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自強(qiáng)
手拍醒木莫高聲,輕揮折扇道明清。
生來便是參天樣,評話鼻祖柳敬亭。
大說書家柳敬亭是人所共仰的一代曲藝宗師,但他其實不姓柳,姓曹,叫曹逢春,那怎么又姓柳的呢?這就值得咱們細(xì)細(xì)回溯慢慢聊了。
1602年,就是明萬歷三十年。7月正是酷暑,正午烈日炎炎,把個泰州城變得像個蒸籠,地面就像剛燒過的鐵板,燙得讓人站立不住。有個賣雞蛋的小伙子,不小心把雞蛋掉在地上,這就能吃溏心蛋了。天太熱了,南北往來的行人都有些發(fā)蔫。就在這個時候,不遠(yuǎn)處有人高喊:“救命啊,打死人啊!救命啊,打死人啦!”不少人激靈一下就精神了,“哪兒啊,哪兒打死人了?”“好像是城南水巷那邊?!薄白?,快去看看?!本瓦@樣一傳十、十傳百,半條街的人就好像潮水一樣涌向城南水巷,看熱鬧去了。
腳程快的,在巷口吳俊成大爺家門口附近,看見地上躺著一位,披一件破舊的花衫襖,那上邊的油污都黑得發(fā)亮了,一根爛布繩子繞過花衫襖緊緊扣著排骨腰,瘦骨嶙峋的胸膛一點(diǎn)起伏也沒有,看著就沒氣了。
這位叫拖油瓶,為什么這么叫呢?那時候寡婦帶著孩子改嫁,這個孩子就叫拖油瓶。這拖油瓶從小爹不疼媽不愛,沒人管也沒人教,少不得做些順手牽羊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長大了干脆就成了個慣偷。他聽說吳大爺家有一對南宋時期的玉虎酒杯,據(jù)傳是南宋高宗皇帝趙構(gòu)賜給岳飛的。建炎四年,岳飛奉命出兵抗金,把酒杯留在了泰州。這拖油瓶是寧可信其有,已經(jīng)在吳大爺家四周踩點(diǎn)多時,初步判斷那寶貝可能在吳家西廂房。
今天這天太熱了,街坊走動少,吳大爺也在東廂房午睡。拖油瓶竊喜,機(jī)會來啦!他閃進(jìn)巷子,“噠噠噠……”緊貼墻根往前竄,跟只耗子似的。不一時就來到吳家正門附近,左右一看無人就伸手試門。這慣偷開門別有一手,您看他用指尖點(diǎn)門,門“嘎”的一聲開了一條縫隙,這就說明門是虛掩著的。他再用頭沖著門縫左右輕輕地慢慢地鉆,等這門無聲無息地敞開人頭大小時,他伸頭側(cè)身“噌”一下子就鉆進(jìn)去了。然后身子貼在門上一靠,兩手背后關(guān)門輕巧,踮腳彎腰探頭張望,入室翻找手段挺高。他是上翻下翻、里翻外翻、正翻反翻、左翻右翻、順翻逆翻、豎翻橫翻、翻翻復(fù)復(fù)、復(fù)復(fù)翻翻、翻了又翻,終于在西廂房柜子的里角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厚布包,一看這層層疊疊包得這么嚴(yán)實,里邊肯定是寶貝。拖油瓶躲在角落里,急急忙忙一層層打開包裹,往里一看就泄了氣了,一把鑲銅的錫壺,不是玉虎酒杯。拖油瓶暗叫晦氣,“這吳老頭把這破壺藏得怎么嚴(yán)實干嘛?算啦,這一趟不能走空,好歹也得了個物件?!弊聊ラg拖油瓶把壺塞進(jìn)腰間,又用布繩扎緊,便竄出室外,斜穿天井,直奔大門,手搭門栓正要使勁,“嗯?”就感覺不對,有人在外邊推門呢!接著就聽見“吳大爺、吳大爺”的大鴨嗓子喊聲,他瞇眼從門縫朝外看,外邊站著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這少年身高約莫有五尺上下,一張娃娃臉,瞧著蠻結(jié)實,這就是年少的曹逢春,也就是柳敬亭。拖油瓶一看是個半大孩子,頓時放了心。正在倒嗓的曹逢春邊喊邊推門,一使勁也感覺不對,這門被什么東西抵住了。門里拖油瓶念頭一轉(zhuǎn),松手貼門站好,眼直視,屏住氣。乖乖,這個門是個老門,門上還有鐵釘,幸虧他及時避讓,躲過釘頭。此時曹逢春推門進(jìn)來,一邊大步往里走一邊還扯著嗓子喊吳大爺。就在他前腳跨進(jìn)堂屋門檻,右腳正要抬起的剎那間,拖油瓶已經(jīng)把頭伸出門縫,右腳輕輕地踮前一步,左腳提起向右一跨,“嗚”的一個急后轉(zhuǎn),像老鼠一樣鉆門而出??删驮谒玑屩刎?fù)出得吳家大門邁步要走時,腰間一緊,走不動了?;仡^一瞧,原來是腰上的布繩子被門上的又一個鐵釘勾住了,加上他出門心急,一鉤一拉,把個布繩擰巴成了死疙瘩,急切解不開啊。曹逢春聽到大門“吱嘎、吱嘎”響動,覺得不對,趕緊退出堂屋,拉開大門,順便把拖油瓶給拽得一個趔趄。
兩人一照面,曹逢春就被拖油瓶身上的餿味沖得捂住鼻子:“你是人?。俊薄拔沂枪?,你撞見了鬼,森。(森,揚(yáng)州方言“滾”)”“你森,你個臭鬼,鬼大白天不敢出來,你到吳大爺家干什么?”“我是他親戚,關(guān)你鳥事。哈——”乖乖,他還張嘴“哈”,這口氣就更臭了。拖油瓶抬眼一望,“這個少年個子蠻高,膀子蠻粗,身子蠻肥,膽子蠻大。一般孩子看見我這死樣子,聞到我的氣味,早就嚇跑了,他不是。難不成遇到對頭了?不行!巷子里頭住的人家多,不便久留?!彼睦镱^想著,手上已經(jīng)把勒住的花衫襖從布繩子里頭掏出來,又把布繩子“吱”的一聲抹到腳面,順勢來個“蛤蟆蹦”,又叫“鬼跳繩”,輕輕落地卻不著急走,站定后就仰天看,看得入神,看得好玩,還和驢拉磨一樣轉(zhuǎn)著圈看,“什么東西?有趣,好玩!”同時一雙賊眼還瞥了一下曹逢春。曹逢春不懂啊,聽到好玩就跟著仰頭望天,“什么東西?什么東西?”“呦!不好掉下來打頭?!蓖嫌推侩p手抱頭蹲下,少年一嚇也就跟著雙手抱頭蹲下?!白吡?。”拖油瓶這才撒腿就跑,那速度比逃脫的兔子還快??裳鼛]了,錫壺“咕篤”掉在他的腳下,被一踩一帶,錫壺“咕嚕?!睗L撞在墻旮旯上,“篤篤篤,篤”,轉(zhuǎn)了幾圈停住了。抱頭的曹逢春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一把錫壺轉(zhuǎn)到他跟前。再一看,認(rèn)出是吳大爺?shù)腻a壺。吳大爺是他父親的好友,小時候就常把他抱坐在腿上,把錫壺嘴塞進(jìn)他的嘴里。曹逢春那時候剛過周,小嘴有東西就吃,錫壺喂到他嘴里,他照樣嘬,結(jié)果被酒辣得直哭。現(xiàn)在這壺怎么會在這個臭鬼身上?明白了,他是盜賊,不能放過他。這邊他要撿起錫壺,拖油瓶一看露餡了,喊著“你敢壞我的事”就沖著曹逢春過去了,飛起一腳就把錫壺踢飛了,那錫壺“呼”的貼著曹逢春面皮就飛出去了,好巧不巧地撞在巷子的東墻上,彈起來又撞在一個路過的女人臉上。“啊吆哇,么得命哦,哪個眼睛瞎得啦,拿東西砸老娘啊,老娘走路得罪你的???”這個女人是個角色,是響遍城南一條街的“號喪寡婦”,和拖油瓶有些不清不楚。她嘴上罵著,雙手上還拍著,雙腳還跺著。“哎喲喂,哎喲喂,么得命哦……”突然嘴被一只手捂住了,“噓,號喪寡婦,號喪寡婦寡是我啊?!薄笆悄惆∷拦怼!蓖嫌推縼聿患凹?xì)說,一指身后沖過來的曹逢春。曹逢春一看,這是一伙的,咬著牙沖到近前:“賊子,吃我一拳!”說話間雙腳跳起,就揮拳砸向拖油瓶的猴臉。拖油瓶頭一偏,拳頭又砸在號喪寡婦的胸口,“么得命哦,我的胸哦,疼死我咯,細(xì)炮子啊,老娘跟你拼了?!弊е芊甏壕筒蝗鍪至恕M嫌推恳姞疃抖兑陆?,小瞇眼一擠:“娘子辛苦,送你了?!闭f著撿起錫壺撂給號喪寡婦轉(zhuǎn)身就走。“走?”曹逢春雙拳緊握,甩開號喪寡婦拔腿就往前追,不出三步就追上了拖油瓶,兩個人扭打在一起。號喪寡婦爬起來緊跑幾步去幫拖油瓶,用腳踢、動手拽,可曹逢春就是不管不顧地盯著拖油瓶打,號喪寡婦一看拉扯不開,打這少年人家還不買賬,這身子骨到底壯實。拖油瓶眼看就要被打暈了,號喪寡婦一著急,扯住少年的一只手就喊“快跑啊?!蓖嫌推恳粨淅隳X袋才清醒過來,隨即轉(zhuǎn)身又跑??蛇@兩腿踉蹌,怎么也快不起來,嘴里還直哼哼。曹逢春一頭撞在號喪寡婦臉上,這女人就感覺腦子里就跟開了水陸道場一樣,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再一摸臉,鼻梁骨給撞塌了。趁著這會兒工夫,曹逢春就要拔腿再追,號喪寡婦揮起錫壺砸曹逢春的頭,“嘣”的一個悶聲,曹逢春頭暈左右晃了幾步,鮮血直流,少年用舌頭舔血,絲毫不買賬。號喪寡婦見狀打了個激靈,“么得命了,拖油瓶死定了?!辈芊甏核λ︻^還要邁步,號喪寡婦還是不管不顧又死死抱住少年的腿,拖油瓶這時候可算不哼哼了,腿也不軟了,腦子也拎得清了,要說你趕緊跑啊,他不,跑了兩步還得意地轉(zhuǎn)身退步?jīng)_著少齜牙:“小炮子仔,你來追大爺啊,啊呸……”拖油瓶剛說一半就被巷子里的翹石絆了一下,斜退兩步到吳大爺門口,“哎呀”一聲,“噗”就摔倒了。也算這小子倒霉,后腦勺磕在吳大爺家石階角上,“砰”的一聲,紅的白的全出來了。隨即他這眼睛暴突,“啊啊哦”之后,嘴光張著說不出話,像離水的魚嘴,張合不停,沒得聲音。全身痙攣后又一松,頭一歪,死了??薰褘D一看不好,拖油瓶自己摔死了,號喪寡婦第一反應(yīng)就是走為上策,她松開曹逢春,“不好死人了,死人了,快走?!辈芊甏耗兀欢?,也麻木啊,他還走過去看看,推推拖油瓶。嘴里還說:“裝死,起來打啊?!彼€沒有打夠啊。號喪寡婦走出幾步,突然聽見有腳步聲從巷子的鵝頸彎處響起,有人拐過來了,正好跟號喪寡婦迎面。寡婦心想:“萬一小炮子仔耍滑賴她推倒拖油瓶致死,鼻子歪了不談,還要被殺頭?。坎恍?,不能放過這個小炮子仔!”號喪寡婦反應(yīng)快啊,立刻轉(zhuǎn)身跑過死死吊住曹逢春,人往地上一坐,又哭又打,嘴里還跟念經(jīng)似的念念有詞。曹逢春一下怔住了,“這女人干嘛呢?”此時兩個路人拐過來一看,地上躺著一位,還有兩人撕巴在一起,怎么回事?兩人緊趕幾步上前問詢。號喪寡婦歹毒啊,她一是要報復(fù),鼻子被打歪了;二要逃避參與斗毆的責(zé)任。見有人過來,她抱著曹逢春的腿站起來,瘋了一樣扯衣服揪頭發(fā)撓臉,不一時曹逢春身上全是指痕血印,加上嘴唇被打得翻了上來,被錫壺砸的血跡也還未干,曹逢春簡直就是個血人。號喪寡婦還嫌不夠,還瘋?cè)氯拢骸安缓美?,不好啦,不好啦,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啊?!辈芊甏哼@時候清醒過來,有點(diǎn)害怕了,看見來人更不敢還手,一動不動任由號喪寡婦折磨,還愣怔地看著拖油瓶:“真死了嗎?”想著想著,還用腳尖點(diǎn)點(diǎn)。兩個路人里頭有個年長的氣得直罵:“啊呸,你個小畜生。人死了,斷氣了,還用腳踢啊?!辈芊甏阂宦?,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腦子里成了一盆漿糊:“怎么死了,眼睛還沒閉,怎么就死了!他裝的,一定是裝的!”
號喪寡婦還在那里拼命喊:“不好啦,不好啦,不好啦,打死人啦啊?!惫怨?,城南水巷被她喊得兩頭全都是人,水泄不通。后頭的人還往前擠,前頭的一起喊“不能再擠哦,再擠就踏到死人啦?!毖瞄T的劉三、張五拿著枷鎖,“讓讓,讓讓,別擠,別擠”,拼著老命擠了進(jìn)來。號喪寡婦看到衙役來了,一把扯散頭發(fā),捶胸頓足更加傷心,她吊住劉三的膀子:“小三子啊,你個死鬼就這樣被打死啦?!薄鞍ググ?,怎么說話呢,拖油瓶死了,怎么是我啊?”“是的,你看啊,劉三兄弟啊,死得可慘啊?!薄叭トト?,倒霉了?!眲⑷﹂_號喪寡婦,氣勢洶洶把枷鎖套住曹逢春連拖帶拉就走。號喪寡婦心里這個樂啊,可臉上還得裝裝相:“三啊,你死得好慘啊?!薄鞍ググァ睆埼遄邅砀枂使褘D咬耳朵:“差不多就行了?!庇洲D(zhuǎn)臉對圍觀的人怒吼道:“閃開,閃開!”和劉三拖著曹逢春硬擠出城南水巷。
套著枷鎖的曹逢春這個后悔啊,“我干嘛今天要來吳大爺家里!唉,爹娘知道了,可不得心疼死……那賊人是不是裝死?。渴蔷秃昧?。”您瞧瞧,都這個時候了,他還琢磨這個呢。正琢磨呢,這就進(jìn)了府前街州府衙門了。
“咚咚咚”三聲鼓罷,威武衙役喊聲亮,手拿木棍站兩廂,三班六房齊到位,老爺執(zhí)鞭升大堂。老爺是哪個?你看他肩寬體壯,身高一丈,頭戴亮銀盔,身披山文甲,足蹬虎頭靴,竹節(jié)鋼鞭斜搭在肩上,國字臉上一雙銅鈴眼,顧盼之下威勢十足。他是到南直隸公干的參將李三才,因為跟泰州知府是故交,被留了幾日。今日知府外出公干,他就暫代半天的公務(wù),等知府回來再移交。李將軍聞聽出了命案,著實吃了一驚。命人立刻升堂,升堂后不入座,他習(xí)慣站在公案前頭審案。他不是文官,他是武將,又是個參將,從來都是站。站著審案子習(xí)慣,鋼鞭審案更是習(xí)慣。圍觀的老百姓看了感覺好玩。
圍觀的老百姓屏息靜氣,看李將軍到底怎么個審案法。李將軍是武將啊,平日都是行軍法,問清犯卒的罪狀,就一鞭下去,萬事皆休,也不費(fèi)神?,F(xiàn)在升堂審案頭一遭,他也沒這耐性,抄起鋼鞭就上了堂。他手里這條九節(jié)鞭,每一節(jié)足有雞蛋大小,二十來斤重,寒光閃爍,看得人里發(fā)寒。將軍剛要問話,這個時候,旁邊站著的衙役就聽見“嗡嗡嗡”,有蒼蠅的叫聲,有兩個膽大啊,還停在鋼鞭上頭。怎么回事?這鋼鞭有血腥味??!李將軍看看堂上停放的尸體,再看看號喪寡婦,冷冷地問曹逢春:“人,是你打死的?”乖乖隆地咚,這聲音跟低音炮一樣,整個公堂被震得“嗡嗡”響。就連中梁上的灰塵都“撲簌簌”往下掉,鋼鞭上的蒼蠅嚇得“嗡”就飛走了。曹逢春這時候才被震得回魂,全身如篩糠般瑟瑟發(fā)抖,癱在地上就起不來了。兩個衙役立馬走過來,像拉死豬一樣把曹逢春拉起來?!肮蚝谩?,又把他摁在那里了。李將軍掃了少年的頭頂有道傷口,可能是硬器砸傷,“哼”了一聲,他這個獅子一樣的鼻孔兩道熱氣直吹少年頭頂。明白人知道,這個小伙子死到臨頭了,李將軍要動手了。乖乖,在衙門前圍觀的人,自然就往前擁擠,李將軍的衛(wèi)兵自然形成阻擋的人墻。圍觀的人是越近看越好,用成語形容叫爭先恐后。要是航拍這個鏡頭,人山人海的衙門門口就像波浪拍岸,李將軍看見眼前騷動的樣子,知道百姓等得不耐煩了。剛才問的“人是你打死的?”一句話,不等少年回話,說時遲那時快,就見李將軍手握鋼鞭往下砸。乖乖,圍觀的人啊神情繃得緊啊,一個個伸長著頸項,眼睛睜大,眨都不眨,有個眨眨眼,回頭還跟自己的眨眨眼生氣,“都什么時候啦,還眨眨眼啊。”干脆用手把住上下眼皮,我不讓你眨!真正是目不轉(zhuǎn)睛。所有人的亮眼都聚焦在李將軍手中的鋼鞭上,刀殺人看過的,刀斧手站在犯人后面,犯人跪在前面,那邊喊“時辰到”,刀斧手手起刀落,犯人人頭滾地。級別最高的刀斧手殺人,手舉刀落,頭皮還連著身子,這叫看似斷頭,其實是全尸??蛇@鋼鞭行刑,古今沒有,眼前鋼鞭乖乖就要舉了。圍觀的人焦急地望著,有人又要望又害怕,有人干脆蒙著眼睛從指頭縫里窺視偷望。后頭的大聲地埋怨:“哎哎,你又不敢望啊,膀彎擋住我了,矮點(diǎn)啥?!薄澳?,哪個說的啊,我從指頭縫里望怎么的?”“哎哎,李將軍舉鋼鞭了?!薄澳愀彝?,怎么蒙住臉的啥。”“我怕,我要望?!薄澳銚踝∥铱床灰姲ァ!薄袄顚④婁摫?、往下往下……”“往下怎么樣?說啊?!薄巴隆薄罢f???”“??!”“死啦?”“停住了?!薄霸谀膲K停住的?”“你自己看吧。”李將軍確確實實手揮鞭往下砸的一剎那停住了。怎么會停住的?他給我們玩電影蒙太奇?。磕卿摫薇慌e過頭頂,先從頭上滑到齊肩膀,從齊肩膀到手臂下垂,再往下半尺的光景就砸到少年頭顱,少年也不知道哪塊來的膽,絕望地哭喊“娘……”將軍聞聲一個“嗯”,急收鋼鞭,“是個少年娃娃?”乖乖,這個鋼鞭就在靠近不靠近,不靠近已經(jīng)靠近,已經(jīng)靠近又不靠近,說白了就是差幾絲,停住了。
圍觀的人群緊張地齊喊:“啊……?”
這正是:死前叫娘冤少年,將軍感動收鋼鞭,不殺逢春命得救,說書感恩代代傳。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新創(chuàng)揚(yáng)州評話《曹逢春少年斗毆遭陷害 李府尹鋼鞭斷案出奇招》說的是大說書家柳敬亭年少時偶遇盜賊、見義勇為的事情。
作者曾參加第十一屆全國曲藝創(chuàng)作高級研修班,讀了作品《柳敬亭報恩之李將軍斷案》,本作是在那個作品基礎(chǔ)上進(jìn)一步豐富而來的。
同樣的故事,但相對于原本,本作的豐滿度更高。首先,人物更形象,語言更豐富,情節(jié)更曲折,揚(yáng)州評話的味道更濃了。原作只寫了“潑皮張三”被少年“推了一把,撞到石階上死了”,“張三”和“少年”的形象都太虛,情節(jié)也很平淡——“少年”因何誤殺了“潑皮”,原作并無交代。而本作則把“張三”換成了“拖油瓶”,并進(jìn)行了一定程度的外貌描寫,讓讀者對這個慣偷有了初步的印象,也使得他下面的偷竊行為變得“合理”了;再者,本作對“拖油瓶”行竊的過程有了更細(xì)致的描寫,把偷什么——“玉虎酒杯”,怎么偷——“身子貼在門上一靠,兩手背后關(guān)門輕巧,踮腳彎腰探頭張望,入室翻找手段挺高”詳細(xì)地交代出來,也吊起了觀眾的胃口,“這寶貝真的在吳大爺家么?可別真被偷走了?!倍髡唠S后的“節(jié)外生枝”,解開了這道扣子,吳大爺家里沒寶貝不說,“拖油瓶”還被曹逢春抓了個正著,接著兩下開打,又是一道扣子,這少年怎么就攤上人命官司了呢?這情節(jié)就這么展開了。
本作還有個值得一看之處,就是對李將軍鋼鞭的描寫,這武器隨他十蕩十決,通體都是血腥和煞氣,讀者的心頓時又被吊起來,加上說書語言“乖乖隆地咚,這聲音跟低音炮一樣,整個公堂被震得‘嗡嗡響。就連中梁上的灰塵都‘撲簌簌往下掉,鋼鞭上的蒼蠅嚇得‘嗡就飛走了”對將軍威勢的描寫,觀眾對曹逢春的擔(dān)憂進(jìn)一步增加了。
總的來說,本作是一個很有潛力的文本,但不足之處仍有,一是曹逢春的推門,“拖油瓶”拉門,兩者很可能大概率會撞個滿懷,“一使勁也感覺不對,這門被什么東西抵住了”的情節(jié)有些不真實;二是審案的情節(jié)有些重語言而輕情節(jié),審案就是一句一答甚至有問無答,李將軍就要執(zhí)行死刑,未免有些草率。藝術(shù)源于現(xiàn)實但高于現(xiàn)實,就必須尊重現(xiàn)實。
(點(diǎn)評人:北京曲協(xié)名譽(yù)副主席 崔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