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而彌堅的曲藝人

2019年12月29日，我的恩師劉蘭芳先生榮獲2019“中國非遺年度人物”稱號，文旅部非遺司司長陳通親自為她頒獎。

“一尺臺，嬉笑怒罵，說不盡悲歡離合，她演繹的是百姓生活；一張口，家國忠義，道不完古往今來，她延續(xù)的是文化根魂?！边@是先生登臺時主持人的致辭，凝練地道出她的藝術成就，而臺下如雷鳴般的掌聲則是觀眾最真誠的褒獎。作為弟子，我站在臺下，也忍不住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成績是一個人在不懈努力后粹煉出的時光留影，在太陽下，這段時光折射出了絢爛的光芒。

一、德字當頭，精益求精

今年年初，先生為抗“疫”發(fā)聲，創(chuàng)作了評書貫口《鐘院士，百姓心中的一座山》。因為不能在錄音棚錄音，她就在家里用手機錄，再交給我進行后期制作。但因為我的失誤，其中一處錯誤被先生“揪”了出來。其實我覺得沒什么大不了，處理一下也就是了。但先生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于是在2月5日19時，我接到了先生的電話——

“望鈞，你在哪兒？”“先生，在家?！薄昂茫幸痪湓捫枰a錄，我現(xiàn)在出發(fā)，7點半到你家樓下?！薄跋壬?，這么大雪，我去您那兒吧?！薄澳泸T著自行車可不行！我有車。”“先生，雪大路滑，我……”“話太多！掛了！”

我舉著電話愣了幾秒，就迅速跑到樓下，凝神注目進入院子里的車輛，生怕天黑路滑，先生下車后行走不便。要知道，就是在2019年下半年，先生在赴沈陽演出前摔傷了手，緊急做了手術，還打了鋼釘。這天氣，老人家萬一腳滑，那可怎么得了？

19時25分，我接到了先生。即使是在黑夜中，我仍然能看到她的眸子里飛揚的神采，不顯半點疲態(tài)。補錄后，先生轉身正要上車，又想起了什么，轉身叮囑我：“你做（社區(qū)防疫）志愿者，值得肯定，但要注意防護，功課別扔下，保重！”

我看著先生的車在雪地里慢慢調頭遠去，心中百感交集。

藝比天大。

去年下半年受傷后，先生不顧勸阻，仍然堅持登臺，只為回應觀眾的熱情。一場演下來，先生雖然疼得滿頭大汗，但仍然對我們說，觀眾有掌聲就是滿意了，值了！

真是一個“老頑固”??！

這個“老頑固”一時一刻也閑不住。早些時候錄制節(jié)目，她的書桌上都是書，視頻整體有些凌亂。先生搖了搖頭，也沒吭聲，親自整理書桌，又搬又挪折騰了半天，我在旁邊扎煞著手：“先生，您悠著點！”她突然轉過頭來，“76歲了，像嗎？”我一怔，嘿嘿傻樂著搖頭。先生又說：“發(fā)生疫情，不能出門，身上都懶了，必須得動！我在家也得每天走一萬步，練練功，一天也不能放松！否則，疫情過了，功廢了，記住了??！”

功而有德，誠而念恩，這是先生最顯著的特點。2019年5月23日，中國文聯(lián)、中國曲協(xié)為先生舉辦了“劉蘭芳從藝60周年暨《岳飛傳》播出40周年座談會”。會上，先生幾度哽咽：“我感恩黨感恩社會！我就是一個說書人，我有什么能耐？不比別人強，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只有一心好好服務，用心為基層服務，哪怕是觀眾只有一個人，我都應該去演。老了怎么辦？傳承！我愿我的徒弟更好，除了我的學生，無論是誰，只要你需要我，我就愿意教你們。我們的曲藝應該是后浪推前浪，后繼有人?！?/p>

言出如山。

疫情期間，我創(chuàng)作了一個小段《生死快遞》，向先生請教。先生那幾天特別忙，還是在仔細批閱后第一時間來電：“好的不說，直接說毛病?！比缓缶蛶臀壹毤毞治鲎髌返娜宋?、情節(jié)和語言表述，又一點點地幫我糾正語氣和發(fā)音。小段不大，但先生從中給我構建出了一個五彩斑斕的廣闊天地。

二、腳踏實地，砥礪前行

我與先生的緣分，始于曲藝數(shù)據(jù)庫。

2017年全國“兩會”期間，時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曲協(xié)名譽主席的先生，向全國政協(xié)十二屆五次會議提交了構建中華說唱藝術數(shù)據(jù)庫的提案，并做了闡釋發(fā)言。先生的提案得到了文化部的高度重視，2017年5月5日，由先生牽頭的中華說唱藝術數(shù)據(jù)庫開始搭建。

這一做就是兩年多。從數(shù)據(jù)論證、內容規(guī)劃、架構設計、空間開發(fā)再到作品和資料的梳理，一項一項，繁雜細致，但我卻樂在其中，對一個評書迷來說，哪有比伴隨在偶像左右更幸福的呢？而整理資料的過程，就是我踩著先生來時的腳印，回溯她藝術人生的過程。

先生出生于曲藝世家，少年時先后在雜技團、曲藝團學藝。藝成出師后不久又趕上“文化大革命”，盡管備嘗艱辛，但她從未輕言放棄。

1979年9月1日，先生的《岳飛傳》在鞍山人民廣播電臺首播，不到一年，全國66家廣播電臺復錄播出，反響強烈，當時先生累計收到了3萬多封全國聽眾的來信。

之后，先生創(chuàng)作的腳步愈加扎實。從《楊家將》《呼家將》《薛家將》《朱元璋演義》等袍帶書，到《一代儒將陳毅》《中國好人頌》《抗日英雄楊靖宇》等新評書，再到《割皮救父》《生死接力》《大孝惟忠》等道德模范故事，她堅持每年出一部新書，60年累計創(chuàng)作了60多部中長篇評書，塑造出了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先生始終堅持為基層服務，為群眾說書。在60年的藝術生涯中，她用腳步丈量祖國的山川河流，在偏僻的村落、熱鬧的集市、繁華的社區(qū)、充滿朝氣的學校中，在礦山油田、邊防哨卡、老少邊區(qū)里，都留下了先生的身影。在年歲漸長后，先生仍未停下腳步，她說，“我們的曲藝，越到基層，越受歡迎，只要觀眾喜歡，我就一直演下去。”

先生與馬街書會有個漫長的約會，但今年因為疫情實在去不了，她還像個老小孩一樣反復念叨了好幾天。

1981年，先生第一次參加馬街書會，當時《岳飛傳》正在熱播，群眾一聽說劉蘭芳從收音機里走出來了，就不顧天高路遠，全家出動直奔那片麥子地，就為一睹真人的風采。時任中國曲協(xié)主席的陶鈍老先生，目睹如此激動人心的場面，特別高興，現(xiàn)場賦詩一首：“馬街競藝溯源長，負鼓攜琴匯現(xiàn)場。談古論今依舊事，萬人空巷看蘭芳?！?/p>

念叨到這里，先生的眼圈紅了：“當時我就掉淚了，我1957年學藝，走南闖北那么多年，像這么原汁原味的說書場面，馬街書會是第一家。什么叫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這感覺一下子就有了。我是說書人，自然就愛上了那里?！?/p>

從1981年至今，39年來先生在馬街書會獻藝18次，分文不取，還為書會奔走呼吁，擴大影響力。

蘭芳愛寶豐，寶豐愛蘭芳，寶豐縣授予先生“馬街榮譽村民”稱號，還在2018年修建了劉蘭芳藝術館。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大師、大家，不是說有大派頭，而是要有大作品。而先生一甲子的藝術人生，就用自己堅實的腳步，踏出了一部為群眾說書，為百姓演藝的“大作品”。

三、櫛風沐雨，不忘初心

堅持就是勝利，這是最淺顯易懂卻最難實踐的道理。作為弟子，在敬仰之余，我有時也有疑問：先生為什么會如此執(zhí)著？

她說，我就是一個說書人，只要聽眾喜歡，我就一直說下去，不說書，我不知道該干什么。

這就是她的初心，也是她堅持下來的強大動力。

20世紀80年代初的一天，先生收到一封信：

“劉老師，我們是長年生活在黑龍江葦河深山老林里的伐木工人，這里幾乎與世隔絕。我們每天都聽您的《岳飛傳》，這大大地減輕了我們一天的疲勞。大家知道您很忙，只想要一張您的照片，這就相當于聽您現(xiàn)場說了書。”

信末，是100多位工人師傅的簽名。

先生看到這封信，眼睛濕潤了，她馬上做出一個決定：信不回，照片也不寄，直接去現(xiàn)場，為伐木工人們說書！

先生回憶說，“當時，我恨不得馬上飛進深山密林?！笨赡觋P臨近，先生的演出安排特別滿，只有年前能擠出幾天時間。她不顧家人和朋友的勸阻，乘火車一頭沖進了大雪封山的森林，在冰天雪地中蜿蜒穿行幾天后終于到達了祖國的北陲葦河?；疖囘€沒停穩(wěn)，先生就透過車窗看見好多人在站臺上翹首以盼。車一停下，站臺上的人都呼喊起先生的名字，回憶起來，先生眼含熱淚，“雖然氣溫零下三十幾度，可我心里暖烘烘的。”

下了火車，去林場還要走很遠，路上積雪過膝。先生沒有絲毫猶豫，邁開大步就往雪里扎。到了林場，她爬到一棵伐倒的大樹上，亮開嗓子就為工人們說起了《岳飛傳》?！氨煅┑乩?，大伙兒的熱情也點燃了我的激情，幾位女工當場流下了眼淚，我也哽咽了?！?/p>

先生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創(chuàng)作表演，“跟黨走，創(chuàng)作無愧人民的新評書”是她堅定的信念。先生作品中的人物，都是氣壯山河的英雄、取義成仁的義士、無私奉獻的楷模。她認為，說書唱戲勸人方，弘揚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傳播社會正能量，是說書人的責任與擔當。

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指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需要中華文化繁榮興盛。參會的先生非常興奮，“這需要文化的力量，這需要文化的自信！我們文藝工作者，使命光榮，責任重大！我要繼續(xù)發(fā)揮余熱，繼續(xù)創(chuàng)作，深入群眾，寫好書，說新書，為時代放歌，為人民抒情，不忘初心，繼續(xù)奮進！”

2017年，先生走進白山黑水，仔細考證楊靖宇將軍的英雄事跡，在“靖宇精神”的感召下創(chuàng)作了60集長篇評書《抗日英雄楊靖宇》。

2018年，先生走進湖南湘潭，在彭大將軍的家鄉(xiāng)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創(chuàng)作完成了66集長篇評書《彭大將軍》。同年，先生根據(jù)核潛艇之父黃旭華的故事創(chuàng)作了《大孝惟忠》，并以之參加了全國道德模范故事匯基層巡演。

2019年，先生又走進江蘇沛縣，虛心學習，創(chuàng)作完成78集長篇評書《大漢劉邦》，并在徐州舉行了新聞發(fā)布會和首播儀式。

先生還在前行，先生的藝術生涯還在繼續(xù)。她將滿懷一顆無私奉獻的心，一如既往地用評書講述中國故事，為人民服務，為百姓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