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春敏
蘇州彈詞演出向有彈唱開篇的慣例。所謂開篇,是正書開說之前加唱的一闋唱篇。唱詞內容獨立成篇,以七言韻文為主,一韻到底,平仄格律仿唐詩。如古典小說常以詩詞開場引出正文,開篇則屬于彈詞演出之小引。馬如飛在《南詞小引自序》中對“吾道”是這樣介紹的,“亦曰稗官,亦曰南詞,而借此謀生亦復不少。其小引,或謂唐詩,或謂開篇。”
彈詞開篇的歷史非常悠久。早在清代中期,彈詞藝人就已開始彈唱開篇。嘉道年間編刻的《白雪遺音》收錄了大量南詞唱詞,其中的《西宮夜靜》《鬧腮胡》,即為彈詞開篇《宮怨》《鬎腮胡》的早期雛形。到了清晚期,彈詞開篇日漸流行,最具影響者莫過于馬如飛開篇。馬如飛堪稱當時江南藝壇最具傳奇色彩的人物,晚清著名的譴責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曾這樣評述他的技藝:“有一種馬如飛撰的,叫作馬調,詞句之中,很有些雅馴的?!?/p>
馬如飛是清晚期蘇州評彈“四大名家”之首。幼習刑名,充書吏。因父親馬春帆早逝,為維持家計無奈繼承父業(yè),隨表兄桂秋榮學說《珍珠塔》,通過自身努力和文人相助,將該書打造成以細膩、雅馴著稱的經典書目。自馬如飛開始,《珍珠塔》一脈涌現(xiàn)了數(shù)以百計的彈詞藝人,孕育出“馬調”“魏調”“沈調”“薛調”“琴調”“尤調”“小飛調”等眾多彈詞流派唱腔,可謂彈詞發(fā)展史上的奇跡。
馬如飛腹笥豐贍且勤于創(chuàng)作,在完善《珍珠塔》的同時編著了大量彈詞開篇。光緒十二年(1886),蘇州彈詞史上第一本開篇集《馬如飛先生南詞小引初集》刊刻問世,書中收錄人物類、故事類開篇80余首。這些作品取材于家喻戶曉的歷朝人物、古典小說或傳奇故事,內容短小精悍,文辭精美,格律協(xié)調,既宜彈唱,亦宜品讀,頗具雅俗共賞之妙。
馬如飛作品長于敘事,即便是文字游戲類的開篇,也能巧妙地加以構思,在敘事中結合復字、嵌名等技巧,使開篇平添無窮趣味,表現(xiàn)力大為豐富。他為常熟“定制”的開篇《常熟鄉(xiāng)名》就是個中佳作之一,開篇以美女月夜相思為敘事情境,除每句唱詞嵌入地名外,作者還嵌入了自己姓名,全篇情節(jié)流暢,地名與內容結合妥帖,妙趣橫生。
“皓月當空、照碧溪。西周、美女憶相思。仰望七星、橫北斗。鳳目低垂、看五渠。橫塘、水閣嬌軀坐。見支塘、默地鯉魚飛。曾記福山、掃墓清明日。與花莊、小姐帶青衣。大紅橋邊、權息足。蘇家、尖上馬如飛。手托石牌、稱了解。遇了徐家、三少爺。與他梅里談心事。文村、分手兩依依。歸家從此淹淹病。老吳、叔父請良醫(yī)。先生、診脈頻搖首。(說什么)六河通暢犯蹺蹊。幸有小紅、心腹妹。謝家、橋畔覓靈芝。煎湯送入周涇口。新市、丟開病漸離。正遇直塘、遞送泥金報。東周、公子有歸期。(怎能勾)珍門、廟上還香愿。虔誠、塘市拜神祇。(但聞得)隱隱何村、報曉雞?!?/p>
同為馬如飛作品,“命運”卻各不相同。《刀會》《宮怨》《鶯鶯操琴》等開篇一個多世紀以來傳唱不衰,而《常熟鄉(xiāng)名》由于題材的局限性,并沒有得到廣泛流傳,成了幾近湮沒的“絕版”開篇。
最初聽說這首開篇是10多年前,在一次常熟市評彈團退休藝人茶會上,彈詞演員張慧麟提起他曾經抄到馬如飛的《常熟鄉(xiāng)名》開篇,可惜搬家時遺失了,只記得“皓月當空照碧溪”“蘇家尖上馬如飛”等數(shù)句。他是從同道張慧聲先生(蘇州市評彈團的著名彈詞演員,常熟白宕橋人)處抄來的,想再去抄錄時,張慧聲年事已高,找不到原稿,也無法想起唱詞內容。這個結果令人遺憾,更使大家對這首開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為此我開始查閱相關資料,首先在《常熟文史資料輯存》刊登的《常熟評彈史話》中發(fā)現(xiàn)了線索,可惜文中只記述馬如飛編寫過開篇《常熟鄉(xiāng)名》,并未指明出處,也未刊載開篇全文。之后,在《評彈文化詞典》中總算查到了明確的結果,該開篇收錄于1935年出版的《百靈開篇集》中。然而,尋找這本80多年前的開篇集并非易事,從評彈博物館查詢未果后,我將目光轉向網(wǎng)絡。經過近10年的“守株待兔”,終于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看到《百靈開篇集》的信息,并且幸運地得到了刊有《常熟鄉(xiāng)名》開篇的圖片。細細想來,一定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一首小小的開篇見證了馬如飛與常熟的深厚淵源,承載著常熟悠久的評彈歷史。
有資料表明,常熟的茶館始于乾隆年間,最先出現(xiàn)在南門外壇上。城內則略晚,一定規(guī)模的茶館在清同治時才出現(xiàn),蓋因同光以前士紳絕少涉足茶館。據(jù)《虞山鎮(zhèn)志》載,咸豐十年(1860)廟弄已設有茶館書場,至光緒后期逐漸增多。常熟茶館書場形成和興起的年代,正是馬如飛藝術活動的旺盛期,這段歷史演繹出許多廣為人知的書壇軼事。
“珍珠寶塔寄蓬門,菜一居前方子文。馬君如飛曾隸斯,茅屋泥墻硬板凳。囊時邑有書場曰‘菜一居者,現(xiàn)已不為人所曉,其舊址似即今之觀弄,建筑殊為簡陋,茅屋泥墻,板凳,沙壺,夜則油燈暗淡,人影業(yè)業(yè),若與今日一般海上書廳相較,則不啻天壤,蓋斯亦小小滄桑也。昔日珠塔名家馬如飛先生,曾隸此彈唱,生涯鼎盛。”
邑人嘯墨的《彈詞竹枝》是馬如飛在常熟城區(qū)演出的唯一傳說,從書場的簡陋程度判斷,時間或在咸豐、同治年間。當時城區(qū)書場并不為人所重,說書人的主要陣地在鄉(xiāng)鎮(zhèn)和農村。
相傳馬如飛慣于到鄉(xiāng)鎮(zhèn)碼頭演出,成名前如此,成名后依然如故。《常熟鄉(xiāng)名》開篇中小到橋、廟、村、浜的地名,馬如飛都能如數(shù)家珍,他對常熟農村的熟悉程度由此可見一斑。時至今日,梅李、滸浦、支塘、何市等地都流傳著有關馬如飛的軼事,及他在演出時應景編唱的地名開篇。如《彭家橋》開篇重點描繪了春季漁汛期間滸浦的繁榮景象,“潘公茂”“孫裕通”等大商號都被編入唱詞之中。又如《支塘風景歌》,將支塘全鎮(zhèn)的風景名勝一一道來,聽者如身臨其境,印象深刻。從這些開篇中,我們不僅讀到馬如飛的文采,更能體會到他對常熟的深厚感情,若非如此,他對地方風物的了解何以如此深入細致!這些開篇不僅是常熟作為江南第一書碼頭的真實寫照,也為研究常熟的歷史文化提供了生動史料。
馬如飛一生游歷無數(shù),留下開篇300余首,唯獨為常熟編撰了3首地名開篇。在馬如飛的藝術歷程中,常熟的地位不言自明。
據(jù)聞1860年太平軍攻打蘇州時,馬如飛攜家眷沿州塘北逃至常熟,此后在常熟鄉(xiāng)間輾轉數(shù)年。期間由于太平軍中一個“講道理”(思想宣傳)小頭目的賞識,馬如飛聲名漸起,一向不聽書的衣冠中人也逐漸和他有了交往。得此機遇,《珍珠塔》腳本得以逐漸修繕,馬如飛的文才與藝名日益彰顯,終成一代大家。不過這段經歷也讓馬如飛受到些許非議,因而得了個“長毛先生”的諢名。
同治三年(1864)馬如飛在其《珍珠塔》腳本(第四稿)后記中自述:“余之所授者,同母弟馬如龍,其二朋友師生徐耀庭,其三虞山李蓮夫,其四則吳鳳岡俞蓮生耳。然此二子,尚未深得其旨,成與不成,未可定也。”據(jù)此可知,馬如飛在常熟一帶說書的經歷是可信的,而且已經擁有一定知名度,常熟籍弟子李蓮夫應該是他正式收錄的第一位及門弟子。可惜李蓮夫并未成名,亦無傳人,早已湮沒在書壇歷史深處。
數(shù)年后,馬如飛與常熟緣分再續(xù),先生橋人楊鶴亭也成為他的真?zhèn)鞯茏?。楊鶴亭天資聰明,得馬如飛《珍珠塔》秘本后精益求精,成為承上啟下的一代名家。其子楊月槎、楊星槎深得真?zhèn)?,開創(chuàng)雙檔彈唱《珍珠塔》先河,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響徹書壇的“大三牲”(朱耀庭、朱耀笙、吳西庚、吳陞泉和楊月槎、楊星槎三大雙檔,姓氏諧音“豬、魚、羊”,故名)之一,灌有唱片《白云庵相會》(1930年高亭公司)和《婆媳相會》(1930年蓓開公司)。楊月槎曾任光裕社干事、社長,熱心會務,提攜后輩,深受同道敬仰。楊氏第三代楊德麟自幼繼承家學,青年時以彈唱享譽書壇,解放后加入上海市人民評彈工作團,在彈詞音樂方面頗有建樹。他是目前唯一健在的馬如飛三傳弟子,已經93歲高齡。
楊氏家族曾于1932年9月在蘇州創(chuàng)辦百靈廣播電臺,前文提到的《百靈開篇集》即由該電臺編輯發(fā)行。當時無線電盛行,電臺為了宣傳紛紛出版開篇集,內容雖為市面流行,但是大多重復?!栋凫`開篇集》為了吸引讀者和聽眾,特地刊出楊氏珍藏的絕版開篇,《常熟鄉(xiāng)名》開篇就是在這種機緣下得以公開出版,流傳于世。
從清代至今,馬如飛作品久唱不衰,歷代弟子人才輩出,流派紛呈。100多年的薪火相傳,常熟的《珍珠塔》傳人不但數(shù)量可觀,且具有較大的影響力。除了楊氏一門三代,朱蓉舫、朱美英、朱雪琴、陳希安、饒一塵、趙開生、薛小飛、邵小華、王蠡君、朱麗安、俞則人、張慧麟等都是傳唱《珍珠塔》的好手。其中,朱雪琴創(chuàng)造的“琴調”和薛小飛創(chuàng)造的“小飛調”是“馬調”唱腔發(fā)展到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的新成果,陳希安、饒一塵、趙開生、張慧麟等雖然沒有創(chuàng)造流派,但都形成了具有鮮明特色的演唱風格,同樣為傳承和豐富“馬調”流派系統(tǒng)作出了貢獻。
可以這樣說,彈詞《珍珠塔》和“馬調”流派的累世傳承,始終延續(xù)著馬如飛與常熟的不解之緣,延續(xù)著江南第一書碼頭的評彈記憶,延續(xù)著常熟在評彈發(fā)展過程中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