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天門山文學的符號意義

程宏亮

(金陵科技學院人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38)

天門山是我國長江下游皖江流域的一座名山，更是一座在古代詩歌史上積累豐厚、聲名籍籍的詩山。此山曾撞擊出李白的豐富想象和無限詩情，此山也因李白《望天門山》《姑熟十詠·天門山》等作品的傳播而馳名古今、享譽天下。李白的作品由多元符號組合而成，意義內(nèi)涵十分豐富。這些文本的符號意義在促成天門山品牌的形成過程中，具有強大的傳播力與影響力。

一、李白是天門山文學的開疆拓土之人

天門山聳立于長江下游現(xiàn)蕪湖、馬鞍山兩市的交接地域，由兩座分體的山峰構(gòu)成，且兩座山峰分置于長江東西兩岸(該地長江段俗稱橫江，大體呈南北走向)。江東東岸之山古名曰博望山或東梁山，古屬當涂，今屬蕪湖且名曰“天門山”。自古文化意義論之，江東之山是狹義概念的天門山，它只是古代廣義天門山的東半身；長江西岸之山在今馬鞍山和縣境內(nèi)，今名西梁山，古名曰梁山，自古以來，其與江東之東梁山合稱“天門山”，今民間仍如是稱之?！对涂たh圖志》卷第二十八《江南道四》載：“博望山，在縣西三十五里，與和州對岸。江西岸曰梁山，在溧陽縣南七十里。兩山相望如門，俗謂之天門山?！盵1]“縣西”，指古當涂縣西；“溧陽”，即歷陽,今馬鞍山和縣之古稱。天門山夾控著長江自西而來的滾滾洪濤，長江至此而北向奔流，甚為壯觀，令人振奮，加以隋唐之后長江水運的繁榮和舟船往來的日漸增多，天門山山水之美日漸點亮了文學家的視野，精彩的詩意境界遂不斷呈現(xiàn)于文學家的筆端。何人率先開啟了天門山文學之門？經(jīng)檢索當代電子資源庫，如“愛如生‘中國基本古籍庫’”“四庫全書”等，可知唐代及其之前以天門山為寫作對象的創(chuàng)作者，除李白外，只有唐代吳筠，他寫過一首詩《過天門山懷友人》。根據(jù)今人學者陳尚君所撰“吳筠”詞條[2]，安史之亂前吳筠未曾來過長江流域，“安史亂起，乃避亂南行，曾棲息于廬山，又游浙中”。而李白《望天門山》“約作于開元十三年江行途中”[3]。開元十三年為72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于755年，經(jīng)比較可知，李白天門山之作遠遠早于吳筠的創(chuàng)作。因此，根據(jù)現(xiàn)存已披露文獻史料，或可認為天門山首唱之功當歸功于唐代大詩人李白！“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盵4]1000-1001得江山之助，李白興致勃發(fā)，其磅礴情懷激蕩奔涌；藉生花妙筆，天門山形神畢現(xiàn)，其壯姿麗彩從此進入文學的殿堂。

李白少年時期主要在故鄉(xiāng)四川度過。約于開元十二年(724年),他二十四歲的時候,“仗劍去國，辭親遠游”(1)全文所引詩歌不注作者姓名者，皆為李白所作。(《上安州裴長史書》)，唱著“峨眉山月歌”向渝州進發(fā)，而后一路順江而下；大約于開元十三年(725年)，他二十五歲的時候，行舟至天門山，受到山水奇觀的撞擊，心潮澎湃，于是放歌天門，寫出了千古傳誦的《望天門山》。后來在其來往于金陵宣城之際，多次經(jīng)過當涂境內(nèi)的天門山和牛渚磯。李白晚年陷入困境，得李陽冰之助，他于上元二年(761年)秋冬之際客寓當涂，至寶應元年(762年)十一月病逝，一直生活于當涂。李白與天門山水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曾創(chuàng)作詩文《望天門山》《姑熟十詠·天門山》《天門山銘》。在他的另外一些詩文中，也可見到天門山的特寫影像，如“猛風吹倒天門山”(《橫江詞六首》其一)、“浪打天門石壁開”(《橫江詞六首》其四)、“月銜天門曉，霜落牛渚清”(《獻從叔當涂宰陽冰》)、“西登天門望子于西江之上”(《春于姑熟送趙四流炎方序》)等。通過分析，筆者認為李白創(chuàng)作天門山文學使用了一系列媒介符號，營造出具有象征意義的多樣化景觀，給后人以范式啟迪和寫作借鑒。本文在闡述李白作品內(nèi)涵時，適度借用了傳播學、文學地理學相關(guān)理論知識。例如，借用傳播學“符號”與“意義”這一對概念來詮釋李白天門山詩文的題材、構(gòu)思、語言組織等方面的特征。何謂符號？美國傳播學集大成者威爾伯·施拉姆認為：“符號就是具有某種意義的記號?！盵5]記號，即標記，表現(xiàn)為“有意義的代碼及代碼系統(tǒng)，如聲音、圖形、姿態(tài)、表情等。一般來說，符號分為兩類：一類是語言符號，一類是非語言符號”[6]。何謂意義？今人學者郭慶光認為：“所謂意義，就是人對自然事物或社會事物的認識，是人為對象事物賦予的含義，是人類以符號形式傳遞和交流的精神內(nèi)容?！盵7]就李白與天門山而言，李白在文本中使用的各類語詞都是符號，這些語詞是自然物和非自然物的標記(或者叫代替物)，它們所指代的物與物、物與人之間的結(jié)構(gòu)性質(zhì)與關(guān)系等就是李白文本所表達的含義，此即為符號的意義。文本中所使用的物象，在詩歌意境理論中名曰意象，自傳播學符號視角稱之，它們是媒介符號。

二、《望天門山》與《姑熟十詠·天門山》詩作的符號意義

《望天門山》《姑熟十詠·天門山》皆以山體和江水為主導媒介，構(gòu)造出由詩歌意象組合而成的詩歌環(huán)境，從而傳達出李白目之所觸、身之所感與心之所動。在這兩首詩歌中，詩人面對客觀現(xiàn)實，通過對系列媒介物進行組合，展現(xiàn)出符號現(xiàn)實和觀念現(xiàn)實。結(jié)合傳播學涵化理論提出的“三個現(xiàn)實”的基本觀點，就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客觀現(xiàn)實，即作家眼中所見的真山真水等自然實體；符號現(xiàn)實，又叫擬態(tài)環(huán)境，即作家在文本中用語詞對客觀現(xiàn)實進行的表達，這種表達是作家審視真實現(xiàn)實后的大腦圖像反映，客觀物象已經(jīng)過作家的選擇、加工和重組，具有一定的虛擬性，與客觀現(xiàn)實不完全一致；觀念現(xiàn)實，即作家寄寓在客觀物象之中的認識、態(tài)度和情感的成分，也指閱讀者閱讀文本后所獲得的針對現(xiàn)實的印象和體認，具有鮮明的主觀屬性。

(一)“天門”符號的神化意旨

“天門山”之名由來已久，早在南北朝文獻中已見記載。南朝梁人顧野王于其所輯《輿地志》之“天門山”詞條下記曰：“博望、梁山，東西隔江，相對如門，相去數(shù)里，謂之天門。”[8]李白雖非天門山之命名者，但他卻是天門山文學的拓荒者，對于形塑天門山文學品牌具有首創(chuàng)之功。當李白自長江上游行舟而下，撲面見到早有耳聞的天門山時，他該是何等的興奮！于是“天門中斷楚江開”或脫口而出。面對長江兩岸的東梁、西梁二山，他驚羨于壯闊的江面和高聳的山體，于是引出如屈原般的天問之詞，這種獨特的江山形貌究竟如何形成的呢？李白遂在詩歌首句中以沉雄之力和白描之語給予了詩性化回答?！爸袛唷碑斒切纬涩F(xiàn)實江山格局的關(guān)鍵詞語，“中斷”與“開”兩個詞語符號所表達的是一種狀態(tài)，也可理解為一種地理客體之間發(fā)生關(guān)系的動態(tài)過程。這些盡在詩人的目視與想象之中，而又容易使人產(chǎn)生追問——使山體“中斷”之力源于何處？既非人力所能為，那自然要歸因于昊天之力。李白由此或找到了東西梁山命名的緣由，換個角度說，或由“天門”二字發(fā)揮想象而覓得梁山分置兩岸、楚江開闊奔流的原因所在。詩歌之思也因此得到了深層次挖掘，客觀現(xiàn)實之景象(李白目擊之東西梁山與長江流水)、符號現(xiàn)實(用詩歌語言符號傳達的文本意義)以及詩人的觀念現(xiàn)實(超越現(xiàn)實實景、超越文本語詞之浪漫神思)，均在讀者的閱讀接觸、閱讀理解、閱讀想象和閱讀記憶中?？梢哉f，“天門中斷楚江開”七個字，借助山水媒介，運用詞語符號表達出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符號意義，即天門山氣勢與成因的深刻內(nèi)涵。至于《姑熟十詠·天門山》一詩，李白云：“迥出江上山，雙峰自相對。岸映松色寒，石分浪花碎。參差遠天際，縹緲晴霞外。落日舟去遙，回首沉青靄?！盵4]1056此八句詩，雖無顯詞赫語渲染天工神力，但仔細玩味“迥出”“參差”“縹緲”等詞語，依然可感知自然偉力與仙氣飄飄，再將其與詩題“天門山”三字關(guān)合，自然有雋永回味之內(nèi)蘊。因此，“天門”詞語的符號意義也成為后世文人吟詠天門山時樂于襲用的題材內(nèi)容。例如，宋代詩人郭祥正《追和李白姑熟十詠·天門山》、清詞人査慎行《驀山溪·天門山又名蛾眉山》(曉江寫鏡)等，皆襲用李白之意而熔化之。

(二)山水媒介成為詩境構(gòu)圖的主體符號

構(gòu)筑天門山景觀的主導媒介是東西梁山以及穿流而過的一道江水,江水與山體基于萬有引力和接觸關(guān)系而形成壯觀的地理面貌，這是客觀的現(xiàn)實之景。在兩首天門山詩歌中,李白用精彩筆觸將山水形況轉(zhuǎn)換成充滿生命力的文本語言符號,形成符號現(xiàn)實,即以文本形式表現(xiàn)的擬態(tài)環(huán)境，由此進一步展現(xiàn)出其詩意感觸和情感律動?！锻扉T山》首句寫的是詩人自上游遠觀天門山之山水景象，既寫山，也寫水，尤其能讓人體會到水闊波涌的境界；而第二句“碧水東流至此回”則重點描寫水，突出水之回旋激蕩的情景；第三句“兩岸青山相對出”，似主要寫山，但自“相對出”之“出”字究之，當能體會到詩人仍然將寫水作為潛在的意圖，若沒有舟行急水之上的顛簸體驗，哪能感覺到移步換景的賞心悅目，更無法體會靜態(tài)之山幻化而動的靈驗和微妙；末句“孤帆一片日邊來”，寫到孤帆，也點明了行舟水上，突出了水的功能。由此，可認為《望天門山》構(gòu)境的主要符號是“山”和“水”，而又以“水”為主導符號。該詩一三句兼寫山水，二四句則主寫流水。其中，東流之回旋、行舟之孤帆，則成為具有典型特征的流水符號。然《姑熟十詠·天門山》一首，雖有寫水之意，但更多的是寫山姿山色之超凡絕俗。首聯(lián)“迥出江上山，雙峰自相對”，“相對”仍有《望天門山》中“相對出”之構(gòu)思，只是將“出”字移至首句與“迥”字組合，顯現(xiàn)高聳之貌，若喻“水”為平面，擬“山”為與水垂直之側(cè)面，則一種山水之交的立體幾何美可以想見。第二聯(lián)“岸映松色寒，石分浪花碎”以寫山上之景為主。第三聯(lián)“參差遠天際，縹緲晴霞外”，是對首聯(lián)“迥出”景象的細致化描繪，以突出山體高峻神逸，同時也反映出李白詩歌浪漫飄逸的特點。尾聯(lián)“落日舟去遙，回首沉青靄”，顯現(xiàn)出舟行水上之景，而又以“沉青靄”進一步揭示了構(gòu)境中“山”之存在?？傊容^所分析之《望天門山》與《姑熟十詠·天門山》，兩詩境界中，均以山之骨骼和水之平面為構(gòu)建環(huán)境的主要素材，不過前者更突出于范“水”，而后者更著意于?！吧健薄Ｓ缮脚c水組合而成的符號體系傳遞出自然景象訊息，尤能反映詩人初見天門山時豁然開朗的憧憬喜悅(《望天門山》)，或者往返于此而靜心體物的高逸俊爽(《姑熟十詠·天門山》)。這些構(gòu)圖風格與情感特點，均具有鮮明的符號內(nèi)涵，給后人啟迪與感動。例如，清詩人王士禎《天門山歌》、清書法家顧光旭《長歌行夜泊天門山作》等，皆反映出對李白山水構(gòu)圖的呼喚與繼承。

(三)習見自然、人事符號的個性化意義

李白在兩首天門山詩作中，以東西梁山和特定地理段的長江流水為詩境語料組合的主體元素，由此構(gòu)筑了詩境的框架模型，使人能夠洞悉詩境構(gòu)造的粗線條描摹軌跡，但僅如此，尚不足以形成震撼人心的詩歌魅力。于是，李白在作品創(chuàng)作中巧妙地引入了一些常見的自然與人事意象符號，將其熔化為詩境之中不可或缺的有機質(zhì)料，從而使習見的意象煥發(fā)出個性化的光芒。

東西梁山架構(gòu)如門，長江流水自此奔騰而北，天門山景在李白的詩藝構(gòu)思中，骨架鮮明，呈現(xiàn)出平面與平面組合而成的多維立體圖景，這是天門山美景震撼力之源。除此之外，詩人還調(diào)遣了山水之外的天光云影、山水之內(nèi)的林石崩浪及其相關(guān)色彩去扮靚風光。下面從兩方面對其進行闡述。其一，《望天門山》中習見的自然符號。天門山壯姿麗彩之所以盡入觀者眼簾,得益于光線媒介的存在，若無日光，一切景觀的造型與色彩則無法想象?！锻扉T山》末句中的“日邊來”短語，既交待了來自遠方的行舟，更突出了“日”之存在。日之光彩何色？自“碧水東流”之“碧”和“兩岸青山”之“青”觀之，日之色以白色為主調(diào)，而非紅色(若日為早晚之紅色，則山水當染上紅光而斑斕多彩)。如此，該首詩歌的色調(diào)，則以白澤普照下的“碧水”和“青山”最為奪目，全詩色彩明朗清新，顯示出蓬勃朝氣。其二，《姑熟十詠·天門山》中常見的自然符號組合。全詩以高聳山體為“視覺震撼中心”[9]，為顯其高遠，首句以“迥出”、頸聯(lián)以“參差”形容之，高峰的天際線震動人心?！翱~緲晴霞外”句中用一“霞”字，足見高山之上云氣漫逸，呈“縹緲”輕盈之姿；陽光燦爛，展云霞艷麗之色。該詩尾聯(lián)是“落日舟去遙，回首沉青靄”?！奥淙铡秉c明傍晚，詩人的行舟遠離天門而去，漸行漸遠，當詩人自舟中再回首遙望天門山時，山體上籠罩的云氣已變幻為“青靄”，也別有一番風神和意味。由此可知，詩人借助天光、云影及其由“晴霞”化為“青靄”的顏色，為天門山主景設置了襯景，抹上了明暗變幻的色調(diào)，形成了天門山特具魅力的云霞奇觀；山水主景與光影襯景在此互為因借，使天門山景觀更為迷人。詩歌頷聯(lián)“岸映松色寒，石分浪花碎”，運用工整對仗句式，既強調(diào)音韻格律美，也突出自然物象彼此的對應和關(guān)聯(lián)。常見的山松山石與江堤浪花在此彼此吸附、互相交接，形成了一幅山水勾連的動態(tài)畫境，這些細致景象相對于主景而言，也屬襯景，它們同樣為天門山風光的迷人和個性化賦予了詩意內(nèi)涵。

一切景觀的內(nèi)蘊與美感只有在人的意識中才能被感應。詩中“孤帆一片日邊來”，點明了觀景人之存在，詩人以神來之筆展現(xiàn)出詩意境界的氣韻與情采?！耙蝗~舟子”“一片風帆”流動于江水之上，它們是詩境中揭示故事、組合自然媒介物的重要人事符號。當代學人劉學鍇《唐詩選注評鑒·望天門山》評曰：“‘孤帆一片日邊來’，正傳神地描繪出孤帆背映日影，乘風破浪，越來越靠近天門山的情景，以及詩人欣睹名山勝景目接神馳的情狀。”[10]并且指出該句于描述性表達中“突出了詩人的自我形象”。此評堪稱的論，予人豐富聯(lián)想。

三、李白《天門山銘》創(chuàng)建的文學符號及其意義

銘,是一種古代散文文體, ?？逃诒婊蚱魑锷?，有的重在稱述功德，有的用于自警戒人?！独钐兹分幸浴般憽鳖}名的作品只有以下兩篇：其一為《化城寺大鐘銘并序》，該文具體作年不詳，約寫于天寶年間李白賜金放還后往來于金陵、當涂時期，作于當涂，屬歌功頌德類型；其二即本文所探討的《天門山銘》，屬于山川銘文類型，以天門山、長江水為題材以示告誡之意。其文曰：

梁山博望，關(guān)扃楚濱。夾據(jù)洪流，實為吳津。兩坐錯落，如鯨張鱗。惟海有若，唯川有神。牛渚怪物，目圍車輪。光射島嶼，氣凌星辰。卷沙揚濤，溺馬殺人。國泰呈端，時訛返珍。開則九江納錫，閉則五岳飛塵。天險之地，無安匪親[4]1346-1347。

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認為《天門山銘》是“天寶后期李白游當涂時所作”[11]。郁賢皓《李白全集注評》認為該篇作年不詳。雖然作年無法明確，但不影響對天門山符號話題的討論。

李白是天門山文學的開疆拓土之人，而《天門山銘》賦予天門山文學的符號與意義十分豐富，其中三個方面十分突出。

(一)地理區(qū)位與治政關(guān)切

742—744年李白在長安供奉翰林，他體驗了宮廷里的種種矛盾，對統(tǒng)治者的本性和利益關(guān)系也有了深刻的認識，當其賜金放還后，雖遠離朝廷而與權(quán)力中心更為疏離，但他的憂國之心非但未減弱，反而更為強烈。在該銘文中，李白借古之吳楚關(guān)系喻事，意在針砭他所生活的政治時局，以引起社會或統(tǒng)治者的高度重視。開端四句指出“梁山”為“楚濱”、“博望”為“吳津”，起筆即顯濃重的關(guān)河意識，寄寓著深切的憂國之慨。因天門山而興發(fā)的關(guān)河意識，既是對“夾據(jù)洪流”之天門山地理關(guān)塞重要地位的再確認，也是對發(fā)生于此處的那些歷史風云往事的再溫習，但銘文中只是用“關(guān)扃”“濱”“津”這樣的詞語符號去進行點擊，并不詳述，詞簡而意豐，內(nèi)化著豐富的象征性意義，充溢著人文關(guān)系和治政屬性。“國泰呈端，時訛返珍。開則九江納錫，閉則五岳飛塵?！敝苯狱c明守住關(guān)隘的現(xiàn)實政治意義，作者或仍在以吳楚古史說事，或也已推及至具有普遍意義的說理和警戒，或進而已直接與天寶時事相接(鑒于作年難究，難以坐實)。其中“開”“閉”兩字是反映政治遇合或?qū)α⒌膬煞N相反狀態(tài)，也是引發(fā)對“泰”“瑞”“納錫”與“訛”“珍”“飛塵”兩種對立關(guān)系及其內(nèi)部邏輯性連鎖反應的關(guān)鍵性詞語，這兩個動詞濃縮著豐富的符號意義。文末“天險之地，無安匪親”，可謂振聾發(fā)聵的警言，以“天險”之詞再次顯示了李白心目中天門山之價值與地位，以“匪親”則“無安”的情感邏輯表明了李白持有的政治態(tài)度和人才策略。李白這種對時局的憂慮和謀略，也是他憂國思想的一貫體現(xiàn)，或如《蜀道難》所云：“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盵4]165

(二)與牛渚山犄角依存之關(guān)系

李白十分鐘情天門山，也非常喜愛牛渚山(今之采石磯)，牛渚山在天門山之北，突出于江中，此二者之間的直線距離近三十公里，天氣晴好之時，自牛渚山眺望西南之天門山，清晰可睹。在中國古代，此二山向為兵家必爭之要地，也是彼此臨近而相互借景的游覽勝地。李白對天門山景觀地位、軍事地位及其給予人的心理感受有著深刻的思考，他也擅用彼此參照、互相聯(lián)系的觀點來看待天門山。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他曾使用牛渚山水或附近名山名水來照應或襯托天門山水；同理，他在寫牛渚等山水時，也樂于以天門山水為參照物，從而取得了精微深妙的創(chuàng)作效果。

“置酒凌歊臺，歡娛未曾歇。歌動白纻山，舞回天門月?！?/p>

(《書懷贈南陵常贊府》)

“月銜天門曉，霜落牛渚清?！?/p>

(《獻從叔當涂宰陽冰》)

“滄江溯流歸，白璧見秋月。進帆天門山，回首牛渚沒?！?/p>

(《自金陵溯流過白璧山玩月達天門寄句容王主簿》)

“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一風三日吹倒山(2)一作“猛風吹倒天門山”。，白浪高于瓦官閣?！?/p>

(《橫江詞六首》其一)

“海神來過惡風回，浪打天門石壁開。”

(《橫江詞六首》其四)

這些例句當能說明李白在著力描寫天門山等自然景觀時，善于利用園林藝術(shù)理論之借景藝術(shù)方式來生成作品環(huán)境中的景觀符號，以發(fā)揮彼此映照、彼此關(guān)聯(lián)的藝術(shù)效果。基于上述討論，再切換回到《天門山銘》，容易發(fā)現(xiàn)李白在闡述天門山關(guān)津地位之險要時，順勢將牛渚山作為陪襯之山遷移到天門山的意象組合中，巧用典故，使用牛渚山的“怪物”傳說，極力渲染怪物作亂的兇險形況，使人心驚膽寒，后怕不已。銘文末句“無安匪親”之語，容易使人想到“牛渚怪物”的符號意義：其明示性意義，或在于說明一個驚悚的故事原委與開展過程；其暗示性意義，或在于說明天門山與牛渚磯互為犄角，應當形成彼此照應、互相配合的聯(lián)動關(guān)系，也或在于揭示關(guān)山固然險要，但用人更為首要，若有差池，其遺患則無法想象；也許還有很多內(nèi)心有所感觸而又難以言表的模糊性意義存在，或如唐玄宗皇兒們的潛在爭斗，或如楊國忠兄妹的腐蝕朝綱，或如安祿山集團之風雨欲來……

(三)精巧而浪漫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符號

《天門山銘》賦予天門山文學的內(nèi)涵不僅體現(xiàn)于內(nèi)容層面，也表現(xiàn)在藝術(shù)方法方面。通過用典演繹神話故事是該文十分鮮明的特點?！拔┖Ｓ腥簟?，“海若”，乃海神名稱，源于屈原《楚辭·遠游》“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12]詩句。“唯川有神”，直接點明水中有靈異之物，也即江神。晉郭璞《江賦》曰：“奇相得道而宅神，乃協(xié)靈爽于湘娥?！盵13]“奇相”就是江神。江中既然有神，那么“牛渚怪物”出現(xiàn)也就不足為怪，符合神怪邏輯。該“怪物”形貌奇特，氣勢揚厲?！肮治铩焙鞣菫?，令人憂懼。李白將這些神怪之物與現(xiàn)實中的守關(guān)之人相互映照，使之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之想，由此鮮明地展現(xiàn)出其浪漫主義筆法和精巧的行文構(gòu)思。可以說，這種浪漫的造境符號的運用為李白之后天門山文學創(chuàng)作樹立了引領(lǐng)范式。明于謙《天門山》、清黃景仁《天門山》、晚清貝青喬《天門山風阻》等均汲取了李白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呈現(xiàn)出李白式的浪漫神思。李白文中“兩坐錯落，如鯨張鱗”句，用了極其生動的比喻將天門山造型描繪得栩栩如生，該比喻也成為后人歌詠東西梁山的經(jīng)典素材。例如宋梅堯臣《阻風宿大信口》“東梁如印蠶，西梁如游魚”，又如清潘耒《天門山》“獰如虎牙張，矯若龍鱗蹙”。本篇銘文，既然以警戒為主要目的，則其語言表達當少不了說理的方式，另外，該文也特別善于采用陳述、描寫的表達方式來結(jié)撰內(nèi)容。綜上，無論用典、比喻，還是綜合使用多種表達方式，均是李白的詩藝技巧符號，這些符號的意義蘊藉深遠，為天門山文學的接續(xù)發(fā)展積淀了基礎。

四、結(jié)語

天門山水天然之美自古有之，但需要人們?nèi)グl(fā)現(xiàn)美，去詮釋美，去傳播美。李白無疑是發(fā)現(xiàn)天門山水之美的第一位文學家,其筆下的《望天門山》《姑熟十詠·天門山》《天門山銘》以及其他作品中涉及天門山水的片言只語，共同構(gòu)筑了李白天門山文學的精彩境界。李白在營造多層面、多角度的藝術(shù)境界時使用了繽紛多致的自然符號和人事符號：或如青山對出的雄姿、奔流回旋的江水，或如兩岸中斷的神秘、一葉孤舟的蹤影；或如松色之寒、浪花之碎，或如晴霞縹緲、青靄霧沉；又如關(guān)扃夾據(jù)、錯落張鱗，又如神怪卷沙、關(guān)扃開閉，又如泰訛順逆、匪親無安；等等。李白文本境界中的山川自然，附麗交匯著謫仙人宏大的理想情懷和深沉的哲辨之思。天人合一，物我渾融，眾多媒介符號織入語詞組織中形成了豐富多彩的象征化表達，顯示出豐富的符號化意義。這些符號及其意義賦予李白作品以獨特構(gòu)思和鮮活形態(tài)，其中豐富的語意內(nèi)涵與精巧的創(chuàng)作技法，為歷代文人吟詠天門山提供了素材、范式和經(jīng)驗。經(jīng)過歷代遷客騷人的不斷吟詠，至清代末年，天門山文學作品數(shù)量已逾200余首(篇)，天門山文學的底色日漸豐富，其詩意與哲思的積淀越發(fā)深厚，天門山文學的品牌價值逐漸形成。李白作為天門山文學的首唱之人，其天門山作品穿越歷史時空，從特定的視角反映出江山大美和詩仙的風采神韻，由此也可使人們深切感知到李白對長江地理特征的詩化發(fā)現(xiàn)及其對推動長江地域文學繁榮發(fā)展的獨特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