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詞中的動物意象及其情感意蘊淺析

袁夢

摘要：清代詞人納蘭性德的詞哀感頑艷，真切自然，詞中包含豐富的動物意象，這些意象蘊含著深刻的情感意蘊。本文以納蘭詞中的動物意象為研究對象，將納蘭詞中的動物意象分為羈旅思鄉(xiāng)、悲傷愁苦、戰(zhàn)爭出塞、愛情相思這四大類，在羈旅思鄉(xiāng)類意象中以鴻、雁為代表展現(xiàn)詞人思念家鄉(xiāng)的孤獨寂寞之情，在悲傷愁苦類意象中以烏、鴉、蟋蟀、驢這些意象為代表展現(xiàn)詞人內(nèi)心的凄迷悲苦之情，在戰(zhàn)爭出塞類意象中主要以馬這一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意象為代表來展現(xiàn)詞人在戰(zhàn)爭出塞中的歷史感慨等心跡，在愛情相思類意象中則以燕、鴛鴦、蝶、鸚鵡、魚、比翼這些意象來展現(xiàn)詞人纏綿悱惻的愛情。納蘭性德借助這些動物意象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情感，對于這些動物意象的選擇，其原因主要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象的繼承及受到外界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此外還要個人氣質(zhì)、審美觀念等方面的因素。在對納蘭詞中的動物意象進行深入分析后，可知這些動物意象背后主要蘊含著愛情傷悲、羈旅愁思、歷史感慨這三類深沉的情感，納蘭詞中的動物意象可謂意韻深遠。

關鍵詞：納蘭詞;動物意象;情感意蘊

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族正黃旗，清代著名的詞人。他與朱彝尊、陳維崧并稱為“清詞三大家”。納蘭性德的詞哀感頑艷，以“真”取勝。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價其為：“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1]納蘭性德的詞作曾刊印為《側(cè)帽集》、《飲水集》，后人多稱為“納蘭詞”。納蘭詞是中華詩詞寶庫中的一塊美玉，曾廣為傳唱，曹寅在《題楝亭夜話圖》中云：“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正如曹寅所言，納蘭詞字里行間都蘊含著納蘭性德復雜深厚的情感意蘊，人人雖唱著他的詞，卻未必真正讀懂了納蘭的心事。隔著幾百年的歷史煙塵，后人只能借助文字資料來研究納蘭詞，從詞中來感受納蘭性德的情感思緒。而研究納蘭詞的方法中意象研究顯得至關重要。

“意象”這個詞在中國文論和美學中是個重要范疇，它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有著深遠的淵源，《易傳·系辭上》中說：“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盵2]由此可見在“言”和“意”之間巧妙地加入“象”作為兩者之間的中介物，可以有效調(diào)和“言”、“意”矛盾，更好地表達“意”?！耙狻焙汀跋蟆彪S著歷史的發(fā)展而不斷豐富完善，“最早把二者合起來使用的是東漢的王充，他在《論衡·亂龍》中說：‘禮貴意象?！盵3]此時“意象”并非指文學藝術中的形象，而是指含有深意的畫?！皠③妮^早在文論中提出意象概念，他在《文心雕龍》說道：‘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并將意象的內(nèi)涵界定為：‘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盵4]至此，“意”和“象”合二為一，在文學史上成為了完整的文學范疇，具有了審美意義，作家藝術家將內(nèi)心的營造寄托于外在物象，可借此表達自己的情感。意象具有真幻統(tǒng)一性，依托于客觀外物，又能超越外物，具有多重解讀，同一意象由于立意不同感情色彩會存在差異，而欣賞主體的不同也會導致解讀不同。意象的使用豐富了詩詞的意蘊，達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

納蘭詞清麗婉約，格高韻遠，其詞多用白描手法，不加雕琢，情感真摯，字里行間滲透了一種唯美的悲傷和憂愁，這也與他所使用的意象密切相關。納蘭詞中的意象幽雅別致，芭蕉、梨花、月、柳絮等意象在詞中出現(xiàn)的較多，情景交融，營造了一種凄清孤寂的意境。

隨著近幾年納蘭詞研究的發(fā)展，學術界對納蘭詞的研究越來越深入，研究的內(nèi)容也更加豐富，對納蘭詞的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四大類：第一類是從宏觀上對納蘭詞所使用的的意象及典故進行研究;第二類是針對納蘭詞中某一個或某一類意象的研究，如對燈、燭、月、梨花、謝橋等意象的研究;第三類是對納蘭性德的人物情感及思想進行研究，如對他的愛情悲劇、與顧貞觀的友情等方面的情感研究以及佛家思想、南方文化等對納蘭性德創(chuàng)作的影響;第四類是納蘭性德與其他詞人之間的對比研究，如納蘭詞與李煜、晏幾道、李清照、朱彝尊等詞人的詞作風格意象對比研究。然而，學術界對納蘭詞中的動物意象及其情感意蘊的研究較少，但動物意象這個部分又很重要，因此，本文選擇以動物意象的研究為切入點，深入分析納蘭性德的情感意蘊。

一、納蘭詞中動物意象的選擇

納蘭詞中運用了很多動物意象：鴻、雁、燕、馬、鴛鴦、蝶、烏、鴉、龍、鶯、雞、鵑、鸚鵡、猿、蟬、魚、蟋蟀、鷓鴣、比翼、雕等。其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雁”“馬”“燕”。納蘭詞中的意象大致可分為四類：第一類是羈旅思鄉(xiāng)類，第二類是悲傷愁苦類，第三類是戰(zhàn)爭出塞類，第四類是愛情相思類。

（一）羈旅思鄉(xiāng)類

羈旅思鄉(xiāng)類意象中鴻、雁這類意象極具典型性。

雁是古詩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種羈旅漂泊的意象?！把悖址Q鴻、鵠（雁在《樂府詩集》里有時作“鵠”，東漢以前，雁和鵠區(qū)分不嚴）、鸧鴚、鴚鵝、翁雞、霜信、月鷺，是我國古代習見的候鳥?！盵5]在傳統(tǒng)詩詞中鴻雁常常是羈旅思鄉(xiāng)、愛情相思、失意孤苦的象征，有時也用來作為書信的代名詞?！白鳛樽匀唤缰谐Ｒ姷那蓊愔?，大雁很早就進入了古人的視野，尤其在靈心善感的文人那里，它們對伴侶情感的專一、規(guī)律性地往還南北的生活習性，以及單飛雁的孤獨等等，都與他們的情感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早在《詩經(jīng)》中，鴻雁就已作為一種特定的詩歌意象出現(xiàn)了?！盵6]納蘭詞繼承了鴻雁意象的傳統(tǒng)意義，并加以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納蘭詞中的鴻多表現(xiàn)為征鴻、塞鴻、朔鴻、歸鴻、離鴻、孤鴻，“鴻”的意象常常與“孤”“愁”“書”“淚”“夢”“歸”“秋”“客”結(jié)合在一起營造場景。雁多表現(xiàn)為征雁、朔雁、驚雁、白雁、孤雁、哀雁、南雁、斷雁、塞雁、傳書雁、歸雁、平沙雁，“雁”的意象在詞中常常與“信”“尺素”“塞”“愁”“西風”“秋”相結(jié)合。在此，選擇包含“雁”意象的兩首詞進行分析：

楊柳千條送馬蹄，北來征雁舊南飛。客中誰與換春衣。? ?終古閑情歸落照，一春幽夢逐游絲。信回剛道別多時。[7]

——《浣溪沙·古北口》

深秋絕塞誰相憶，木葉蕭蕭。鄉(xiāng)路迢迢。六曲屏山和夢遙。? ?佳時倍惜風光別，不為登高。只覺魂銷。南雁歸時更寂寥。

——《采桑子·九日》

這兩首詞中的思念家鄉(xiāng)，孤獨寂寞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第一首詞將楊柳千條、馬蹄陣陣、征雁南飛、落日余暉這些眼前之景與厭于扈從生涯、思念家鄉(xiāng)和愛人的情感交融在一起，融情于景，相得益彰，“征雁”這個意象運用得恰到好處，看似尋常，卻深深觸動了詞人在邊塞的鄉(xiāng)思之情。第二首詞中寫正逢重陽佳節(jié)，本應是與親人團圓歡聚之時，詞人卻在塞外，形單影只，倍感思鄉(xiāng)。這首詞中描繪了一幅蕭瑟凄涼的深秋邊塞圖，渲染了一種冷清孤寂的氣氛，“六曲屏山和夢遙”，鄉(xiāng)路遙遠，只有在夢中才得一見。該詞以景作結(jié)，借南雁回歸來烘托、反襯出詞人不自由、憂傷寂寥的狀況。

（二）悲傷愁苦類

悲傷愁苦類意象中的烏、鴉、蟋蟀、驢這些意象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烏鴉，又叫“老鴰”，鴉科，其羽毛多為烏黑色，大多為留鳥，集群性較強，鳴聲嘶啞。“烏鴉”這一意象被賦予了豐富的內(nèi)涵，它既被認為是神的使者、太陽鳥，又被認為是不祥的征兆、悲苦的象征，可謂是集吉祥與厄運于一身。在上古神話中，烏鴉曾被視為“太陽鳥”。藏族先民和道教圣地武當山也曾把烏鴉當成神鳥。除此之外，烏鴉還曾被尊奉為吉鳥，晉成公綏作《烏賦》來贊揚它，張籍的《烏夜啼引》等眾多文人的詩詞都提到了烏鴉能夠帶來吉兆，是吉祥的鳥。然而，烏鴉也被認為是邪惡的象征。屈原的《涉江》中將烏鴉作為流俗小人的代表，漢樂府《戰(zhàn)城南》等詩中描寫了烏鴉啄食尸體的場景，于是烏鴉也漸漸成了死亡的象征。隨著時間的發(fā)展，烏鴉的意象內(nèi)涵漸趨穩(wěn)定，根據(jù)使用者的主題情感的不同而在文學作品中有不同的表現(xiàn)，大多與衰亡、奸惡、落魄等意義相關聯(lián)，用以體現(xiàn)悲傷落魄等情感。納蘭詞中的烏鴉多蘊含著寂寞凄涼的情感，納蘭詞中的烏一般表現(xiàn)為城烏、啼烏、饑烏、夜烏，鴉多表現(xiàn)為昏鴉、早鴉、啼鴉、歸鴉、棲鴉、寒鴉。在此，結(jié)合兩首詞進行分析：納蘭詞經(jīng)常借助烏鴉這一意象來抒發(fā)人世無常、興亡衰敗、時光流逝、心緒凄迷難以入眠等感傷之情。在此，以兩首具有代表性的詞作進行分析：

古戍饑烏集，荒城野雉飛。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 ? 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

——《南歌子·古戍饑烏集》

白日驚飚冬已半，解鞍正值昏鴉亂。冰合大河流，茫茫一片愁。? 燒痕空極望，鼓角高城上。明日近長安，客心愁未闌。

——《菩薩蠻·白日驚飚冬已半》

這兩首詞中所代表的是兩類不同的悲苦之情。第一首詞中詞人面對古戍、饑烏、荒城、野雉、殘灰、碧血、金笳等凄涼蕭索的場景，抒發(fā)了“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的感慨，這種天命觀表現(xiàn)了詞人厭惡世事紛爭、向往平靜生活的情感。詞中的“饑烏”意象展現(xiàn)出了古戍的荒涼，營造了一種壓抑蒼涼的氣氛，奠定了該詞低沉蒼涼的情感基調(diào)。第二首詞中描繪了一幅深冬白日歸程圖，上闋中用“昏鴉”這一意象蘊含了詩人心中郁結(jié)的愁緒，將冬日衰颯昏暗的景象與情感相交融，尾句“明日近長安，客心愁未闌”給該詞賦予了更深厚的意境，升華了詞的情感。

蟋蟀別名“促織”，蟋蟀常常與感嘆時光流逝，悲秋等情感相連，它們是秋季、夜蟲的代表，其聲音能夠觸動人們的思緒。蟋蟀這個意象在納蘭詞中多次出現(xiàn)，常用“絡緯”“亂蛩”“秋蛩”來表示，在詞中蘊含了悲秋傷感的情緒。“西風鳴絡緯，不許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淚欲流?！保ā镀兴_蠻·晶簾一片傷心白》）;“凄凄切切，慘淡黃花節(jié)。夢里砧聲渾未歇，那更亂蛩悲咽?！保ā肚迤綐贰て嗥嗲星小罚?。這兩首詞都意境哀婉，表達了詞人在秋季因蟋蟀的聲音觸動了心緒，更添哀愁，憶及離世的妻子，物是人非，憂傷難以消解。

“驢”是納蘭詞中的一個比較獨特的意象，在《瀟湘雨·送西溟歸慈溪》中表現(xiàn)明顯：“凄寂。黔婁當日事，總名士如何消得。只皂帽蹇驢，西風殘照，倦游蹤跡。廿載江南猶落拓，嘆一人、知己終難覓。君持愛酒能詩，鑒湖無恙，一蓑一笠?！薄板矿H”是指跛腳的驢，這一象征意味深長?！膀T驢是詩人落魄的象征，這一點錢鐘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早有揭示。前舉‘仲宣好驢鳴其實質(zhì)是胸懷大志而終不得任用才想學驢鳴以抒其郁悶，此真所謂‘不平則鳴。”[8]納蘭詞中描寫蕭索秋雨之景表達惜別情，又用“蹇驢”意象來表達對友人壯志難酬的同情，并勸慰友人，該詞情真意切，流露出納蘭性德對友人的誠摯情感。

（三）戰(zhàn)爭出塞類

戰(zhàn)爭出塞意象中“馬”的意象特別典型，在納蘭詞中的出現(xiàn)頻率也很高，除了“馬”意象直接出現(xiàn)外，“斑騅”“連錢”這些馬的意象也多次出現(xiàn)。納蘭詞中的馬一般表現(xiàn)為塞馬、獵馬、瘦馬、牧馬、鐵馬金戈、牧馬、倚馬揮毫、躍馬橫戈。馬在冷兵器時代是重要的交通工具，在戰(zhàn)爭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清朝的滿族統(tǒng)治者們崇尚武力，重視騎馬打獵等活動。納蘭性德文武雙全，常常跟隨康熙皇帝出巡，詞中多次用“馬”的意象來體現(xiàn)戰(zhàn)爭游獵。在此，以兩首相關的詞進行分析：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風吹斷馬嘶聲。深秋遠塞若為情。一抹晚煙荒戍壘，半竿斜日舊關城。古今幽恨幾時平。

——《浣溪沙·身向云山那畔行》

今古河山無定據(jù)。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 從前幽怨應無數(shù)。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蝶戀花·出塞》

第一首詞是納蘭奉命出塞時所作的詞，首句點明了出行的目的，詞中描繪了深秋遠塞、風中馬鳴、荒煙落日的凄清之景，景中又蘊含著悠悠今昔、世事無常的感慨，這感慨已經(jīng)超越了對個人得失的計較，而上升到對時空變遷、人世無常的獨特感悟。第二首詞以“今古河山無定據(jù)”議論開篇，有歷史縱深感，為后面的詞句奠定了感情基調(diào)?！敖窆拧倍帜依斯磐駚怼Ｔ~的下闋也以議論開頭，并轉(zhuǎn)入對古戰(zhàn)場的描寫，“鐵馬金戈”在這里形容戰(zhàn)爭，“青冢黃昏路”指漢代王昭君和親，代指和親政策，說明自古以來戰(zhàn)爭與和平相互交替。最后以景結(jié)尾，寓情于景，深沉慷慨，融入了詞人對盛衰興亡、歷史變遷的感慨。

（四）愛情相思類

愛情相思類意象中的燕、鴛鴦、蝶、鸚鵡、魚、比翼這些意象意蘊深厚。

燕子是詩詞中常見的意象，可借燕喻人、用燕抒情，燕子被人們寄寓了羈旅思鄉(xiāng)、傷春惜時、盛衰興亡、相思閨怨等多重情感。在納蘭詞中，燕多表現(xiàn)為雙燕、棲燕、新燕、燕子、梁燕。燕子也是南北遷徙的一種候鳥，但它們與大雁不同，它們體型小巧，輕盈靈動，更適合作為閨中愛情相思的寄托物。在納蘭詞中，“燕子”意象多用來表現(xiàn)傷春惜春、愛情相思的內(nèi)容。如《菩薩蠻·窗外桃蕊嬌如倦》：“窗外桃蕊嬌如倦，東風淚洗胭脂面。人在小紅樓，離情唱石州。夜來雙燕宿，燈背屏腰綠。香盡雨闌珊，薄衾寒不寒?！保@首詞以閨中女子的角度，描繪出了女子在桃花盛開的春天獨自一人，唱《石州》以抒發(fā)離情別緒的孤寂情態(tài)。“燕子”在這里有襯托作用，冷清的夜晚，燕子成雙，人卻形單影只，這雙燕令女子觸目傷懷，閨怨相思之情愈加濃厚。

鴛鴦是水鳥，鴛指雄鳥，鴦指雌鳥，后來人們常將兩者合在一起稱為鴛鴦。鴛鴦有多種含義，可比喻夫妻、志同道合的兄弟、賢者、宮殿等。鴛鴦被廣泛認為是愛情忠貞的象征，唐朝詩人盧照鄰在《長安古意》中有“愿做鴛鴦不羨仙”的詩句，贊揚了美好忠貞的愛情，此后的文人常常效仿。在納蘭詞中，“鴛鴦”意象多用來表現(xiàn)愛情，也有用來指器物，如“鴛鴦瓦”“鴛鴦餅”?！肮赔O封寄玉關秋，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鴛鴦頭不白?！保ā短煜勺印ず迷谲浗嫾t淚積》）;“無數(shù)紫鴛鴦，共嫌今夜涼?！保ā镀兴_蠻·宿灤河》）;“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采桑子·謝家庭院殘更立》）這幾句詞中表現(xiàn)了詞人或與妻子分居兩地的相思離情，或?qū)εf情的追憶。

蝶這個意象在古詩詞中常常用來指代夢幻、夢境、自由，如“莊周夢蝶”，也用來象征愛情，如“梁?；?。納蘭詞常用蝴蝶來表現(xiàn)自己的愛情相思之情和對亡妻的悼念之情。蝶在納蘭詞中多表現(xiàn)為蝴蝶、蝶夢、蛺蝶、雙棲蝶?！暗麎舭倩ɑ▔舻！保ā肚嘤癜浮に逓觚埥罚俺T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保ā兜麘倩āば量嘧顟z天上月》）。這些詞句飽含深情，表達了詞人對妻子的深切思念之情，情深義重。

鸚鵡聰明能言，外表小巧美麗，被困于籠中，烘托出深閨寂寞的相思閨怨之情。鸚鵡也常用來批判奸佞小人，慨嘆玩物的悲哀，抒發(fā)懷才不遇的哀嘆，寄托渴望自由的愿望。在納蘭詞中多處使用鸚鵡意象來表現(xiàn)女子的悠閑寂寞，教鸚鵡念詩以抒發(fā)相思之情。如“閑教玉籠鸚鵡念郎詩”（《相見歡·落花如夢凄迷》）;“鸚鵡偷教，方響前頭見玉簫。”（《采桑子·土花曾染湘娥黛》）。

魚意象常常用來代指書信，寄托相思。在納蘭詞中，魚意象多表現(xiàn)為雙魚、雙鯉，將濃濃的相思之情融入其中。如“分付秋潮，莫誤雙魚到謝橋?！保ā恫缮Ｗ印軣魰M紅箋也》）;“日夜河流東下，錦書應托雙魚?！保ā肚迤綐贰熭p雨小》）;“雙魚凍合，似曾伴個人無寐?！保ā逗Ｌ脑隆て棵贰罚?/p>

比翼鳥也是一種成雙成對的鳥，又名“鶼鶼”，“南方有比翼鳥焉，不比不飛，其名謂之鶼鶼。”（《爾雅·釋地》）“古典詩歌中的‘比翼鳥，常被作為情愛、友誼等人倫關系的隱喻，其淵源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及上古神話。神話傳說中的‘比翼鳥，或作為‘災異、‘休咎之征兆，或作為朝會、封禪等國家大典中的‘祥瑞之物?！盵9]在納蘭詞中，詞人將比翼鳥這一意象置于午夜、夢、雨、淚這些凄冷悲哀的氣氛中，有時也將“比翼鳥”與“連理枝”這兩種意象巧妙結(jié)合，來體現(xiàn)愛情婚姻的悲劇?！皠e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檐夜雨鈴。”（《南鄉(xiāng)子·為亡婦題照》）;“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保ā赌咎m花·擬古決絕詞柬友》）;“休墮玉釵驚比翼，雙雙，共唼蘋花綠滿塘?！保ā赌相l(xiāng)子·飛絮晚悠飏》）。

二、借意象以言情

（一）動物意象選擇的原因

納蘭詞中對動物意象的選擇的原因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象的繼承及受到外界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第二類是個人氣質(zhì)、審美觀念等方面的因素。

納蘭詞的創(chuàng)作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意象，前代形成的“鴻雁”“燕子”“魚”“鴛鴦”等眾多意象被納蘭性德很好地繼承了。其中，“花間”詞對納蘭性德的創(chuàng)作影響尤為突出。納蘭性德有詩言：“誰持《花間集》，一燈氈帳里?！奔{蘭性德喜讀《花間集》，潛移默化地被其綺麗柔美、婉約細膩的特點所影響?！痘ㄩg集》中運用了大量的鳥類意象，鶯、鴛鴦、燕子、鴻雁、鷓鴣、鸚鵡這些鳥類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它們在詞中營造出特定的氛圍，借此含蓄幽婉地表現(xiàn)男女之間的悲歡離合的情感。這些鳥類的意象及表現(xiàn)方法對納蘭性德的詩詞創(chuàng)作的影響十分顯著，在書寫愛情相思時，納蘭性德大多選擇鴛鴦、燕子、鸚鵡、鶯這些意象，纏綿悱惻，令人不忍卒讀。

納蘭性德自幼生長于京城，是滿族人。清初的統(tǒng)治者們重視習武射獵，納蘭性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也精于騎射，然而他的詞中在動物意象的選擇上卻少了北方詞人的豪邁豁達，更多地帶有溫婉深沉的江南韻味。這與他所交往的朋友有關，他的身邊聚集了許多南方文人，如顧貞觀、陳維崧等人，其中顧貞觀與納蘭性德更是忘年之交，情投意合。這些江南文人對納蘭性德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使納蘭性德在創(chuàng)作詞時，婉約清新，傾向于選擇鴻雁、烏鴉、蟬、蟋蟀這樣一些凄婉的意象，而較少使用鷹、蛇、豹、熊這樣一些勇猛狡詐的意象。

此外，納蘭性德個人的氣質(zhì)、審美觀念等方面的因素也是影響動物意象選擇的重要原因。納蘭性德雖然是納蘭明珠之子，出身富貴，錦衣玉食，但他天性使然，有一顆細膩善感的心，他觀察外物總是能從表面深入透析其本質(zhì)，透過眼前富貴繁華的表面，自然地想起古今變遷、盛衰興亡之理，發(fā)出對浩渺宇宙、紛繁世事的獨特慨嘆。無論是“饑烏”“蹇驢”，還是“皂雕”“海鷗”，都蘊藏著納蘭性德特有的感傷氣質(zhì)。

（二）情感意蘊

納蘭詞中的動物意象蘊含了深厚的情感意蘊，恰到好處地渲染了特定的氣氛，寓情于景，含蓄蘊藉，使納蘭詞達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這些動物意象中所蘊含的情感大致可分為三大類：愛情傷悲、羈旅愁思、歷史感慨。

納蘭性德一生有過幾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這些情感在他的詞中都有所流露，其中他的悼亡詞可謂是他詞作中的經(jīng)典。康熙十三年，納蘭性德娶了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盧氏為妻，婚后兩情相悅，可惜好景不長，盧氏在康熙十六年就去世了，年僅二十一歲。盧氏去世后，納蘭性德悲痛欲絕，作了大量的悼亡詞，在這些悼亡詞中，“鶯”“鶼鶼”“雙魚”“雙棲蝶”“鴛鴦”的等意象是其中的典型意象，這些意象生動地體現(xiàn)了納蘭性德失去妻子的悲痛及對妻子的深深懷念。

康熙十五年，納蘭性德參加殿試，被列為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成為了康熙皇帝身邊的三等侍衛(wèi)，后來晉升為一等。身為皇帝身邊的侍衛(wèi)，納蘭性德常常要侍駕出巡，這也使他飽受出塞的艱苦與離別的愁思。納蘭性德曾多次跟隨康熙皇帝出巡，并奉旨出使梭龍，考察沙俄侵邊的情況。納蘭性德的羈旅愁思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抒發(fā)羈旅途中的孤獨寂寞之情，二是表達對家鄉(xiāng)及妻子等親人的深切思念?！肮卵恪薄罢鼬櫋薄叭櫋薄皻w鴻”“孤鴻”“離鴻”“瘦馬”這些意象將他的羈旅愁思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納蘭性德除了詠史詞外，在他的許多塞上詞中也表達了對歷史的感慨，如“今古河山無定據(jù)”、“古今幽恨幾時平”等詞句都表達了他對歷史變遷的感慨。納蘭性德常常借助對歷史盛衰興亡的慨嘆來抒發(fā)對國家前途、世事無常的憂慮。“馬首望青山，零落繁華如此。再向斷煙衰草，認蘚碑題字。休尋折戟話當年，只灑悲秋淚。斜日十三陵下，過新豐獵騎?！保ā逗檬陆ゑR首望青山》）?？滴跏迥?，納蘭性德隨康熙皇帝去昌平，經(jīng)過明十三陵，見到如此荒涼殘敗的明十三陵，感嘆朝代的興亡。在納蘭詞中，“馬”“饑烏”“野雉”“蛟龍”這些意象在抒發(fā)詞人的歷史感慨和輪回之嘆時營造了衰頹凄涼的意境。

結(jié)語：綜觀納蘭詞，詞中運用了許多動物的意象，鴻、雁等羈旅思鄉(xiāng)類意象不僅被賦予了傳統(tǒng)的羈旅思鄉(xiāng)意義，還在納蘭詞中有了進一步發(fā)展，與“秋”“歸”“客”等結(jié)合在一起營造凄涼孤獨的意境，烏鴉、蟋蟀、驢等悲傷愁苦類意象流露出詞人凄迷感傷的情緒，戰(zhàn)爭出塞類常見的意象“馬”在納蘭詞中不僅表現(xiàn)出詞人在塞外的情景，更蘊含了詞人對盛衰興亡、歷史變遷的深深感慨，傳統(tǒng)的愛情相思類意象燕、鴛鴦、蝶、鸚鵡、魚、比翼等意象在納蘭詞中也有了新的發(fā)展，更增添了納蘭詞哀感頑艷的色彩。由這些動物意象可知，納蘭性德的詞既繼承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意象，受到花間詞的影響，又受到江南文人的影響，所選的動物意象更多地蘊含著溫婉深沉的江南韻味，對動物意象的選擇傾向于鴻雁、烏鴉、蟋蟀等凄婉意象，而較少用豹、熊等意象。納蘭性德雖出身于富貴的家庭，但由于天性使然，他多愁善感，心思細膩，透過繁華富貴的表面而對歷史變遷、人世變換產(chǎn)生了諸多感慨，從納蘭詞中的動物意象中便可察覺其情感意蘊。這些動物意象不僅被賦予了傳統(tǒng)的意義，也承載了納蘭性德的種種情思，奠定了感傷落寞的基調(diào)，抒發(fā)了他的離愁別恨、愛情相思以及歷史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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