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車穿過自己開鑿的隧道

孫建軍

轉(zhuǎn)眼就是公歷2020年了，被稱為中國新詩改革開放時代“黃埔軍?！钡摹扒啻涸姇边^去整整40年了。當年和阿來、雨田、楊然一起在徐州第9屆“青春詩會”的日子即刻浮現(xiàn)，仿佛如昨，只是我們都老了。與“青春詩會”相關(guān)的人，有人老了，還有人走了，此時想到更多的是“青春詩會”的發(fā)起者、組織實施者，前《詩刊》一編室主任王燕生先生，所以便以“青春詩會”的名義，把一些值得珍藏的記憶記錄下來，因為王燕生之于我，是前輩，是兄長，是戰(zhàn)友，是老師。

20多年前，我沒能在第一時間得到燕生離我們而去的消息，后來他兒子到了成都專門贈書，我才讀到了王燕生最后時刻出版的詩集《心形船》。心上似乎沒有一絲悲傷，感覺不到燕生已離我們而去的痛楚，因為在我心上，他還是那鮮活如昨地活在那里：說著他幽默機智的話，寫著他情思如泉的詩，喝著他一瀉千里的酒……

“兩分鐘/兩分鐘多么短暫/卻穿越了四十五年的漫長/……真好/漫山遍野/都是歌唱的陽光”（王燕生《乘車穿過我開鑿的隧道》）

鐵二師的那一串“王干事”……

如果說今生寫詩對于我是一種宿命的話，其間與王燕生是有著關(guān)聯(lián)的。

1980年底，在白山黑水間當了近10年鐵道兵的我到了鐵二師工作，最初分配在9團做新聞干事。第一年以報紙發(fā)稿量總結(jié)成績，全師排名最末，宣傳股評不上先進，個人很沒面子。后來有人點撥，才知二師與三師記分標準不同。不僅新聞稿件，報紙副刊上的文學作品也算安生。于是第二年便加大了這方面力度，不論生熟地弄了些短詩短文投稿，結(jié)果單位沖了個第一，個人還記了一次三等功。

也許是我做新聞?wù)惧e了行，后來便被上調(diào)到鐵二師文化科了，讓我做文化干事。領(lǐng)導(dǎo)指給我那張辦公桌時說，鐵二師是鐵道兵的詩歌搖籃，馬上就列出了這張辦公桌前任者們的一串名字：周綱、王燕生、李武斌、謝克強……而王燕生又尤以勤于發(fā)現(xiàn)、樂于關(guān)心、精于培養(yǎng)基層的詩歌作者在鐵二師留名。于是，我不得不暗自下定決心，做好這一任的“王干事”。

但兩年后百萬大裁軍，鐵道兵集體成為中國鐵建公司了，我回到了成都西南辦事處，當團委書記。原本認為再也不用為文化工作崗位積分搞詩了，卻又神差鬼使地到了《星星》做編輯，又成了地方上的“王干事”，無論是在《星星》編輯部，還是后來在省作協(xié)創(chuàng)研室，工作性質(zhì)一直沒有變，心里一直存有鐵二師“王干事”情懷，時刻提醒自己，當盡力為廣大作者服好務(wù)，就這樣做了專業(yè)文學工作近30年至退休。更為幸運的是，《星星》與《詩刊》的關(guān)系，我與王燕生老師成了同行，得到了更多向他學習的機會。其間又是王燕生等老師提名，讓我參加了《詩刊》第9屆“青春詩會”。

作為鐵二師最后一任“王干事”，以詩為業(yè)，我好像有些被動色彩，卻又早有一番緣分、一種宿命鐫入其中了，為此我很感慨：“老鐵”給我的命運，不僅是艱苦卓絕的磨礪，還有詩啊，是傳奇般的詩中之詩。

“開后門”，沒門……

在鐵二師文化科工作期間，知道周綱、王燕生、李武斌、謝克強等軍旅詩人名家，全是我的前任時，感到十分榮幸，那時他們已是部隊內(nèi)外大名鼎鼎的詩人了，便在心里暗自泛出一絲近水樓臺的慶幸，因為知道鐵二師出去的“王干事”，正是《詩刊》的作品組的權(quán)威負責人，經(jīng)他提議籌辦的“青春詩會”讓舒婷、顧城、葉延濱、楊牧們一夜成為詩壇明星。

所以借了個理由出差，悄悄去了京城虎坊橋。初見燕生時大氣都不敢出，只留下極深的三個印象，一是他比我想象中年輕、英俊。二是當他談到詩時，眉目之間立馬蕩漾出一種固執(zhí)而又飄然的陶醉。三是潛臺詞中鐵定了幾個字：“開后門”，沒門。

后來慢慢知道，王燕生是從周鋼手中接過文化干事的，周綱作為當年入朝參戰(zhàn)的志愿軍老兵，有著那一代人特有的剛正，王燕生從周綱手中接過的，就不僅僅是一個文化干事了，這注定了他會把詩的品質(zhì)看得比命要重的這樣一個人，因為他的對于詩歌品質(zhì)的追求是從青春、戰(zhàn)火、熱血中萃取出來的，我要感謝他們對我的嚴格，這才可能取得了一點進步。

酒，酒，還是酒……

“酒，酒，還是酒……”這話是當年我跟隨燕生去合寫報告文學集《大秦書柬》時，他后來寫進文中的一個章名，是用來烘托鐵道兵戰(zhàn)士那種特有的豪情的。燕生和我一樣，其實不是每餐必飲之人，卻見酒便不得自拔，年輕時經(jīng)常一旦遇上酒，必定先把自己先灌個“現(xiàn)場直播”。而且我不會忘記數(shù)年前與他最后一次相見時，免不了先相問王老師好等等，而他依舊風趣無比：“你王老師還健在，全憑酒灌溉?！?/p>

關(guān)于喝酒這事，我并不是跟他學的，但我曉得七八分時不往十分里走那種難受，這不僅因個人基因而異，我更曉得這是“老鐵”的艱苦生活和詩人的別樣孤獨合謀的“病”，是壞毛病，亦是真人生。因為，酒是《大秦書柬》故事中的日子，所以他那樣寫了。酒也是詩里的日子，所以“老鐵”詩人就這樣喝了。

過日子嘛，官員過權(quán)里面的日子，商人過錢里面的日子，詩人呢，只好過詩里面的日子了，對于很大一部分詩人來說，詩總隱身在酒里。不幸的是，燕生和我都只能這樣找到詩。不同的是，也有酒與繆斯相好的時候，詩人往往能讓語言發(fā)散出烈酒一般的想象——

“……第一個登上臺地/作為軍人他要去讀一場古代戰(zhàn)爭/作為詩人他要去覓一縷神秘詩情……”（王燕生《啊，樓蘭！》）

假如此時再與燕生相會，我還將滿滿地給他倒上，并且，他想喝多少我就倒多少。

乘車穿過自己開鑿的隧道……

詩人的思維是跳躍的，從懷想燕生，想到了人生家園，又一下子聯(lián)想到了美國1960年代著名嚎叫派詩人金斯伯格，那時他不僅寫詩，而且吸大麻，留長發(fā)，充當反戰(zhàn)示威領(lǐng)袖。他的媽媽對兒子十分擔心，一個家庭主婦，因為愛兒子選擇了一種愛的方式，學著寫了一首詩給飄泊的兒子——“孩子/回家吧/不要吸毒/鑰匙/就放在向陽的窗臺上”。

20年前，第一次讀到這首詩的時候，不禁淚水奪眶而出。而在青春詩會40周年，在王燕生詩人臨終前的詩集里讀到《乘車穿過我開鑿的隧道》時，我再一次感到了他那種帶著蕩氣回腸情懷一路馳騁的力量。我真的要為尋找回家之路的所有人慟哭了，為悲壯的人生之旅，為美好的人生之詩。

在一次對生命創(chuàng)造的贊美之后，在一生堅忍不拔的倔強守望之后，燕生終于回家了，但我們還將繼續(xù)。此時的我不應(yīng)該有悲傷，我當舉杯為他祝?！驗?，畢竟我們的身后是自己鋪就的鐵軌，以“青春詩會”50年的名義，我們最終都會乘車穿過自己開鑿的隧道——

越過三千大千世界

歷盡八萬四千劫難

我把我，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