shù)是蠱，表明蠱已經(jīng)在某些迷信職業(yè)者的操控之下，逐漸變得邪門了。

本來，西漢初年，相國蕭何參照秦法，結(jié)合當(dāng)時實際制定了《漢律九章》，其中《賊律》便規(guī)定：“敢蠱人及教令者，棄市。”“蠱人”即以巫蠱術(shù)害人;“棄市”， 是在人眾集聚的鬧市，對犯人執(zhí)行死刑。懲罰已經(jīng)夠重了，但卻有人無視律令森嚴(yán)，致巫蠱屢禁不絕。到漢武帝晚年，便由此釀成一場巨大災(zāi)變。

征和二年（前91年），丞相公孫賀之子公孫敬聲被人告發(fā)以巫蠱詛咒武帝，且與陽石公主通奸。公孫賀父子因此下獄死，陽石公主、諸邑公主、長平侯衛(wèi)伉，皆坐誅。武帝派寵臣江充徹查巫蠱案，最后導(dǎo)致皇后衛(wèi)子夫和太子劉據(jù)相繼自殺，江充自己則被滅三族，前前后后牽連達數(shù)十萬人。這就是載于《漢書》的“巫蠱之禍”。

巫蠱之外，還有毒蠱。毒蠱據(jù)說是人為制造出來用以禍害他人的蠱。

干寶《搜神記》：“鄱陽趙壽，有犬蠱。時陳岑詣壽，忽有大黃犬六七群，出吠岑。后余伯婦與壽婦食，吐血幾死……蠱有怪物，若鬼，其妖形變化，雜類殊種，或為狗豕，或為蟲蛇，其人皆自知其形狀。行之于百姓，所中皆死?！鳖櫼巴酢遁浀刂尽罚骸敖蠑?shù)郡，有畜蠱者，主人行之以殺人。行食飲中，人不覺也。其家絕滅者，則費游妄走，中之則斃?！编嶉浴锻ㄖ尽ち鶗陨稀罚骸霸煨M之法，以百蟲置皿中，俾相啖食，其存者為蠱?！?/p>

李時珍《本草綱目·蟲部》“蠱蟲”條：“[釋名]：時珍曰：造蠱者，以百蟲置皿中，俾相啖食，但取其存著為蠱。故字從蟲，從皿。皿，器也。[集解]：藏器曰：古人愚質(zhì)，造蠱圖富。皆取百蟲入甕中，經(jīng)年開之，必有一蟲盡食諸蟲，即此名為蠱。能隱形似鬼神，與人作禍，然終是鬼。咬人至死者，或從人諸竅中出。信宿取之，曝干，有患蠱人，燒灰服之，亦是其類自相伏耳。又云：凡蠱蟲療蠱，是知蠱名即可治之?！?/p>

藏器即陳藏器，盛唐時人，藥物學(xué)家，著有《本草拾遺》10卷（今佚）。李時珍引述的這段話即出自該書。陳藏器說的“古人”，應(yīng)該是唐以前的人。因為唐初，由長孫無忌等制定并解說的《唐律疏議·賊盜》即有關(guān)于對造蠱及知情不舉者進行懲罰的律法條文：“[律]：諸造畜蠱毒謂造合成蠱，堪以害人者。及教令者，絞;造畜者同居家口雖不知情，若里正坊正、村正亦同。知而不糾者，皆流三千里。[疏]：議曰：蠱有多種，罕能究悉，事關(guān)左道，不可備知?；蚣现T蠱，置于一器之內(nèi)，久而相食，諸蟲皆盡，若蛇在，即為‘蛇蠱之類。造謂自造，畜謂傳畜，可以毒害于人，故注云‘謂造合成蠱，堪以害人者。若自造，若傳畜貓鬼之類，及教令人，并合絞罪。若同謀而造，律不言‘皆，即有首從。其所造及畜者同居家口，不限籍之同異，雖不知情，若里正、坊正、村正知而不糾者，皆流三千里?！?/p>

人為制造的毒蠱雖然也是“皿中之蟲”，不過它又帶有疫鬼的性質(zhì)。不然它又怎能“隱形似鬼神，與人作禍”“事關(guān)左道，不可備知”呢？其間固有造畜者故意夸大，害怕者深信不疑，好事者以訛傳訛，采錄者是非莫辨等諸多因素;但有人以蠱圖富，畜毒害人卻也是事實。不然，這事也不會載入當(dāng)時的律法中了。

對付蠱這個可惡的東西，古人想了很多辦法。僅由陶弘景增補、楊用道復(fù)加附方的葛洪《肘后備急方》之“治中蠱毒方第六十三”一章，就記載了數(shù)十個藥方。茲舉數(shù)例。

葛氏療蠱毒下血方：羚羊皮方三寸，得敗鼓亦好。荷葉（根），苦參，黃連，當(dāng)歸各二兩，水七升，煮二升，分三服。一方加犀角，升麻各三兩，無荷根，用茜根四兩代之，佳。

（葛氏）療中蠱毒吐血或下血皆如爛肝方：茜草根、荷根各三兩，咀，以水四升，煮取二升，去滓。適寒溫頓服，即愈。

又方，巴豆一枚去心皮，熬，豉三粒，釜底墨方寸匕，合搗為三丸。一丸當(dāng)下毒，不可者，更服一丸，即下。

支太醫(yī)傳用方：取馬兜鈴根，搗末。水服方寸匕，隨吐則出，極神驗。此物苗似葛蔓緣柴生，子似橘子。凡畏已中蠱，欲服甘草汁。宜生煮服之，當(dāng)吐，疾出。若平生，預(yù)服防蠱毒者，宜熟炙煮服。即內(nèi)消不令吐，神驗。

席辯刺史傳效方：斑蝥蟲四枚，去足翅炙，桃皮（五月初五采?。?，去黑皮陰干，大戟，凡三物并搗，別篩，取斑蝥一分。桃皮、大戟各二分，合和棗核大，以米清飲服之訖。吐出蠱，一服不瘥，十日更一服，瘥。

附方《千金翼方》，療蠱毒：以槲木北陰白皮一大握，長五寸，以水三升，煮取一升?？崭狗址?，即吐蠱出也。

蠱由來既久，危害也久，我們的祖先與之戰(zhàn)斗亦久。上文講到的立法以治之，用藥以療之，就是其中兩種除蠱方法。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早在西周時期，國家就設(shè)立了衛(wèi)生官員，專管驅(qū)除蠱毒之事。

《周禮 ·秋官·司寇第五》：“庶氏掌除毒蠱，以攻說之，嘉草攻之。凡驅(qū)蠱，則令之，比之?！编嵭注]：“毒蠱，蟲物而病害人者……攻說，祈名，祈其神求去之也。嘉草，藥物，其狀未聞。攻之，謂燻之。鄭司農(nóng)云：‘，除也。玄謂此讀如潰癰之潰。”賈公彥[疏]：“‘攻說之，據(jù)去其神也;‘嘉草攻之，據(jù)去其身者也……大祝六祈有類、造、草、禜、攻、說，故知也……云驅(qū)之，止謂用嘉草。燻之時，并使人驅(qū)之。既役人眾，故須校比之?！睂O詒讓[正義]：“蓋亦鳴鼓攻之，復(fù)以辭責(zé)其神，故兼有二名。詳彼疏。云“祈其神，求去之也”者，以毒蠱亦有神憑之，故攻說聲其罪除去之。”

大祝，亦稱泰祝，是主祀神、祈禱之官，西周始置。六祈，是祈神的六種名目。其五曰攻，其六曰說。攻，謂擊鼓聲討其罪;說，謂以辭責(zé)備其神。庶氏掌管驅(qū)除毒蠱之事，其策略是先禮后兵，于大張旗鼓進行聲討而外，復(fù)以“嘉草攻之”。嘉草，大概是指菖蒲、艾蒿之類能祛除疫癘的藥草，攻之，則可能是煙熏或以藥湯消殺吧！

其實，庶氏的除蠱方法，今天也是值得我們借鑒的。既然凡虐人害物的東西都是蠱，那么就應(yīng)該對它“以攻說之，嘉草攻之”。攻說，是占領(lǐng)輿論的高地;嘉草，是進行物資的準(zhǔn)備。我們應(yīng)該兩手抓，而且兩手都要硬。人類只有一個地球，各國共處一個世界，因此，我們必須倡導(dǎo)“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努力建設(shè)好我們的地球村，把包括新冠病毒、不負責(zé)任的撒謊造謠甩鍋、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為自我優(yōu)先而打壓他人、故意制造貿(mào)易麻煩、一言不合就退群、開歷史倒車、搞霸凌主義、干涉別國內(nèi)政、背信棄義食言而肥、騎在別人頭上作威作福、到處煽風(fēng)點火惹是生非唯恐天下不亂、動輒進行戰(zhàn)爭威脅與經(jīng)濟制裁等等當(dāng)代版的疫蠱、毒蠱、巫蠱乃至奸宄蠱政客蠱統(tǒng)統(tǒng)驅(qū)除干凈，才能建立一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實現(xiàn)“環(huán)球同此涼熱”的美好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