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喧嘩

孫鵬飛

煙

一

飯后文晶自己回房間暫作休息，我留在大屋商議婚禮的個中細(xì)節(jié)。我爸為了婚事去省城批發(fā)了一箱煙，都是劣質(zhì)煙，但是我爸說村里婚喪嫁娶興這種煙。就是這種劣質(zhì)煙，村支書石林也不忘兜里揣著，手里夾著，耳朵后面別著，他以商量的口吻問我，你還年輕，婚事也別太倉促，不再看看了？

他有點看不起村民，知道我掙到錢了，對我們一家態(tài)度才好了些。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帶著笑，我給他們散煙，散的是我從南方都市帶回來的雪茄煙。

村支書石林手里的煙還沒抽完，便急著點上雪茄煙，抽了幾口悠悠地說，勁兒老道，有點不懂你們年輕人口味。說完，半笑不笑看看我爸。我爸面皮是僵硬的，他只顧吸煙，末了說了句，我同孩子談過多次，你們做長輩的再幫著勸勸。

家族的四爺爺說，還是要講究一個般配。

我問四爺爺，我和未婚妻不般配嗎？

四爺爺把雪茄蹍滅在屋地，他說，你當(dāng)我是放屁吧。

大多數(shù)長輩都擠在長椅上仰躺著，臉上掛著笑，一副抽煙抽醉了的樣子。村支書又勸了我?guī)拙洌覠o動于衷。他說，你想我們把你當(dāng)個笑話嗎。我說，這不是已經(jīng)當(dāng)成笑話了。到最后他火大地問我，你這么做，讓你爸媽怎么在村里抬起頭來？

我也不知道再說什么。我干嘛要帶著文晶回來呢，干嘛要舉行這樣一個儀式呢？

二

兩個小時以前我和文晶還在飛機(jī)上。飛機(jī)在晃，說是要來臺風(fēng)。從窗口往外看還是個晴天，漫天的白云像是散養(yǎng)著漫天的憂傷。落了地才知道，半個世界都在下雨。出了機(jī)場，冒雨叫了出租車。我們里外早就濕透了，司機(jī)開了暖風(fēng)，問我這么大雨，和你媽媽去哪玩了？我說，這是我的未婚妻。司機(jī)笑個不停，叫我別逗他。

省城下大雨，到了鄉(xiāng)鎮(zhèn)下暴雨，半個鄉(xiāng)鎮(zhèn)都泡進(jìn)了雨水里。我和未婚妻沒有急著下車。媽媽估計從上午就蹲在村口等著我們了。幾年前村落間修了柏油路，雨水免不了往地勢低的村莊里灌。過去村子里還有灣，現(xiàn)在都填平了。之后下雨我們就遭殃。

下去后我問文晶，要不要背著她。我記得她兩個膝蓋里都有積水。她說那倒不用，我自己涉水而行吧。她今天穿得像個大姑娘，裙子是她自己做的，釘滿了亮晶晶的碎片。我牽著她走路。雨水過膝，她的鞋子、裙角都涉水而行。

果然就我媽一個人在村口接我們。

這是我媽頭一次見文晶，以前只通過幾次視頻，手機(jī)里我媽還說文晶長得俊相。文晶臉憋得通紅說，阿姨好。我媽看著她，沒敢應(yīng)聲，只問我們一路上累了吧。我媽走在前面，回頭看了好幾次文晶，我看得出來我媽在猶豫。到了家，家族的長輩，村里的干部都在。他們在抽煙，屋子里煙氣蒸騰著。飯菜都備好了，涼了。

我?guī)е木Щ貋?，是要舉行婚禮的。日子是我爸定的，距離婚期七月十四日，只剩下三天。

三

村子里御用的婚禮大總管是涼亭，他四平八穩(wěn)坐在馬扎上，板著臉一副誰也不敢惹他的樣子吸著煙。快散會才問我，新娘子娘家人怎么安排？我說新娘子親戚不多，他們十四號婚禮當(dāng)天來吃頓飯，當(dāng)天走，住宿就不用咱們操心了。

村支書石林問我決定好了。我說，不然呢？石林嘆了口大氣。石林的頭比一般人的大，他又留著禿頭，顯得頭更大。禿頭是村子里興起來的，人到中年后故意把頭中心推得光光的。

這之后，石林便同鄉(xiāng)親們探討這次來的臺風(fēng)，臺風(fēng)叫利奇馬。去年來的是它的同胞兄弟溫比亞，給我們當(dāng)?shù)夭宿r(nóng)造成了巨大損失。村支書安排村里的兩委成員，今晚九點前務(wù)必帶著年輕的黨員挨家挨戶做工作，如果來了大風(fēng)、暴雨，要抓緊撤離。問撤離到哪里，石林想了想說，去鎮(zhèn)子上的一所初中集合。

他們領(lǐng)了任務(wù)走了。按照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這三天不能再見新娘子。趁雨點小了，長輩要我把新娘子送出去。我媽也說這是規(guī)矩。我騎著借來的電動車，把文晶暫時安放在我小姨家里。

四

我表妹在外求學(xué)，房間沒來得及打掃，亂得很。我倆簡單歸置了下行李，然后我仰躺在表妹小床上抽煙。文晶依偎過來，她親親我胳膊問，你媽媽喜歡我嗎？我說喜歡呀。她問我今天累了嗎，給我捏了捏肩膀，又給我揉腿，我說，你也勞頓一天了，也累了。之后她把臉深深埋進(jìn)我懷里，說是要睡會兒。來之前她燙過頭發(fā)，女人燙頭發(fā)顯老。整體上她的身材是臃腫的。

她的脾氣好得嚇人，在很多事情上都特別能忍。比如此刻委身在這樣的小房間，睡這樣的小床。我們憧憬未來時，她說過，新家的客廳要掛滿她的畫她的書法。她過去被很多人騙過，她不希望再被騙。七年前她差一點結(jié)婚，當(dāng)她拿兩百塊錢施舍雨中的小乞丐時，她的男人說她被人騙了，乞丐是騙子。她說，不管是不是騙子，我只知道這一刻，這個孩子在淋雨。那個男人就像之前的每一個男人，總之是離開她了。

我看著煙霧升騰，扭曲著屋頂唯一一盞昏黃的燈。雨又大了起來，中間文晶醒過來一次。她醒來是因為我又接到了那個陌生電話。那一串號碼叫囂起來肆無忌憚，有時黃昏有時凌晨，我接起來又沒人跟我說話。

文晶笑說這是一個不舍得我的小姑娘打來的，我說是就好了。有時我會很期待這個電話。

她把一根煙從我嘴巴抽出來，掐滅。她說，我只有在你懷里才睡得這樣踏實，我做了一個很美好的夢。我摸摸她的波浪發(fā)說，再睡會兒吧。她問我，你是不是不開心啊。我否認(rèn)了，她說，我們認(rèn)識兩年了吧？

我想了想，還有三天就兩年了。

她說，假如我活到七十五歲，一星期做兩次這樣美好的夢，一次夢長兩個小時，那么我一生有兩年的時間是活在夢里的。我現(xiàn)在很幸福，就像在夢里一樣幸福。

下半夜我回家躺到自己床上，我媽哭著進(jìn)來了。我問她怎么了，她說沒事。她坐在一邊抹眼淚，她說，我就你這一個孩子，你給我爭口氣。我說，我結(jié)婚就是不爭氣？她說，你爸都不再管你了，他的心已經(jīng)死了。我扔了煙頭坐起來。她說，我就你這一個孩子，你給我爭口氣行嗎？我說，你別絮叨了，再這樣我煩了。她說，你爸都不再管你了，他的心早就死了。我說，他人死了才好。說完我后悔了。

我媽收了聲，垂著眼簾站起來。雨下一陣停一陣，我媽的臉面青一陣白一陣。

她出門后，給我輕輕帶上門。

我又抽了支煙才睡。

酒

一

隔天我醒了個大早，雨還在下。說是到下午臺風(fēng)利奇馬就來了，現(xiàn)在風(fēng)很大。

院子里臨時搭建了帳篷，家族長輩都在帳篷里吃飯。按規(guī)矩，早飯就安排酒菜。飯菜是我爸從市里飯店請來大廚準(zhǔn)備的。這是我強(qiáng)烈要求的，必須請廚子。我這樣做，據(jù)說弄得一部分人不快。

過去婚宴，都是村里人自己掌勺。春軍掌勺就私扣下雞胸肉，長勝用沒刷干凈的洗衣盆當(dāng)過湯盆，還有文營大叔邊炸肉丸子邊吃，吃完褪下褲子，站在鍋邊撒尿。翻攪大鍋用的飯鏟子是把銹跡斑斑的鐵鍬。

這是村子里的習(xí)俗。這樣子才會拿有的人開涮，氛圍才熱鬧。才有話題才有親近，喝酒才猛。這邊的酒局是灌人，酒桌上也是拿人開涮。

這次我爸找的大廚做菜，大家都說吃不慣。但是一盤盤飯菜也都吃了個精光?；槎Y大總管涼亭不光操辦婚禮，還監(jiān)督大家喝酒。涼亭是個絡(luò)腮胡，說話粗著嗓子，他老婆沒了之后，除了喝酒，他是不干農(nóng)活的。他嚷道，爺們兒真行，操他媽二兩白酒喝出二斤的感覺了，誰不干活誰留下來陪我接著喝。

他多數(shù)時候說話沒個把門的，但是心腸好。我記得小時候家里種大棚，就在他家門口，趕上下雨天，他們兩口子總幫我們干活。

二

村支書的兒子老陽，也是我的小學(xué)、初中同學(xué)，他是中午雨水最大的那陣來的。他也留了一個人到中年才有的禿頭，他一來就幫著端盤子，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上菜、散煙。他在村里輩分高，老的少的都站起來跟他問好。

我剛把一條囫圇糖醋魚翻了個兒，看見他，也站起來，同他喝酒。他敬了一杯，我回了一杯。喝的是高度數(shù)的散裝白酒。我嗆紅了眼睛，別人再敬我酒，我就不喝了。我?guī)Щ貋砹藘善亢镁疲瑔栁野衷趺床簧虾镁?。我爸說，都是喝這個，你那個別人喝不慣。

我說，好東西哪里有喝不慣的。

我拆了兩瓶，還要拆，老陽攔下了。倒給大家喝，也確實像我爸說的，喝不慣。包括老陽，都覺得酒精兌彌河水的散裝酒好喝，糧食酒喝不慣。

中間我和老陽在屋檐下抽雪茄?？耧L(fēng)卷著雨線，我們渾身濕透，雪茄不使勁抽，轉(zhuǎn)眼就滅。老陽問我這幾天都在家嗎，我說都在。他拍拍我的褲襠說，別委屈著自個兒，不管你為了啥結(jié)婚，都別委屈了。我說，我很幸福，沒有委屈。他說，最近縣里開了幾家洗頭房，都是水靈姑娘，下午我送你去玩玩。我說，什么地方都逃不開你的法眼呀。他說，我還不知道你，家里的老女人也就那么回事，達(dá)到目的了，該離就離。我說，聽老陽的話，上不了別人的當(dāng)。老陽尖著嗓子笑了，他說，上過大學(xué)就是不一樣，說話很有層次感呀。風(fēng)小了，屋檐下掛著雨簾，有那么幾個瞬間，我想沖進(jìn)大雨中。

我們家里擺了七桌擺滿了，剩下的幾個男桌擺在了村大隊里。后鄰居家里臨時擺了四張女桌。老陽還有涼亭的兒子兵兵都是冒雨來端盤子的，菜肴淋了雨，湯湯水水都沖洗淡了，但是飯菜上了桌，還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美味佳肴。

三

我自己心里堵得慌，撐著傘沿著村子轉(zhuǎn)圈，村子像個空城。實際上農(nóng)村已經(jīng)沒有年輕血脈堅守了。一些在城里買了房子的年輕人，趕上我大婚，也趕回來幫忙。好多面孔我不認(rèn)識。

午后雨水很足，積水淹到家門檻了。酒足飯飽那陣子，大家挽著褲腿泡在水中，都在叫嚷。我自己回了房間，也不知道干什么，捧著手機(jī)跟文晶聊了幾句，便呆坐著。那個騷擾我的陌生號碼又一次打來。我接起來，那邊還是不說話。電話掛斷后，我期待著下一次打來。

外面老陽把每張桌剩的酒聚攏到一起，本著不浪費原則敬酒，我一個在外地上班的堂弟喝不慣辣酒，老陽說他不懂事。覺得面子受損，要辦我堂弟。起初老陽是開玩笑，可鄉(xiāng)親都看著，老陽就真的摟著他脖子跟他雨中摔跤。比我們年長幾歲的同鄉(xiāng)上去拉開了。

老陽兩個膝蓋摔破了，從頭濕到腳躺在我床上，酒醒后床上留下個人體印子。他問我要煙灰缸，我說你把煙灰彈地上吧，村里人哪里這樣講究。他倒是懂事，他爸在我家抽煙，從來都是往地上扔煙頭。

他問我的老婆還能不能生孩子。

他老婆不能生孩子，倆人正準(zhǔn)備離婚。

他聽說我前一陣在南方辦教育機(jī)構(gòu)，問我買賣咋樣，能不能跟著我打工。我說我請不起你。他說，操你媽這點忙不幫。我說，我同未婚妻商量一下。他說，你一個男人，做不了主？我說，做不了。

四

縣城有三個水庫，直到臨近黃昏才下了紅頭文件安排泄洪。村里修過水庫的幾個老人，說不提前泄洪要遭殃的，這次排水量是黃河流量的三倍。泄洪一刻鐘之后，彌合上游的幾個村子都安排村民撤離了。

之后我在村民微信群里看到，河水倒灌，沿路所有的蔬菜大棚都沖垮了。好多在我家喝了大酒的菜農(nóng)去借了抽水泵，兩口子急急忙忙要把大棚里的水抽出來。抽水泵在這一天漲了十倍的價錢。水抽出來之后，沒地方淌，很快又灌了回去，便反復(fù)抽。不然就把搭建大棚的老墻根基泡垮。還聽說，菜農(nóng)為了最后一個抽水泵鬧出人命了。

到了晚上要斷電。村支書石林組織群眾到大隊摸黑開會，安排了撤離路線。石林說排水量極大，一個浪頭就把一個村莊蓋住了。底下群眾亂哄哄，小孩都在玩晃著手電。之后集合到我家?guī)づ窭锍酝盹垺?/p>

喝酒前石林安排各家各戶的女人收拾下家當(dāng)，一聲令下，我們也要撤離。

當(dāng)晚除了值班的幾個領(lǐng)導(dǎo)不能喝酒，其余人均是酩酊大醉。人到中年就不可避免的油膩膩，我同他們插不上話。

茶

一

一夜相安無事。第二天是下嚴(yán)坊的日子，也叫送圓房。指的是結(jié)婚前一日，女方把嫁妝送到男方家里。這次婚事用的車輛、扁擔(dān)、盒、柜也都已經(jīng)貼好了紅雙喜。我跟著老陽、兵兵他們年紀(jì)相仿的一道去了。

我小姨夫起了大早，安排好了茶水。我小姨叫我進(jìn)房間，她用后背頂住門問我，你說句實話，我就要你一句實話，你看上她了嗎？小姨很生氣。我說，看上了。小姨說，那你以后在村子里怎么為人？我說，我們結(jié)婚就搬走，不住村子。小姨一副你愛怎樣就怎樣的架勢拉開門，剛出去又進(jìn)來了，她再次用后背頂住門說，你看上她什么了？

我讓小姨問住了。我一下子說不清楚。

我是送外賣時認(rèn)識她的。所謂辦什么教育機(jī)構(gòu)，完全是我編瞎話騙家里人和村里人的。她是一個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給我們相互介紹，認(rèn)識那天她穿得很古典，頭上插著釵，一雙我從沒見過的紅鞋子。不知道為什么她要把名片給我，我從沒有主動打她的電話。她叫外賣多，還是經(jīng)常見面。她比我想象的要有錢，母親為官父親經(jīng)商，從沒有結(jié)過婚。我知道她可以給我?guī)砗枚嗪锰帯?/p>

但是，我把她娶回家，不是因為這些。是因為她給我的感覺。我想要平靜下來，踏踏實實過日子。

小姨說，我和你媽通了兩個晚上電話，你就給我一個回答，我要你一個回答，你真看上她了嗎？

我說，不然呢？

小姨說，我要你如實回答。

外面開始叫嚷起來，村里送嫁妝多是兩鋪兩蓋，桌椅、箱柜、臉盆等，貧窮者從簡，只送茶具等桌上用品。他們把大包小包被褥、衣裳搬上車，被褥是我小姨連夜找人做的。每個跟著我們來干活的，我小姨夫都送出去一包好煙。

按規(guī)矩文晶不能見我們。我想她在這邊過得也不好，今早她在朋友圈里說，在萬般刁難下，留住本分，就是勝利者。我問她怎么了，她問我真的要娶她嗎？我說不然呢？她說她很恐慌。她講起小時候養(yǎng)蠶，她爸爸從五樓把蠶寶寶扔了下去。長大后看見飛蛾之類的就很恐慌。今早上這種恐慌感又回來了。過去每一個追她的人，都帶給她這種恐慌。達(dá)到自己的目的之后，男人就像蠶寶寶一樣消失。她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一直沒化開。她勸我再想想，畢竟還有時間。

二

等到了家，分別把被褥鋪到床上，鋪一床棉被，撒一層瓜果棗子，喊著鋪床鋪床，兒孫滿堂，先生貴子，后生女郎。鋪床都是找村里的黃花大閨女來，這次他們找來的是云霞。

云霞在村里永遠(yuǎn)是冰清玉潔的形象。

鋪完床，照例是兩個好看的小朋友到床上打滾，大人在旁邊喊，大紅棗子撒幾把，早生貴子早得力。兩歲入學(xué)堂，四歲能成章，能文又能武，步步高升出國鍍金去留洋。

一套儀式下來，攝影組給我們家族長輩和我家長都錄了像。我安排茶水請大家喝。喝水時，我一直瞟著云霞，我們是許久不見了。上次我回家，云霞正和一個辦廠子的富二代交往著。她現(xiàn)在倒是單身了。

云霞見我在看她，就朝我笑，問我，這次回來，還走嗎？我說走啊，就是辦個婚禮儀式。她說，聽說你們在外面買好房子了，比省城的房子還貴吧。我說，貴多了，得是祖孫三代人才能還上房貸。云霞說，那你還上了？我說，早還上了，半年前就裝修起來了，我們度完蜜月就住進(jìn)去。

只有云霞羨慕，云霞的羨慕有點像是裝出來的，除此之外再沒有人羨慕。

我出去打工的頭一年，周六周日給學(xué)生做家教，平常日子送過快遞送過外賣。我跟云霞說起我的奮斗史，云霞也表示過羨慕?？墒?，她只會表示羨慕，她是不打算等我發(fā)跡的。

我和她商量買什么樣的車，在哪里買房的時候，她語氣淡淡的，她叫我同家里人商量，這樣的大事，她不能參與意見。

有一天她在電話里告訴我，她有男朋友了。

然后我不知道怎樣走漏的風(fēng)聲，村里人都知道了我在外面送外賣。

所以我現(xiàn)在再怎么樣，也不會有人羨慕我。

三

我和云霞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我大云霞五歲。我還清楚地記得云霞媽媽穿著男人那樣灰不溜秋的汗衫，坐在馬扎上，就是腰粗屁股圓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為干活方便，剪了短頭發(fā)，臉很寬，像男人的臉。這邊的女人嫁給男人，就是頭三天，你來我往瞧個新鮮，之后女人跟著男人下地干活，女人天一亮把屋里的尿罐倒在大街上，女人坐在鐵鍬桿上，在地頭掀衣服奶孩子。女人短頭發(fā)，更像男人。

當(dāng)時云霞媽媽在吃面條，用盤子吃，沾了油花的鹵子四濺著。吃完，她喝面條湯，把盤子吸溜出震天響的聲音。

她說，云霞不能跟著你出去打工。

我只是盯著她看，我害怕那就是幾年后的云霞。

之后我就去了南方。

我曾以為阻止我和云霞在一起的是她的媽媽，現(xiàn)在我知道，是云霞自己。

云霞對于外面充滿了向往，可是她不在乎誰給她未來。

只要是未來就好。

四

下午出了太陽，村里的喇叭持續(xù)吆喝著臺風(fēng)已經(jīng)走了，防臺工作解除了。政府派了抽水車在馬路抽水，馬路牙子上水位淺了。但是村里的水依然沒減。伺候完兩輪茶水，大家都準(zhǔn)備回去了。明天將是我的大日子。

過去老陽結(jié)婚，我還和他守夜，我們通宵喝酒打牌?，F(xiàn)在我是沒那個精力了，我只想事情快點過去。我好早一點離開這里。我脫了衣服，躺在婚床上，發(fā)小兵兵進(jìn)來找我，問我什么事。我扔給他一包中華，他說抽不慣這個牌子。

我說，好煙哪有不喜歡的。

他說，這個東西就跟喂狗似的，好東西喂多了，糟蹋的就吃不下了。

我問他怎么看云霞，他說什么怎么看，我說，咱們都是一起長大的，你說怎么看。她現(xiàn)在還單著呢。

走前兵兵把煙放回我床頭柜上了。

后來云霞也來了。她坐在床上說，剛才兵兵找我了，說你叫他來的。外面我媽媽同我?guī)讉€大娘兩個嬸嬸，在包餃子。搟面皮，案板咯咯響。調(diào)餡兒，筷子碰到盆沿兒，細(xì)細(xì)碎碎的響聲。雨水又下了起來，我半坐起來，手指夾著煙。就這一刻，我離她是這樣近。我忽然有種預(yù)感。我撥通那個常常打給我的電話。

云霞手機(jī)響了。

云霞紅著臉警告我，她的事情，不需要我操心。

她走后，我沉沉地睡了過去。直睡到凌晨。我二叔喊我起來，我們穿戴好胸前的印著新郎字樣的塑料花，一起去接新媳婦。

糖

一

婚禮為了喜慶，是要鬧的。但是我小姨把大門敞開，讓我很順利地接到了新娘子。之后我們一路往回。又下起雨，漫天雨水。車子軋進(jìn)水洼，水花從車轱轆往外噴，可把后面幾輛車的雨刮器忙壞了。拐彎時打頭陣的婚車要散錢散喜糖，但是婚車一下熄了火。我們下車才知道，兩邊的積水這么深。

回了家，老陽、兵兵放了禮炮，漫天紙屑漫天雨水。

新娘子的婚紗是她自己設(shè)計的，包括手指上的白紗都是自己鉤的，弄得相當(dāng)雅觀。我們牽著手，像是幸福戀人那樣下了車。有孩子圍著我們，我爸媽都在散喜糖?？瓷先ニ麄兪情_心的，是這個日子該有的樣子。

在帳篷里，我指著親戚、長輩胸前的塑料花，一一給新娘子介紹。介紹完，長輩要給一個紅包作為改口費。從此，新娘子跟著我喊“爸爸媽媽叔叔嬸嬸”。

帳篷外面閃電不斷劃過，雨水更大。主持婚禮的司儀問我，無論富貴貧窮，無論人生順境逆境，你都能不離不棄直到永遠(yuǎn)嗎？

我愣住了，我頭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新娘子有錢，有實力。講究。房間是自己設(shè)計的。會畫畫，會唱歌，多才多藝。待人接物有禮，和她在一起很省心，很舒適。

主持婚禮的司儀見我不回答，又問我，無論富貴貧窮，無論人生順境逆境，你都能不離不棄直到永遠(yuǎn)嗎？

新娘子在看我，她期待我的回答。

除了年紀(jì)大一些，實在說不上不合適。

我說，能。

我知道是在撒謊。

悶雷一個接著一個響。

可能是暴雨的緣故，想起我送外賣那會兒，馬路上有幾個井蓋掀開了，雨水嘩嘩嘩往下滲。我的前車輪就卡在了井口，我人像是印度飛餅甩了出去。最后我敲開了一間門，是我當(dāng)時的對象開的門。她穿著睡衣，屋子里有兩個大肚子男人，屋里還開著冷氣。弄得我措手不及。

二

新娘子娘家人是天大亮后來的，由一個高挑姨媽帶著他們。來時雨水傾盆，帳篷搖搖欲墜。

姨媽是個小齙牙，說實在的我一見姨媽就不喜歡。我媽上前問候姨媽，說她身段真好，她說，我得了瘦病，胖不起來。她說得很大聲。盡管沒有幾個人看她。

我一個嬸嬸也過去給她分喜糖，嬸嬸問她，怎么稱呼你??？她指著胸口說，我這里有個塑料花，你看著叫我吧。嬸嬸撇撇嘴說，我這里也有個塑料花，你怎么不叫我？

姨媽喊新娘子過去，姨媽說，早聽說過民風(fēng)彪悍，愣是勸不住，哪個叫你嫁到這里。新娘子賠著笑，勸解姨媽。姨媽說，你在電話里怎么跟我們哭訴的你都忘了，他們是怎么對你的？

我另一個嬸嬸說，既然嫁到我們家，以后就是一家人，就得認(rèn)家里長輩。姨媽說，屁，你看看什么年代了，你們男人喝酒，女人還不上桌。

北方勸酒，灌酒，南方不興，量力而喝。但是村子里，尤其是大喜的日子，沒有不喝酒的。男女老少都一樣，喝不了白的，喝啤的。喝不了啤的，喝葡萄釀的甜酒。新娘子娘家人半天沒喝出一瓶甜酒，涼亭背著手巡視了一圈，粗著嗓子嚷，雖然是跟自己桌的幾個爺們?nèi)拢侨陆o姨媽聽的。涼亭說，這么多人，大喜日子不說一人喝一斤，一瓶酒勸不動，不喝酒的，我都給轟走。

姨媽一聽，把準(zhǔn)備的紅包扔給我們，他們上了涼亭安排好的車走了。

包括新娘子在內(nèi)，都沒有留他們。我嬸嬸嘆了口氣說，幸好走了，體面人，咱也不知道怎么伺候。

姨媽走后，我?guī)е履镒影ぷ谰淳啤Ｎ覜]看到云霞。

我是白酒倒?jié)M了，喝一次呷一小口，新娘子滴酒不沾。涼亭見新娘子不喝，見我喝得這樣少，便問我，六口一杯，不知道家里規(guī)矩。我說，咱少喝點，我胃不舒服。涼亭說，胃不舒服，吃軟飯呀。我說，你他媽這是什么意思。

涼亭一口喝完杯里的酒，冒雨走了。走前喊兵兵，兵兵沒跟他走。后來敬酒敬到兵兵那一桌，他說，我爸就是傻逼，你可別跟他一般見識。我說，咱多喝點。他說，我一會兒還幫著收拾呢，不能喝醉了。老陽也說，不能喝醉，一會兒幫著收拾。

后面的幾桌都是村里長輩，大家都勸酒，新娘子就反復(fù)說不喝。我四爺爺說，嫁過來了，就要守我們的規(guī)矩，喝不喝可由不得你。硬給新娘子倒上，新娘子當(dāng)著我們的面把酒潑到地上。

大家都不喝酒了，都看我和新娘子。

三

有一桌喝得很舒暢，他們在談?wù)摽h城工廠關(guān)門，他們的兒子下了崗。他們覺得外國的空氣也一樣臟，為什么光咱們要治理。中間有人跑進(jìn)院子喊，誰誰誰家的房屋塌了。也有大棚塌了的。沒塌的幾個人也回家看看什么情況。

大隊的水塔上裝著大喇叭，很快喇叭里傳來村支書石林的聲音，全體村民，全體村民，抓緊撤離，抓緊撤離。什么也別帶了，來不及了，安全第一。全體村民，撤離。

我仿佛聽到了波浪的聲音。我們擁著村里人出了我家院子，沒有路人，都是水。又有雷聲。與此同時，院子里的帳篷應(yīng)聲撲地。

我媽收拾了個小包袱，新娘子還穿著白婚紗，我拉她走，她站著不動。她跟我說，我不想走，這些天我感覺一切都不對。她還是跟著我爬上了我爸的農(nóng)用三輪車，車子是露天的，風(fēng)大雨大，傘撐不起來。新娘子的妝花了，她和我媽擠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是個新娘子。

我爸跟我媽說，今天結(jié)婚沒挑對日子，七月十四號，鬼節(jié)。

我們往鄉(xiāng)鎮(zhèn)上的中學(xué)走。

街道上的水并不深。在村口見到老陽時，他沖我們按了喇叭，他爸石林也在車上。他不敢停下車，怕淹了再也發(fā)動不起車來。我讓雨水澆得睜不開眼睛。他們走后，每輛村里的小轎車、三輪車、手扶拖拉機(jī)超過我們，就按下喇叭跟我們打招呼。

兵兵拉著地板車也跟上了我們，問能不能把繩子拴在我們?nèi)嗆嚿?，由我們帶著他。我?guī)椭壣狭死K子，涼亭喝大了，仰躺在車板上。估計是吐過，嘴角沾著尚沒沖洗干凈的糧食殘渣。

之后，路上不斷有車子超過我們。

好不容易開到了學(xué)校。學(xué)校放假了，里面都是水。這邊地勢也不高，不懂為什么撤到這來。

雨水還在劈頭蓋臉下著。

四面八方都是漲起來的大水。

回去的路早淹了，我們?nèi)嗆囍荒芡白?。路邊一堵墻突然塌了，這個屋子就在我們眼前倒了下去。

新娘子又跟我說要走，她是認(rèn)真的。我問她去哪里，她說，今天正好是咱們在一起兩年，我得謝謝你給我的兩年平靜時光。兩年像是一場夢，這場夢該醒了。謝謝你。她像來時那樣，涉水而去。

四

雨停了。村民們最后在鎮(zhèn)上最老的那個火車站集合了。這邊搭好了一面一面的簡易帳篷。有志愿者給我們發(fā)面包、礦泉水。我排隊領(lǐng)，看到了云霞。

她也在看我。

有個像石林、老陽一樣，故意留了禿頭的家伙把云霞拉上了越野車，車子開走了。

老陽、兵兵他們布置了洞房，他們押著我進(jìn)了帳篷，他們還不知道新娘子走了。

他們把最后幾塊喜糖分了，一個勁兒起哄，問新娘子呢，讓我們鬧一鬧。他們跺腳、叫囂，好像是我讓洪水來的，害得他們逃亡。我說新娘子走了，他們說，我們今晚就要看你表演嫩草喂老牛。我又說了一遍，新娘子走了。

他們安靜了大概十秒鐘，很快又吵吵嚷嚷。

我有些難受，自己埋著頭席地而坐，好像是等待什么。

村支書石林在外面巡回喊，等雨水退去，我們重返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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