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正豪
(浙江海洋大學 師范學院,浙江 舟山 316000)
崔致遠(857—?),字孤云,是新羅末期著名文人。唐懿宗咸通九年(868)入唐留學,十八歲考中進士。曾任宣州溧水縣尉三年,后入淮南節(jié)度使高駢幕府,歷任館驛巡官、都統(tǒng)巡官四年。唐僖宗中和元年(884)辭歸,次年以淮南入新羅兼送詔書等使身份回國?!缎绿茣に囄闹尽蜂浧渲饔小豆鹪饭P耕》二十卷、《四六集》一卷。①國內分別于2007 年和2018 年出版了黨銀平整理的《桂苑筆耕集校注》②與李時人、詹緒左編校的《崔致遠全集》,③后書在韓國學界所編文集基礎之上,又增大量佚文、佚詩,堪稱最全。
崔致遠被譽為“東國儒宗”、“韓國漢文文學之宗祖”,目前中國學界對于崔致遠著述的研究成果大多局限于《桂苑筆耕集》。而關于其篇幅最長、亦最難懂的四篇碑銘作品(《有唐新羅國故知異山雙溪寺教謚真鑒禪師碑銘并序》《有唐新羅國故兩朝國師教謚大朗慧和尚白月葆光之塔碑銘并序》《大唐新羅國故鳳巖山寺教謚智證大師寂照之塔碑銘并序》《有唐新羅國初月山大崇福寺碑銘并序》,合稱“四山碑銘”④)論述極少,僅能找到幾篇代表性論文。
王匡廷從文獻學層面,梳理出“四山碑銘”之一《朗慧碑》最大的史料價值在于記載新羅相關國事、彌補禪宗傳燈典籍之不足、敘述新羅僧人在唐朝廣泛交往之史實三個方面。⑤金秀炫從美術學的審美標準,通過“四山碑銘”之一《真鑒碑》的篆額書體,評價了崔致遠的書法風格,認為其表現(xiàn)出活潑的生命感,既富質樸之美,又具裝飾形式。⑥拜根興等從新羅史角度,分析了崔致遠的寫作意圖在于抒發(fā)懷才不遇、欲求重用的情感,亦總結了碑銘所展現(xiàn)的政治理想。⑦余國江從佛教思想史方面,以包含“四山碑銘”在內的十九篇佛教文學作品為基礎,考察了新羅末期三教融合潮流與晚唐宗教的關系,而且通過崔致遠的佛學思想,探析了禪宗東傳的復雜過程。⑧其他還有一些間接相關的論文,在論述新羅文學、歷史、金石、思想等主題的同時,對“四山碑銘”有所提及。如通過“四山碑銘”對《文賦》、《文心雕龍》的引用,探尋中國古代文論在韓國的傳播情況,⑨或解析其中的詩學批評意識⑩;通過“四山碑銘”之一《崇褔寺碑》所載史實,闡述晚唐與新羅的交往關系11;還有學者關注朝鮮半島現(xiàn)存古代金石碑刻,積極評述“四山碑銘”的史料價值。12
“四山碑銘”皆由崔致遠奉王命撰寫,三通為僧侶塔碑,一通為寺碑,其基本信息如表1。
表1 “四山碑銘”基本信息一覽表
“四山碑銘”中,除《崇福寺碑》無存之外,其他現(xiàn)存于寺院遺址。《朗慧碑》保存狀態(tài)完好,《真鑒碑》與《智證碑》部分損壞,但前者有完整拓本流傳。需留意的是,《智證碑》碑體應在書丹、刻石前便被磨損,文字繞開了凹坑與斷裂之處,上下文意貫通。
“四山碑銘”的寫作背景、時間如下:新羅憲康王十一年(885),朝廷為真鑒和尚(774—850)建靈塔,崔致遠受命撰寫碑文,定康王二年(887)立碑。真圣女王四年(890),朝廷為朗慧和尚(800—888)建靈塔,具體立碑時間不詳。智證和尚(824—882)于憲康王八年(882)圓寂,朝廷決定建靈塔,從崔致遠落款的官職名推測,碑文作于真圣女王七年(893),但直到十一年后的景哀王元年(924),才由八十三歲的芬皇寺僧慧江書丹、刻字立碑。憲康王十一年(885),國王賜“鵠寺”新額為“大崇福寺”,并在原址五里之外重建,崔致遠奉教撰寫寺碑,直至十一年后的真圣女王十年(896)才建成,推測石碑也立于此時。
《真鑒碑》與《崇福寺碑》的撰者、書丹者皆為崔致遠,《朗慧碑》的書丹者是“羅末麗初”著名學者崔仁渷(868—944),《智證碑》的書丹者是芬皇寺僧慧江?!吨亲C碑》立碑最遲,與其他三碑相比,最大不同是碑陰亦刻有碑文。但奇特之處在于碑陰文字并非碑文最后之銘文,而是銘文之前序文的結尾??赡苡捎跁ぜ婵淌呋劢J為銘文部分比較重要,因此在全文書寫空間不足的情況下將銘文移至碑石正面。僧慧江時年已八十三歲高齡,造成《智證碑》中的訛字竟高達十處,試舉幾例如下:“且見山屏四迾,則獄鳥翅掀云;水帶百圍,則虯腰偃石”一句中的“獄鳥”為“鸑”字之誤?!皯延癯錾?,轡織迎途”中的“轡織”為“轡組”之誤,典出《詩經·鄭風·大叔于田》“執(zhí)轡如組”13?!皫熓侵Q,吾非超鷗”中的“超鷗”難解,前句指支道林喜歡仙鶴,后句出自《世說新語·言語》佛圖澄將石虎比作海鷗的典故14,石虎乃后趙皇帝,“超鷗”當為“趙鷗”之誤。僧慧江在未能充分理解碑文原義的基礎上書丹刻石,成為后世不易解讀碑文的一大硬傷。
本文重新審視“四山碑銘”,一方面,對“四山碑銘”文本的修辭手法進行嚴密剖析,揭示崔致遠碑文寫作的局限性;另一方面,從歷史學角度,結合新羅末期社會背景,揣測崔致遠如此寫作之意圖。
中國的碑志文寫作自漢代以來便十分發(fā)達,至南北朝時已孕育出成熟的寫作模式,即序文由駢句書寫,銘文以韻語完成。但“四山碑銘”的藻飾、用典過于繁富,遠離自然言語,造成了難被后世理解的結果。本文試從“用字”和“用詞”兩方面的修辭入手,對“四山碑銘”寫作的局限性加以分析。
碑文有生僻字是常見現(xiàn)象,一是書法藝術之需要,二是彰顯作者的博學多識。但如果使用過度,反而妨礙閱讀,是行文大忌?!八纳奖憽敝写嬖诖罅可ё?,每篇茲舉幾例加以說明:
《真鑒碑》“若火沾燥艾,水注卑邍然”中,“邍”為“原”之古字,全句意為如水一般從高處流向平原。“道義禪師,曏已歸止”中,“曏”為“向”之古字,“過去”之意?!耙辔磳売谏芬病敝校皨墶睘椤懊馈敝抛?,“專美”即獨享美名?!白鸨榜蠓a”中的“穉”乃“稚”之古字,整句指老幼尊卑。
《朗慧碑》“睹修臂天垂授 花”中的“ ”,無法確查為何字,有人推測是“藕”之古字,表示蓮花?!按禾f繁,秋實寡”中,“蘤”為“花”之古字?!耙钟泻锘⒍谡?,亦息其趮,諽其虣,而傹犇馳善道”一句中,“趮”、“諽”、“虣”、“傹”、“犇”同“躁”、“革”、“暴”、“競”、“奔”等常見字,全句意為使那些徒有虛表之人,消除暴躁心態(tài),人們競相走上正道。還有“臮辭出”中的“臮”同“暨”;“徒勞文字覛”中的“覛”同“覓”等。
《智證碑》“欲兒無聲,忍絕焄腥”中,“焄”為“葷”之古字?!跋扔X覺后覺,何須恡空殼”中,“恡”為“吝”之古字?!暗梅巧疃ㄋ敝械摹啊?,至今不知為何字。還有《崇福寺碑》“選掇故材,就遷高墌”中,“墌”為“址”之古字等。此外一些并非古字的生僻字,如“ ”、“ ”、“ ”、“珿”、“覰”、“慹”、“恧”等的使用,一樣成為閱讀之惡障。
1.方言
“四山碑銘”中常現(xiàn)方言,雖皆有典可尋,但中國古書之俚語都存于特殊情境中,崔致遠僅按字義寫入碑文,不免生搬硬套之感。加之閱讀對象為新羅國人,識讀作為外語的漢文已不輕松,理解外語中的方言更是難上加難。
《真鑒碑》“吾愿為阿 之子”中的“阿 ”,《集韻》稱齊人呼母曰 。15“乃裨販娵隅,為贍滑甘之業(yè)”中的“娵隅”出典于《世說新語·排調》,16是少數(shù)民族對青魚的叫法?!坝袛?shù)於菟,哮吼前導”中的“於菟”就是老虎,《左傳·宣公四年》載楚人謂虎於菟。17
《朗慧碑》“巨艑壞,人不可復振”中的“艑”,《廣韻》謂吳人稱船為艑。18“入王城,省母社”中的“社”,出典自《淮南子·說山訓》“社何愛速死,吾必悲哭社”,高誘注:“江淮謂母為社?!?9“語本伙頤,非吾所知”中的“伙頤”出自《史記·陳涉世家》“見殿屋帷帳,客曰:‘伙頤!涉之為王沉沉者。’”。司馬貞索隱:“服虔云:‘楚人謂多為伙。’按:又言‘頤’者,助聲之辭也。謂涉為王,宮殿帷帳,庶物伙多,驚而偉之,故稱伙頤也。”20即對盛多的驚羨,儼然是村人俗語,而崔致遠在碑中用此詞,其口氣完全脫離當初語境,既生硬晦澀又破壞美感。
《智證碑》中“生數(shù)夕不咽乳,穀之則號欲嗄”中的“穀”就是“乳”,《左傳·宣公四年》載楚人謂乳曰榖。21“暨臧獲本籍授之”中的“臧獲”為“奴婢”,出自揚雄《方言》:“罵奴曰臧,罵婢曰獲?!?2
2.稱謂
“四山碑銘”文本中占較大篇幅的內容是碑主成為一代宗師后與王室的交往,因而登場較多的人物是國王、官員等。關于國王、官員的稱謂,偶爾借用典故尚無不可;但官制古今不一、中外不同,以中國文言代新羅之官,可謂是以好古而自亂其例。
《朗慧碑》“故得千乘主兩朝拜起,四方民萬里奔趨”的“千乘主”代指新羅景文王與憲康王,典出《論語·先進》“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23為春秋時的中等諸侯國。《朗慧碑》“維城輔君德,險道賴師恩”,《智證碑》“鷩冕陳順風之請,龍樓慶開霧之期”、“使佩韋者益誡,擁毳者精修”等句中,“維城”24、“龍樓”是以建筑,“鷩冕”、“擁毳者”是以著裝指代王者或權貴?!吨亲C碑》“捧漢后龍緘”中還以“漢后”代指唐僖宗;《崇福寺碑》“漢使胡公歸厚之復命也”中亦用“漢使”表唐使臣。
以漢稱唐的作法猶可理解,但“四山碑銘”中大量出現(xiàn)用中國不同時代官名指稱新羅官吏的修辭手法,則是自尋拘束。更有修辭加修辭、典故疊典故等令人費解之處。如“夏官二卿”,“夏官”是《周禮·夏官司馬》所載周代六官之一,25以大司馬為長官,掌軍事,后世沿為兵部;“二卿”為次官,故“夏官二卿”實為新羅的“兵部侍郎”。如《智證碑》撰者的落款為“入朝賀正兼迎奉皇花等使、朝請大夫、前守兵部侍郎、充瑞書院學士賜紫金魚袋臣崔致遠奉教撰”?!坝罨驶ǖ仁埂钡摹盎驶ā背鲎浴对娊洝ば⊙拧せ驶收呷A》“皇皇者華,于彼原隰。駪駪征夫,每懷靡及”之句,毛傳曰:“忠臣奉使,能光君命,無遠無近如花,不以高下易其色?!?6讀過毛傳才知“迎奉皇花使”就是“迎奉使”。崔致遠將典故硬生生地塞入官職名中,顯得拖沓造作。
3.古語
“古語”指典籍中經箋注才勉強能懂的詞匯,卻在“四山碑銘”里俯拾皆是,僅舉幾例論述。
《真鑒碑》“乃裨販娵隅,為贍滑甘之業(yè)”中的“滑甘”,出自《周禮·天官冢宰》“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調以滑甘”之句,歷來解釋不清,孫詒讓謂“以米粉和菜為滑也”。27只為描寫真鑒早年通過做小生意來贍養(yǎng)雙親,卻用如此艱澀之詞?!吨亲C碑》“使占畢者三省,營巢者九思”中的“占畢者”,出自《禮記·學記》“今之教者,呻其佔畢”之句,鄭玄注:“呻,吟也。佔,視也。簡謂之畢……言今之師自不曉經之義,但吟誦其所視簡之文,多其難問也。”28這里指念經的僧人,若不知鄭玄箋注,便無法讀通?!凹宜眉彦\誰入棘,腐儒玄杖慚擿埴”中,“擿埴”出自揚雄《法言·修身》“擿埴索涂,冥行而已矣”,29為敲地之義。崔致遠自謙為腐儒,運筆為智證和尚撰寫碑文,就像盲人用拐杖點地以探求道路。
“四山碑銘”中還有一類古語就是數(shù)量名詞,有意頻繁使用數(shù)量名詞,是駢文對偶的需要。如《真鑒碑》的“兩役”、“五能”;《朗慧碑》的“三之義”、“三畏”、“三歸”;《智證碑》的“七賢”、“十住”、“九思”、“三際”;《崇福寺碑》的“十煇”、“九齡”、“三利”、“八柄”、“四維”等。如果不是常用典故,數(shù)量名詞的含義便會模糊不清,容易產生多種解釋。
4.造詞
“四山碑銘”里還有一些崔致遠發(fā)明的詞匯,不見于中國古籍。如《朗慧碑》“憶得《西漢書》留侯傳尻云”的“尻”在中文里專指臀部,“留侯傳尻”是想稱《漢書·留侯列傳》之末尾,但表述奇怪?!皠t大師時順間,事跡犖犖者,星繁非所以警后學亦不書”是說朗慧和尚來人間走一遭,留下的眾多事跡中,若不能警醒后學者,則不書寫?!皶r順間”一詞是作者通過《莊子·養(yǎng)生主》中“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30而造的,若未讀過《莊子》,也不可理解?!吨亲C碑》有“觴騫河,筌融道”之句,取杯度禪師以杯渡河的典故。但中文表達里沒有“騫河”一詞,作者以“騫”字有“飛”之義,發(fā)明“騫河”表示渡河。《智證碑》里“不穿達屣”一句難解,查《詩經·大雅·生民》有“誕彌厥月,先生如達”,毛傳:“達,羊子也”31,不知作者造“達屣”一詞是否為指稱冬季保暖的羊毛鞋。
漢語詞義通常為各字義素的組合,然而符合修辭搭配,才能被接受而流傳。發(fā)明合理詞匯,將增加文章的生動性。若只想出奇,引用僻典,制造難詞,只會破壞文章脈絡。
5.僻典
“四山碑銘”用駢文寫成,駢文最重要的修辭手法是用典。崔致遠擅長搜取僻書、旁求逸典,使筆下句句有出典、字字有來歷。這一方面表現(xiàn)出作者博覽群書,以繁征博引為長技;另一方面征用僻典、堆垛典故,使文章流于滯澀。茲舉幾例說明。
《真鑒碑》“未能盡醉衢罇,唯愧深跧泥甃”,前半句典出《淮南子·繆稱訓》“猶中衢而致尊邪”32,指在通衢大道上設酒罇,讓行人自飲。后半句可能典出《莊子·秋水》“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33,就是井底之蛙所說的話。崔致遠自嘲文章不能讓人人滿足,自慚為井底之蛙。但僅憑一個“甃”字,能否確定出自井底之蛙故事,仍待考察?!独驶郾吩凇八纳奖憽敝凶謹?shù)最多,所征古書也最廣博?!懊撐餍φ呋蛐渲?,脫西人笑則幸甚,吾敢求益”這句,“脫”是倘若,“西笑者”典出東漢桓譚《桓子新論·祛蔽》“關東鄙語曰:‘人聞長安樂,則出門西向笑’”之句34,指關東之人向往長安生活,出門則向西而笑。而崔致遠用在此,語意是否指代像朗慧和尚這樣憧憬留學唐朝之人,則不能明確。后半句的“西人”應指唐朝人,崔致遠想表達的是,如果唐人看到自己文章時,會有贊許之笑容,則十分慶幸,不敢再求什么?!吨亲C碑》“山號賢溪,地殊愚谷”中的“愚谷”,出自《說苑·政理》,講因有一愚公居住在山谷,以致整座山都被命名為“愚公谷”。35“四山碑銘”中還有諸多至今無法確認的典故,此不贅舉。
“四山碑銘”中有一些措置似乎不太得當?shù)牡涔省H纭独驶郾分小爸鞒肌笔谴拗逻h面對新羅真圣女王的回應之辭,出自《史記·陳丞相世家》中陳平對劉邦的應答,36其含義在漢代已不明。崔致遠只是模仿《史記》之語,而不深究是否貼切。《智證碑》“或劍化延津,或珠還合浦”一句中,前者出自《晉書·張華傳》37,講龍泉、太阿兩劍在延津會合的傳說;后者源于《后漢書·孟嘗傳》38,說孟嘗做了合浦太守后,此地又重新盛產珍珠的故事。前者隱喻因緣會合,后者象征失而復得。崔致遠用“劍化延津”、“珠還合浦”,分別形容入唐新羅求法僧中的未歸者和回國者,與典故原意相去甚遠。
中國首部文學理論專著——南朝劉勰的《文心雕龍》,從對偶、藻飾、用典、聲律等方面,對魏晉以來逐漸流行的駢文修辭風格進行過詳細評論,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用此標準來考察一番“四山碑銘”的寫作特點。對偶是駢文第一要素,“四山碑銘”除極少散句穿插之外,幾乎句句對偶,靈活運用了劉勰所稱“言對、事對、反對、正對”39這四種對偶方法。如《真鑒碑》“雖止水澄心,而斷云浪跡”為言對;《智證碑》“毗婆娑先至,則四郡驅四諦之輪,摩訶衍后來,則一國耀一乘之鏡”為事對;《朗慧碑》“決叵使山輝川媚,反贏得林慚澗愧”為反對;《崇福寺碑》“而使金枝益茂于雞林,玉派增深于鰈水者矣”為正對。
藻飾手法所追求的是視覺美感,劉勰指出,“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40即創(chuàng)造文采的三大要素是形、聲、情。宏觀上看,“四山碑銘”中錯落工整的對偶,顯然經作者認真推敲、精心打磨、窮力雕琢而成。同時運用多種修辭,在聲韻上協(xié)調平仄,抒發(fā)了對儒釋道三教融合的贊美、對新羅高僧的景仰和奉王命撰文的誠惶誠恐之情。在這些方面,“四山碑銘”的藻飾手段都是成功的。然而劉勰強調“今一字詭異,則群句震驚;三人弗識,則將成字妖矣”。41正如上文所論,喜用生僻字及好造生詞則表現(xiàn)出崔致遠在藻飾方面的局限性。
“四山碑銘”用典之繁縟,幾乎達到一詞一典、一句多典的境地。碑文文體的本來功能是“標序盛德,必見清風之華;昭紀鴻懿,必見峻偉之烈”42,而堆垛典故則損害了碑文的實用功能。關于用典,劉勰說:“綜學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精,捃理須核?!?3而崔致遠為用事而用事,凡中華古籍,不論儒家經典或十家九流,皆篇取一節(jié),節(jié)取一句,裁剪拼接以抒發(fā)己意;不管古事、古語是否適應題旨情境,只管宏征博引,以彰顯閱讀之廣。
至于聲律,“四山碑銘”采取碑文序文無韻、銘文用韻的寫作模式?!墩骅b碑》、《崇福寺碑》銘文是四言韻語,《朗慧碑》銘文是五言韻語,都有適當換韻。而《智證碑》銘文是柏梁體七言古詩,一韻到底。
綜上所述,“四山碑銘”在對偶、聲律方面基本符合碑銘寫作風格,而在藻飾與用典上,偏離了碑文原有的文學功能。
“四山碑銘”在藻飾與用典上表現(xiàn)出局限性的原因,首先要從崔致遠當時的寫作背景探尋?!八纳奖憽苯允谴拗逻h“奉教”而撰,“教”指新羅王教?!八纳奖憽倍嗵帍娬{作者受命撰文時誠惶誠恐的心情,這在他其他作品中并不常見。
《真鑒碑》末尾寫憲康王下令時,崔致遠跪拜答應,但“退而思之,頃捕名中州,嚼腴咀雋于章句間,未能盡醉衢罇,唯愧深跧泥甃。況法離文字,無地措言,茍或言之,北轅適郢。第以國主之外護,門人之大愿,非文字不能昭昭乎群目,遂敢身從兩役,力效五能。雖石或憑焉,可慚可懼。而道強名也,何是何非?掘筆藏鋒,則臣豈敢?”他所想表達的矛盾心情是,用有限的文字無法描述真鑒和尚之功業(yè),但不用文字又無法使真鑒和尚的事跡流傳,為滿足國王和其門人的愿望,所以不得已為之。記述這段寫作背景,崔致遠花了127 字。
《朗慧碑》載,真圣女王命崔致遠撰寫碑文時,他竟委婉拒絕:“主臣!殿下!恕粟饒浮秕,念桂飽余馨,俾報德以文,固多天幸。第大師于有為澆世,演無為秘宗。小臣以有限麼才,紀無限景行。弱轅載重,短綆汲深。其或石有異言,龜無善顧,決叵使山輝川媚,反嬴得林慚澗愧。請筆路斯避。”意思同樣是說自己能力有限,無資格評價朗慧和尚的一生。后來在真圣女王的再三要求下,才勉強接受朗慧弟子所獻行狀,思考如何撰寫碑文。光是這些背景內容,崔致遠就用了577 字記之。
《智證碑》載,憲康王派人授予崔致遠智證和尚門人所作行狀,并賜手教命其撰碑。崔致遠寫道:“臣也雖東箭非材,而南冠多幸。方思運斧,遽值號弓。況復國重佛書,家藏僧史,法碣相望,禪碑最多。遍覽色絲,試搜殘錦。則見無去無來之說,競把斗量;不生不滅之譚,動論車載。曾無魯史新意,或用周公舊章……每憂傷手,莫悟伸拳。嘆時則露往霜來,遽涸愁鬢;談道則天高地厚,謹腐頑毫。將諧汗漫之游,始述崆峒之美?!贝拗逻h覺得自己不夠資格為智證和尚寫傳,且已有前人碑文,難以創(chuàng)新,但為完成憲康王之遺愿,他絞盡腦汁而為之。記述這段背景,他用了376 字。不僅如此,他還在銘文中用“家嗣佳錦誰入棘,腐儒玄杖慚擿埴。跡耀寶幢名可勒,才輸錦頌文難裁”的詩句來表達自謙之情。
《崇福寺碑》內容不同于以上三碑,非高僧傳記,但也因憲康王下令而作,碑文詳細描述了崔致遠受命后不久,得知憲康王薨逝的心情,“臣也,浪跡星槎,偷香月桂。虞丘永慟,季路徒榮。承命震驚,撫躬悲咽”。在悲慟之余,他又敘述了唐朝使臣胡歸厚贊嘆新羅文化繁盛之事,以表達因生逢盛世而獲得動筆勇氣的心情。最后,崔致遠寫道:“臣雖池慚變墨,而筆忝夢椽。竊比張融不恨無二王之法,庶幾曹操或解有八字之褒。設使灰撲填池,塵飛漲海,本枝蔚矣,齊若木以長榮;豐石巍然,對沃焦而卓立?!北憩F(xiàn)出對自己文章的自信。描述此背景,他竟用了584 字。崔致遠不惜大量筆墨,以第一人稱敘寫撰碑緣起,雖反復強調不勝其任,字里行間又流露出擔負王命的榮耀,自謙與自信的情感矛盾交織于心。崔致遠885 年回國時,真鑒、智證和尚已經圓寂,從碑文看,他也沒見過888 年圓寂的朗慧和尚,僅在門人所呈行狀的基礎上,對位居王師的三名高僧之一生建樹作最后總結,又要為國寺級的大崇福寺撰書寺史,確實肩負重任。因而,碑中所寫的過度自謙之語雖有客套成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作者的真實心態(tài)。
崔致遠對這四次寫作任務高度重視,經長期準備,決心用不同以往的手法完成鴻篇巨制。在唐朝留學十七年并飽讀詩書的崔致遠當然知道,一味用僻字、造生詞、堆砌典故將使文章流于滯澀,最終走向華而不實的境地,但他還是刻意為之,應是出于王命壓力下所產生的過度謹慎的寫作態(tài)度。
崔致遠作品在對偶、藻飾、用典、聲律上皆精雕細琢,而“四山碑銘”更在用典方面登峰造極,連唐朝也無可與之相比的文章。典故最能直接展現(xiàn)作者才華,他不顧忌過度用典的嚴重弊端,大概是因為新羅評判文章優(yōu)劣的標準與唐朝不同。新羅不講究文采,因為新羅文教落后于中國幾個世紀,尚未達到文士普遍可以欣賞文采的層次,只處于用直觀性、機械式、程式化的方法判斷文章優(yōu)劣的階段。筆者推斷崔致遠的寫作意圖有如下三點:
首先,崔致遠迎合了新羅的文風。新羅人最早接觸駢文是因《文選》的傳入,后成為國學教本與科舉科目。即使到了七、八世紀,新羅對于優(yōu)秀文章的判斷,仍以六世紀初編纂的《文選》為標準,至九、十世紀之交,依然奉為圭臬,未見有其他文集取代《文選》地位的記載。乃知唐朝古文運動對新羅的文學風氣未有太大影響,新羅所崇尚的永遠是六朝綺麗的四六駢文,而能將繁冗之風發(fā)揮到極致的,除崔致遠外,再無二人,崔致遠在碑文中也表達了這種自信。如“捕名中州,嚼腴咀雋于章句間”,大概說自己長期在中國留學,飽讀詩書而獲取嘉聲;“有國民媒儒道,嫁帝鄉(xiāng),而名桂輪中,職攀柱下者,曰崔致遠”,自謂在唐朝學習儒道,后中進士做官;“浪跡星槎,偷香月桂”,表面似自謙,實則想表明自己曾在唐朝及第;“竊比張融不恨無二王之法,庶幾曹操或解有八字之褒”更是將自身比作敢稱書法超越“二王”的南朝張融,當?shù)闷鸩懿佟敖^妙好辭”之褒贊。新羅儒生之中,崔致遠在中國留學最久,又于高駢幕府做官,受晚唐駢文風氣影響至深,是撰寫國家級工程——“四山碑銘”碑文的不二人選。
其次,崔致遠欲借撰碑展現(xiàn)才學,以期得到君主垂青。碑文中的自謙之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崔致遠接受王命后的壓力,但他有足夠信心化壓力作動力,借此大好機會向君王展示才華。所以,他將在唐朝寫作時從不用的古字、僻典甚至古代方言堆積于碑文中,以證明博學。他當然心知此為行文大忌,但也不得不在權力者面前過度炫耀、以期得到重視。早有學者注意到崔致遠“四山碑銘”的撰寫旨趣在于抒發(fā)政治理想,44是他天生的身份等級決定了懷才不遇、不被重用的命運。新羅是“骨品等級制”國家,人的社會等級自出生起就被分成“圣骨”、“真骨”和“六頭品”、“五頭品”、“四頭品”及以下等?!笆ス恰迸c“真骨”是金姓王族,位居中央統(tǒng)治階層;“六頭品”、“五頭品”、“四頭品”是處于真骨和一般百姓中間的下層貴族。八世紀后,許多金姓王族降為“六頭品”,此時的新羅入唐留學生也絕大多數(shù)屬于“六頭品”階層。“六頭品”之人無論多么優(yōu)秀,也因身份限制,無法躋身中央政界施展抱負。崔致遠回國后任富城郡太守,45其他入唐留學歸來的新羅儒生基本都擔任地方小官,崔致遠寫完“四山碑銘”,終因不受國王賞識,“無復仕進意”而隱居山林。46
最后,崔致遠欲在新羅創(chuàng)寫空前絕后的作品?!八纳奖憽彼涔屎w中國古典文獻中的“經史子集”,即便九、十世紀之交已有諸多書籍傳入新羅,還存在以儒家經典為教學、考試重心的國學與科舉。因為現(xiàn)存留世的新羅漢文學作品很少,韓國最早的紀傳體正史《三國史記》中也未編“藝文志”,當時印刷術也不發(fā)達,文化傳播有限,所以能接觸到漢文書籍,并熟于漢文學寫作的新羅人鳳毛麟角,僅限于少數(shù)貴族與僧侶階層,以及有長期入唐留學經歷的學者。由此推知,崔致遠這類放至唐朝也不會有太多人讀懂的文章,在新羅國內除崔氏本人外,若不加注釋,不會再有人能看懂,僧人慧江在書丹、刻石時訛誤迭出便是明證。曾登臨大唐文壇的崔致遠回國后,想方設法、費盡心思,完成能將他在唐朝所學淋漓盡致展現(xiàn)出來的巨著,并隨碑石流傳千古,以示自己是新羅文壇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峰。
“四山碑銘”是崔致遠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長亦最難懂的四篇碑銘。其實現(xiàn)了被后世奉作“東國儒宗”的愿望,但因碑文之意無人能夠全解,即便原碑猶在,仍流傳不廣。李朝文人徐居正于1478年仿照中國《文選》,編纂完成朝鮮半島第一部上始三國、下迄鮮初的大型漢文學選集——《東文選》時,在“碑銘”文體部分也未收錄“四山碑銘”。
中國學界對“四山碑銘”關心較少的原因,首先在于碑文搜集的困難。當清末學者陸心源(1838—1894)將其中三篇編入《唐文拾遺》時,中間不知經過多少次轉抄,已錯誤百出了。47至2018 年出版《崔致遠全集》時,國內才有四篇完整錄文。其次碑文佶屈聱牙,影響后世學者解讀。再次,原碑在刊刻時就存在誤字、漏字、衍文,原碑或拓本有許多漫漶不清之處,導致韓國學界迄今對部分詞句的訓詁仍存在疑問,更何況中國學界。最后,碑文內容多反映新羅史及佛教史,屬冷門學問。故而國內缺乏深入分析“四山碑銘”文本的論著,多為宏觀視野下的泛泛而談。由于史料不足,我們目前無法找到崔致遠如此創(chuàng)作“四山碑銘”的確實意圖,不免對他產生些許誤解。圍繞崔致遠的人生與作品中的謎團,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索。
注釋:
①《新唐書·藝文志》(卷60),中華書局2000 年版,第1617 頁。
②[新羅]崔致遠著、黨銀平校注:《桂苑筆耕集校注》,中華書局2007 年版。
③[新羅]崔致遠著,李時人、詹緒左編校:《崔致遠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年版。
④為論述方便,本文將四山碑銘簡稱為《真鑒碑》、《朗慧碑》、《智證碑》與《崇福寺碑》。
⑤王匡廷:《唐代海東石刻文獻的史料價值——以崔致遠<唐新羅郎慧和尚碑>為例》,《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1 年第4 期。
⑥金秀炫:《崔致遠<雙溪寺真鑒禪師碑>篆額研究》,中央美術學院書法篆刻創(chuàng)作專業(yè)碩士學位論文,2002 年。
⑦44拜根興、李艷濤:《崔致遠“四山塔碑銘”撰寫旨趣論》,《唐史論叢》2012 年第2 期。
⑧余國江:《崔致遠佛教思想芻論》,《學問》2016 年第3 期。
⑨楊焄:《陸機<文賦>在韓國》,《域外漢學與漢籍》2012 年第2 期;[韓]金官洙:《<文心雕龍>在韓國的傳播與接受》,《社會科學論壇》2017 年第5 期。
⑩李巖:《朝鮮中古文學批評史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年版。
11黨銀平:《從崔致遠諸文看唐末與新羅的交往關系》,《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4 年第2 期。
12拜根興:《回歸歷史:羅末麗初金石碑刻的構成及其呈現(xiàn)的歷史真實》,《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 年第2 期;拜根興:《朝鮮半島現(xiàn)存金石碑志研究的現(xiàn)狀和展望——以7 至10 世紀為中心》,《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7 年第2 期。
13 24 26 31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中華書局1999 年版,第227,847,444,801 頁。
14 16(南朝宋)劉義慶撰、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106,806 頁。
15 18(清)張玉書、陳廷敬編:《康熙字典》,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274,1011 頁。
17 21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17 年版,第746 頁。
19 32(漢)劉安著、何寧集釋:《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1998,708 頁。
20 36《史記》,中華書局2000 年版,第1960,2061 頁。
22(漢)揚雄著、周祖謨校箋、吳曉鈴通檢:《方言校箋及通檢》,科學出版社1956 年版,第18 頁。
23(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172 頁。
25 27(清)孫詒讓撰:《周禮正義》,中華書局2008 年版,第1235,321 頁。
28(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中華書局2000 年版,第1235 頁。
29(漢)揚雄著、汪榮寶義疏:《法言義疏》,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94 頁。
30 33(戰(zhàn)國)莊周著、(清)郭慶藩集釋:《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128,598 頁。
34(漢)桓譚:《桓子新論》,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 年版,第29 頁。
35(漢)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148 頁。
37《晉書》,中華書局2005 年版,第1075—1076 頁。
38《后漢書》,中華書局2006 年版,第2473 頁。
39 40 41 42 43(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中華書局2016 年版,第202-204,182,222,66,216 頁。
45 46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崔致遠傳》(卷46),首爾乙酉文化社1996 年版,第439,439-440 頁。
47(清)陸心源編:《全唐文·附唐文拾遺》(卷44),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10864-1087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