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華
一
這天上午,我和兩名參謀站在一個小鎮(zhèn)的端頭,手拿地圖認真查對行軍路線。大隊長是老軍事了,經驗豐富,此刻正輕松地帶領其余十幾名官兵在旁,一邊談笑,一邊忙著收拾東西、整理隨身行裝,等待路線確定隨即出發(fā)。
深秋轉入初冬的一天,單位組織一次野外小拉練。幾分鐘前,我們才乘車抵達這個陌生的小鄉(xiāng)鎮(zhèn),這兒是我們既定的出發(fā)點。把之定位為小拉練,是因為距離近、路程短、人數(shù)少,主要目的是為今后大的野外訓練探路。天色不算好,多日陷于一種陰雨無序的狀態(tài)。太陽躲在厚厚的云層里,那些灰蒙蒙的云自從來到頭頂?shù)奶炜?,似乎就沒移動過。這樣的天氣從氣象學上你很難對之準確定義,說是陰天,時不時又在你毫無準備之時飄落些涼涼的雨絲下來。風幾乎沒有,樹木沉悶地默立著,完全不如陽光燦爛日子的精神抖擻;空氣霧蒙蒙的,帶著潮濕味道,讓你無論身居城市還是鄉(xiāng)村,都不怎么覺得爽快。好在四川盆地入冬時這種慣有的天氣,我們都已習以為常。
一處陌生的郊野境地,除知道大致方位在城區(qū)東南方向,詳細地形地貌一概不知。我站在原地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環(huán)境,我們處在一處凹形山谷底部,兩邊是平行逶迤的坡度舒緩的山脈,遙望去,山體大多被黛青色的森林覆蓋,中下部間或有些許占比很少的耕地摻雜其中,大多數(shù)坡地已經退耕還林了。鎮(zhèn)不大,房屋主要為三五層的低層建筑,比較新,從格局與規(guī)模判斷,過去應該是個小鄉(xiāng)場,近年來漸漸發(fā)展才演變成周邊鄉(xiāng)村居民新的聚居點,不過或許是政府統(tǒng)一打造也未可知。我們穿街而過時,發(fā)現(xiàn)除幾個小商店和未來得及看清好似修理或者什么工坊的門面敞開著外,未見更多的人活動,顯得有些寂靜冷清。這完全可以理解,這個時間段并不是人們休閑聚集的時候,鄉(xiāng)下一日里的歡快時光通常都在傍晚。在我們站立點前方,左側是梯狀的紅薯地與零散的菜地,多數(shù)地剛剛新翻過,證明大部分的紅薯已經被主人挖收回家。地的邊緣有田埂,殘留著原先的稻田模樣,周邊雜草叢生,一入冬農民們便少去打理了,野性趁機重新回歸,重新煥發(fā)生機要等到開春后。記憶中的過去,在農村把稻田用來種雜糧作物,是絕對不可想象的,不過如今一切都已改變,自從糧食不再是難題開始。如今農民種地,更多考慮實際需要,不僅僅是為了解決肚子的饑飽。山坡上有幾幢零星的房屋,看不見人的影蹤,它們孤獨地守在原地,仿佛被遺棄了一般。這些房屋是否還住有主人不得而知,在我眼里,它們的存在更多像是一種證據(jù),這些農村里曾經的主角。
視線再往下,紅薯地下方十余米便是平緩的谷底,生長著兩道城墻般有不少高大喬木混生其間的極其濃密的竹林,一直蜿蜒著伸向山谷盡頭看不見的遠方。從重慶地區(qū)地貌和植被分布特征分析,我猜測谷底被叢林包裹著的極可能是一條河流,腦海里猛一下蹦出一個名字——“五布河”。我對參謀說:“來,看看地圖,下面是不是條河,是不是叫五布河?!薄拔抑朗呛?,但沒注意名字。”參謀答,邊說邊在地圖上仔細查看,然后有些驚喜地道,“嗨,的確是五布河?!彼牣惖貑栁胰绾沃赖?,我內心有些驚喜,笑著說:“好多年前我都知道這條河了,只是不知它的具體位置,今天與它相見算是機緣巧合?!?/p>
知道五布河的存在,是一個偶然。日常閑暇琢磨地圖是我的一大興趣,通過谷歌地圖我?guī)缀踝弑榱耸澜纾瑢τ谏砭拥某鞘衼碚f,自然早已反反復復把它研究得算是比較透徹了。在中國,如果要為“山川縱橫”這個詞選出代表性的地方,那么它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山脈與河流數(shù)量夠多,二是走向夠不規(guī)整。這兩點重慶皆擁有,從北到南,自東向西,山脈數(shù)得上號的:大巴山、巫山、武陵山、大婁山、縉云山、中梁山,數(shù)不勝數(shù);有名的江河:長江、烏江、嘉陵江、大寧河、酉水,不一而足。這些名山大川的存在,也讓更多的中小河流在名聲上委屈地被壓制而無出頭之地。幾年前,我就發(fā)現(xiàn)城區(qū)東南郊外不遠有一條叫五布河的小河流,發(fā)源于萬盛,經巴南區(qū)東溫泉注入長江。地圖上,它沿著平行的低山山脈由南至北,與地理坐標經線保持大致一致,沒有大的彎度;把航拍地圖放大,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平緩的河道,許多地段如人工運河一樣規(guī)則。然而在不乏大江大河的重慶,這樣一條小河流實在顯得過于微不足道,即便處于其下游河畔有一個久負盛名、在遍布溫泉的重慶也具有較高地位的東溫泉,也沒有把它的名氣有效提攜起來。我想絕大多數(shù)的游客在體驗溫泉的暢快與愜意時,不會在意身旁那條不聲不響靜靜流淌的溪流,它來源于哪,又流向何處。
它的低知名度還體現(xiàn)在資料的匱乏,網上查不到河長、流域面積與流量等相關數(shù)據(jù),只是在有限的介紹中,得知看似名不見經傳的它有一些歷史傳說。其名據(jù)言有三個來歷,一為渠匯五溪;二是傳說東溫泉河畔歷史上曾先后有五人官至布政使;三是東漢時期東溫泉有一名叫張魯?shù)娜?,他的第五世孫張清曾任浙江布政使。前一來源于自然,后二答案均與歷史人物有關,在無法考證的情況下,我更傾向于后二者,因為幾千年來,在中國各地向來均喜歡把有人入仕出將或曾經有名人光顧引以為傲,許多地名因此得來。當然我沒有糾結它們的真?zhèn)?,一是無從證實,二是也根本沒有必要,只是自此五布河這個名字在我腦子里烙下了深深印記。相對于它略帶官氣抑或文化氣息的名字,我倒認為其更似一位淑靜的順從于男耕女織的舊時鄉(xiāng)村女子,溫婉秀雅,默默無聞。只可惜它生在了山城江城,但凡換到北國任一城市,足可以享受到嬌寵與尊貴。
二
與五布河的巧遇讓我對此次拉練行程增添了另外的興趣與關注。
軍人的拉練與普通的行走有區(qū)別,倒是有點類似于驢行,地理上的終點和不確定性的旅程,由始至終是一個可以無限發(fā)揮想象的空間,這個過程充滿新奇與趣味,讓人戰(zhàn)勝疲憊與辛勞之時,又帶給人精神上的征服感愉悅感。要說這個季節(jié)實在算不上討喜,除去天氣原因,在鄉(xiāng)村,莊稼一收割,土地便如同失去了靈魂,盡管大自然展示出不同風格的美,但卻欠缺了一種生動的活力??偢杏X北方的冬季才是真正的冬季,過去在西北地區(qū)工作生活了十幾年,當兵在河西走廊的戈壁灘上,一入冬,廣袤的大地便落入漫無邊際的蕭索之中,站在凜冽的朔風里,你可以盡情體會“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豪情,體會“大漠孤煙直”“胡天八月即飛雪”的壯美,然后長久地等待一場浩大的春風吹起,吹綠那些高大挺拔的白楊與樺樹,等待土地蘇醒過來,天地間空氣里重新流動著彌漫著生命萌發(fā)的樂章。地處南國的巴渝地區(qū),即便到了冬天,溫度依然保持在十幾度,絕大多數(shù)的樹木包括一些草本植物,除了顏色更深一些,它們對季節(jié)的更替置若罔聞,仍然沒有換裝的打算,完全不如北方那么能夠帶給人強烈的視覺反差。不過細心觀察,不同季節(jié)也有屬于它本身的特征,單從植被膚色來看,春天多彩,夏季熾烈,秋季燦爛,而冬日則顯得沉郁而單調。進入冬季,田地進入短暫修整期,失去了主人的照料與監(jiān)管,它們很快進入一種自由無序的狀態(tài),貌似蓬頭垢面卻又純屬天然。這似乎與戰(zhàn)士們此刻的心情很契合,在營區(qū)時間長了,一出大門,一切都是新鮮與好奇的,一切與天氣和季節(jié)毫無關系。在他們身上,我樂于見到一種天性的釋放和復蘇。
最終認定的路線是沿著紅薯地邊,穿過緊鄰河邊的一片茂盛樹林,朝河流的下游方向行進。這是一條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路的路線,因為根本沒有路,與其說是拉練,不如說是野外考察。盡管天氣不屬于好天氣,倒是利于行走,官兵們興致頗高。走過濕滑多泥的田埂,一個個如矯健的獵犬倏地鉆進河岸喬木、灌木和雜草叢生的地帶。叢林里看不見天,我們在冒頭高的茅草叢中摸索著前進,異常清新的泥土和草木氣息一下子撲鼻而來,直入五臟六腑。五布河就在右側下方十余米外,一叢叢深綠的慈竹緊貼河岸,幾乎齊水面生長,我數(shù)次擬窺探一下它的芳顏,它卻一直羞怯地躲藏在那些密不透風的茅草和枝葉背后,始終無法詳見端倪。
在草木叢中穿行了十幾分鐘,走上一條小路,又前行一段距離,聽到嘩嘩的水聲,它的真面目才終于顯現(xiàn)出來。只見一道堤壩把河流攔腰截斷,略呈渾色的河水從堤沿泛著白色的浪花翻滾而下,墜落在五六米落差的青石底河床上,歡唱著向下奔涌而去。壩內波平如鏡,才知原來前面即使近在岸邊也聞不見一丁點流水聲。它的略渾不是富含泥沙那樣的渾濁,更多的是與上游河水流經地區(qū)土壤與植物腐葉豐富有關,并不臟,只是不如我預想的過去常見的山區(qū)溪流那般清澈純凈。往下的河道,少沙灘碎石,河底幾乎是整塊的基巖,長年累月被河水沖刷得凹凸不平,一些裸露在水外的石頭不甘寂寞地長著綠色的青苔;河流兩岸山嶺之下是高低不平的丘壑地貌,一幢幢單獨的民居如散落的棋子,鑲嵌在綠樹濃蔭之間。視野里不見高樓,不見炊煙,不見寬闊大路,聽不到雞鳴犬吠和人聲,甚至連鳥兒也為了制造氣氛,停止了歌唱,聽覺里除了河水永不停歇的喧嘩,似乎就我們這一支十幾人的隊伍的腳步聲。在這個植物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世界,安居在此的人們仿佛與自然取得了極大的和諧,你無法想象這方山水如此的靜謐,而離繁雜的鬧市直線距離僅僅三十余公里。
走過堤壩,對岸有一個農村常見的小型水利設施,可能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成果,攔截下的河水被導流至此,再通過它轟響著重新回歸河道。這個有些年歲的小水利設施,沒有見到人在照管,好像又還在運轉,不知它現(xiàn)今仍發(fā)揮著什么作用,不過可以想象得到,在過去那些年代其功效一定是巨大的。我們的隊伍順著河邊一條曲折的除了農人外甚少有人行走的鄉(xiāng)村小徑前行。一會兒是林間小道,一會兒又走進一片開闊的耕地間;某一刻已經遠離河流數(shù)百米,不經意間又被牽引來到河畔,與五布河并肩同行。村莊周圍,常見到一片一片的柑橘、葡萄等果園,在冬日沉郁的天氣下,它們也在安安靜靜養(yǎng)著精神,蓄勢待發(fā)。好幾回,道路直接穿進某一個小村子內,不得不行走于某戶主人不知去向的屋檐下,置身于豬牛雞鴨等牲畜家禽留下的熟悉的濃郁氣味中。這是真正的鄉(xiāng)下,這些原始的氣味,標志著村莊發(fā)展路上的繼往與開來。
兩側山脈山頂與谷地垂直高差在二百至四百米間,像這樣平行的低山山系遍布于重慶郊外。谷地時而開闊時而狹窄,它們也一會兒顯得遙遠,一會兒又近在眼前,隨我們的行進不斷變換著姿勢。我總是情不自禁把它們想象成有生命的巨獸,似沉睡,又像在沉思,溫順而充滿愛憐,安詳?shù)乇幼o著安居于此的人們。森林是它們的衣冠,有的山頭如戴一頂圓帽,有的一面山坡又像披一件深色大氅。山體上半部是自然林,山腰以下,也分布著一些人工栽植的經濟林,在一處山坡,一大片淺灰色樹干的桉樹林筆直地高高聳立著,與緊鄰的深色松柏及其他常綠闊葉林形成鮮明的顏色反差,陣式狀如無數(shù)軍姿颯爽的士兵。耕地的占比已經很小,僅保留在離民居近的較平坦的地方。沿途見到數(shù)名農婦在地里躬身認真挖著紅薯,她們見我們經過,抬頭瞧了瞧,又低下頭忙手中的活去了。
三
沒有固定的線路,只有固定的目的地,鄉(xiāng)村里的小路有時比城市的十字街道還迷惑人,手中足夠翔實的軍用地圖多數(shù)時候只能起到指引方向的作用,我們不得不時不時停下腳步探討下一步的行進路線。連續(xù)行走近兩小時,走了多少路程不知道,經過多少房前屋后、田間地頭也不知道,只知道與五布河同向而行,盡管大部分時間里它都躲藏在林蔭之下,偶爾才能聽到它輕微的歡唱。
在一處路口,我們又一次對路線選擇猶豫不決,正好一位留著花白寸頭、個子不高但身體敦實、精神矍鑠的七十來歲的大伯從后面走來。他是我們一路走來遇上的第一個人。他對遇見我們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詫異,臉上掛著淺淺的帶著善意的笑。我們向他打招呼,問去河對岸怎么走最為簡便。他站在三岔路口,熱情地從幾個方向給我們指了幾條路線,告訴我們只有左邊是斷頭路行不通,只能坐竹筏過河,最后他邀請我們隨他一路往右走,他帶路。地圖顯示,右邊的確是大路,而左路前方是一個半島,河流在此繞了一個標準的小小的幾字形弧。最早曾來探過一次路的參謀說,之前走的就是左路,在半島那里坐的竹筏過河,人少好說,人多就比較麻煩。然而官兵們對乘坐竹筏擁有極大興趣,決定去挑戰(zhàn)一下,于是我們婉拒了老人的熱心邀約,分道而行。
經過一片綠油油的菜地,走到半島弧頂,一棟民房阻斷了道路。五布河兩岸,一路走來,沒有見到幾十上百戶群居的大村落,多是三五家散居,像這種一戶獨居的也不少。獨家庭院,許多城市人向往的安居之所。
渡河的地點就在這里,兩名戰(zhàn)士下河邊探尋竹筏,其余人員就地休息。這戶農家小院房屋只有一層,分左右兩部分。很明顯的是,左邊部分占主要,是磚墻;右側僅兩間,卻是土坯房,一扇十分簡易的破舊木門上隨意地掛著一把小鎖,我們好奇地走到門前,透過偌大的縫隙,清楚地看見屋內陳設十分簡陋,看得出除了經濟條件很一般,日常也少有人活動。左半部分的院子與水泥鋪成的階沿打掃得干凈整潔,幾個長條凳擺放在院子中。大家于是就地休息,或坐或站聊天,等著竹筏消息。
就在此時,主人歸來了。一對年齡介于中老年范疇的夫婦,各自身背一背簍紅薯從我們來時的小路走進院子,沉甸甸的背簍把他們的身體壓成了一張弓。幾名戰(zhàn)士連忙起身欲去協(xié)助,他們初見一大群身穿迷彩的人坐在自家院子,瞬時還有些詫異,一下臉色又轉變成溫和的笑容,一邊搖手表示不用幫助,一邊把背簍停放在左邊自家房屋的階檐上,招呼我們進屋燒水喝。夫婦二人一看就是剛從地里回來,衣服鞋子沾了不少泥土。男人不到一米六,身體精瘦,飽經風霜的膚色看著很健康,是那種長期生活在農村從事體力勞動的人的典型形象;女人稍微胖一些,圓圓的臉紅撲撲的,不過頭發(fā)很稀疏,被汗水濡濕后成一綹綹沾在頭上。我不知她頭發(fā)脫落是之前生過什么病還是其他原因,不過現(xiàn)在精神狀態(tài)尚好。他們把背簍放置妥當,靠坐在那里與我們說話,問我們在做什么,我們回答是部隊的,在拉練,見不理解,又解釋說就是相當于出來野外走一走,鍛煉鍛煉。他們憨厚地笑,表示明白了。
這時,兩名尋找竹筏的戰(zhàn)士氣喘吁吁從河邊的竹林叢中鉆了上來,告訴說河邊未見到竹筏。想到主人就在旁邊,之前探過路的參謀問:“老鄉(xiāng),上次我們見過面,你還記得我不?你這里不是有竹筏嗎?再借我們用一用,我們想從這里過河去?!?/p>
“是有點眼熟,有印象!”男人看了看他,然后滿懷歉疚道,“唉!我的那個筏子前段時間壞了,散架了,還沒來得及重新做一個?!?/p>
“那可怎么辦?”大家一聽,頓時感到十分失望,有些束手無策。
夫妻二人也露出遺憾的表情。男人站在那里認真地想了想,有些恍然大悟似的朝上游方向指了指,說:“哎……我想起來了,就在上面有一個,在河邊拴起的,你們去把它劃下來。”
“是誰家的,麻煩您找主人借一下吧!”聽說又有戲,官兵一個個都群情振奮,一致請他幫忙。
“你們各人去劃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個老漢脾氣有點怪,我不想和他打交道。你們去劃沒得問題,他不會說啥?!?/p>
“是不是個子比較低,留著平頭,頭發(fā)有些白了的老人家?”我想起剛才遇上的那位老者,而附近只有三五家住戶,會不會就是他,便隨口開玩笑似的一問。
“噢,你們碰到他了?”他有些驚訝,“就是他?!?/p>
“真是太巧了?!蔽乙哺械胶苡幸馑?,笑著又問,“你們之間有矛盾嗎?”
“呵呵!”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一點,也不是多大,只是不想跟他打交道?!?/p>
“我們不招呼去劃可能不行吧?主人回來找不到肯定會非常生氣?!?/p>
“不會不會,”他用肯定的語氣說,“他個人會找的,找得到。你們不要管,沒得事,用不著跟他打招呼?!?/p>
我們都笑了。一路走來,只與他倆打過交道,卻偏偏兩人間還有過節(jié),想想挺有趣。前面那位白發(fā)老者,面相看是有些精明和要強,而這位大叔性格明顯要柔和內斂些。我太了解農村鄰里鄉(xiāng)親之間的關系法則了,所謂的矛盾也可能就是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看樣子他倆之間也不過如此,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又心無芥蒂在一起干活了。他敢肯定那位老者不會因私下動用其竹筏而生氣,說明對其有充分的了解,且我們剛剛打過交道,應當排除人品問題。不過從當前狀態(tài)看,此刻二人關系應該正處于困難期,讓他出面聯(lián)系有些強人所難,問那位老人電話也說沒有,我們再沒追根溯源問矛盾的原因,他們在我眼中都是真誠善良的人。我們只好又派之前那兩名戰(zhàn)士前去打探,如有可能就劃下來,相信這位大叔的話不假,那位熱情的老人后面知道是我們借用了他的竹筏,應該不會生氣。
兩名戰(zhàn)士領命飛奔而去。主人再一次邀請進屋燒水喝,我們回答帶有,他們也就干脆繼續(xù)立在院子里,與我們拉起了家常。
“你們這里有幾戶人?”
“兩戶,”男人指了指右邊的土房,“那邊住的一個兄弟,他沒成家?!?/p>
“親兄弟?”
“不是,隔房的。”
“哦,原來如此?!蔽倚南牍植坏媚莻€家實在不像個有活力的家。在農村,一個單身男人,沒有女人持家,即使他沒有生理或智力缺陷,奮斗的動力也會大減。
“你們多大年紀了?”我換一個與農民聊天時百問不厭的話題。他們從來不在乎年齡。
“快六十歲啦!都老啦!哈哈哈?!迸私舆^話,開心地笑著。這期間,她一直靠坐在屋前的階沿上,手扶著背簍,心情愉快地看我們聊天。在重慶,許多女人比男人性格更開朗更健談,說歸說,看得出來實際她對這個年齡毫不介意。
“六十歲老什么呀!不老不老,還年輕。”我報之以微笑,“你們還種有多少地?”
“稻子有三四十挑,再種點紅苕、蔬菜……”
“有三四十挑,這么多?”
這個數(shù)字作為一戶家庭來講實屬不少,在場的其他官兵都深感吃驚,有兩人甚至發(fā)出“哇……”的驚嘆。單從體格來看,兩個完全談不上強壯甚至可以用瘦小來形容的身軀,你想象不出竟能蘊藏著如此強大的能量。我腦海里一下子浮現(xiàn)出父親的樣子,我看到了其生前與這位大叔身上所展現(xiàn)出的許多相同特質。
“我們一路走來沒看到多少稻田呀,地是不是很遠?”
“都在那邊,不遠。”男人輕松地用手指了下一個方向,“你們走的這條路看不到。”
的確如此,我們一路盡選的連當?shù)厝艘矡o事不愿走的偏僻鄉(xiāng)野小徑。
“那一年很辛苦啊,種那么多地,幾千斤呢!吃不完應該要賣一些?!?/p>
“呵呵,談不上辛苦不辛苦,地甩在那兒不種荒著也不行,我們也不會別的?!?/p>
沒等男人說完,女人便接道:“是要賣一些,也賣不了好多錢,現(xiàn)在都不缺糧食?!?/p>
我點頭認可。問:“就你們在家嗎?孩子呢,你們幾個孩子?”
“兩個,都在城里上班?!?/p>
“從事什么工作?”
“具體不曉得,沒問他們,我們也不懂?!?/p>
“現(xiàn)在年輕人的確也管不著,只要從事正當職業(yè)就行。他們?;貋韱幔磕銈冞@里離城近?!?/p>
“嗯,他們還算聽話?!迸艘荒槤M足,說,“都說很忙呃,差不多幾個月才回一次!”
“你們這里環(huán)境很好,可以把這舊房推了修一棟新的?!?/p>
“修了沒人住,”女人笑著回答,“娃兒們都不想回來,準備在城里買房?!?/p>
我們又聊起周邊地區(qū)的情況,說一路沒見到幾個人。他們說現(xiàn)在農村入冬了沒什么活干,再說年輕人基本都在城里,種地只是他們這些年紀偏大、文化程度不高,又沒有什么手藝的人的事。原先我還以為離城市近的農村,硬軟件環(huán)境、人氣活力都會比偏遠地區(qū)好很多,現(xiàn)在看來還不全是想象中那樣,一個地方即使與城市近在咫尺,但只擁有天時地利仍然不夠,憑農民自身的力量去改變還是很有限。不過又一想,現(xiàn)在不管走到哪里,缺吃少穿基本已成為歷史,絕大多數(shù)的農民精神面貌都很好,他們身上反而比城市人更表現(xiàn)出沉靜的一面。像這個地方,除了硬件條件稍有欠缺,有山有水有田,森林覆蓋率高,空氣好,離城市又近,實為居住的好環(huán)境。然而在不可阻擋的城鎮(zhèn)化浪潮中,年輕人在努力試圖改變,年老的一代仍在作最后的堅守。這里如此,比這里偏遠得多的我的老家也是如此,我到過的許許多多的農村都是如此。我一直認為,在經濟社會急遽發(fā)展變化的當下,前進與轉型中的鄉(xiāng)村,正如一棵重生的樹,在煥發(fā)新枝新葉的同時,一部分枝丫也在迅速老化而死去。這個現(xiàn)象是不可逆轉且必需的。處在這個變化飛速的時代,這里的安寧與沉寂也許僅僅是暫時的,也許有其他原因,但一定只是暫時的,未來只會更好,無可辯駁。
不多時,河面?zhèn)鱽韮擅麘?zhàn)士愉悅的歌聲,竹筏劃下來了。我們起身與夫妻二人告別,大叔見我們要走,迅速轉身進屋拿出一把砍刀,走到我們前面,帶領我們穿過濃密竹林下的陡坡。我以為他為我們帶路,下到河邊,他卻鉆進竹林,在幾棵竹子間左觀右選后,砍下一棵,剔去枝葉,截成一根長長的通直的竹篙。他把竹篙遞給劃筏子的戰(zhàn)士,又細致叮囑注意事項。他說本來想送我們過河,但筏子不是他的,不便使用。我們笑著表示理解,真誠地向他謝別。
他離開走到林地高處,又轉身向我們喊道:“你們過去后把筏子系好就可以了,主人家自己會來取?!?/p>
我們再次向他揮手道別,一股暖意在心里冉冉升起。
四
五布河在此段足有七八十米寬,平穩(wěn)的水面深不可測,兩岸高大的樹木幾乎覆蓋去了河面一半的面積,河流隱匿若秘境。竹筏寬不足一米,長近四米,由兩層均勻的竹竿用鋼筋精心焊捆而成,主人在建造之時一定費了不少功夫,只是長期浸泡在水中,時日一久,不少竹竿破損殘缺得厲害。好在兩名戰(zhàn)士撐筏技術過硬,一次四人,官兵分批安全渡到對岸。在一棵樹干上系好竹筏,我們期待主人盡快找回它。
穿過河畔幾無人跡的灘涂,又鉆入茂密的林地,最后走進休耕后雜草叢生的田地,十余分鐘后,一座顯目的面河而建的白墻黑瓦農家院子出現(xiàn)在前方開闊的地方。此處正是我們在地圖上提前選定的午餐地點。
到達院子,時間已過午時,炊事員緊張忙碌、有條不紊準備午餐。利用這個間隙,我來回散步觀察了一下院子周圍環(huán)境。這也是一棟相對獨立的民居,其他住戶離此有一定距離,院子硬化過,朝向河流,視野很好,依山臨水,位置絕佳。二米多高的院壩坎下,幾棵長勢極好的桂花樹枝繁葉茂,數(shù)只放養(yǎng)的雞在樹下自由自在覓著食;往外,五布河就在七十米外的地方靜悄悄流淌,一條鄉(xiāng)村公路從右側的小山坳蜿蜒下來,經過房前,通過架在河上的一座混凝土平板橋連接到對岸;再遠又是林木蔥蘢遮擋了視線,不知道路去了何處。我知道一定有一條路與之前要給我們帶路的老者,也就是竹筏的主人分開的那個三岔路口相連,他本意應是想讓我們順著對岸大路走,然后從此橋過來。這期間,陰沉沉的云層似乎高了些淺了些,天色隨之明亮了許多,隱約有淡淡的光線透過云層照射下來,視野里的山巒、森林、流水、道路,包括這所民居,被一層溫馨與祥和籠罩著,它們似乎很享受這一刻的時光,但一切安靜如斯。我突然意識到,城市的擴張無疑帶來農村的微縮,然而我們并不需要在每一個鄉(xiāng)村都要見到嶄新的樓房,寬闊的馬路,熱鬧的場景。就像這里,身處于此,就盡情讓那接天連地葳蕤的綠無拘無束主宰空間,就讓那使你欲放棄思維感覺時間停滯的寧靜占據(jù)你的呼吸,這安寧來源于大自然的無私賜予,青山綠水不正是鄉(xiāng)村變身的終極目標嗎!
巧的是此棟房屋也分左右兩部分,與之前半島那戶農家不同的是右半部分除正房外,還有兩間與主體一般規(guī)格的偏房,外墻粉刷得雪白,房瓦整整齊齊,屋檐用木板精心做了吊頂,嶄新的金屬門窗,玻璃窗外安裝著防盜網,門里門外十分干凈清新。主人是一位三十多歲相貌端莊的婦女,衣著樸素整潔,一看便是勤勞持家的好手。她熱心地為我們用餐提供了必要的幫助,忙完后又拿起掃把打掃起院子衛(wèi)生來。我們站在那里簡單聊了聊天,她告訴說,丈夫在城里打工,從事裝修工作,她在家陪孩子上學。我問怎么沒一起去城里,孩子在城里上學不是更好。她笑笑道,家里還有老人要照顧,再說孩子在村里上學要方便些。我沒再說什么,這是一戶具有典型代表性的家庭,我知道,她說的是事實,但更是現(xiàn)實。
房子左右兩半本是一個整體,只不過被中間共用的一堵墻一分為二,左半部分沒作任何裝修,仍是堅硬的土墻,應屬于另外一戶,與婦女家是何關系我沒過問。大門在房子中部正面,向院而開,我們的簡易餐桌就擺放在門外。大門大開,我走到門口,堂屋內陳設一覽無遺,除了一張有些年歲的木制四方桌,主要擺放的是農具和雜物。我們到達之時,三位六七十歲的老頭與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站在院內說著什么,其中有一位似乎才來到,此刻四人已在桌上展開牌局,開始享受起休閑時光。我站著看了一小會兒,他們轉頭瞧了我一下,然后專心致志繼續(xù)著戰(zhàn)事。
很快用完午餐,收拾干凈,我們謝過主人,隨即踏上另一半行軍路程。
下午主要沿大路行進,沿途人氣比上午路段顯得旺盛許多。五布河依舊在林蔭掩映下,溫柔地順著山勢繞過一處處村舍與田地。在某一轉彎之處,幾戶人家臨河而居,數(shù)棵粗壯的黃桷樹濃蔭如蓋,一戶人家庭院里,站立著十數(shù)人,正熱鬧地聊著天,看場景應該是辦著不知什么類型的喜事。河水在房屋外的樹下潺潺湲湲流淌,一座長石礅搭成的有一定歷史的小石橋靜守在河面上。我們走過小橋,回首一望,小橋,綠樹,流水,人家,一幅國畫的要素已然齊全。
再下游很長一段地勢低平地區(qū),河水平靜如狹長的湖泊,偶爾透過樹林間隙可以隱約看見倒映著斑駁樹影波光瀲滟的水面,一些水鳥與鴨子或鳧游其間,或佇立于一叢蘆葦下;幾艘機動船??吭诤又?,不知是漁船、渡船,還是游船。下午四點多鐘,我們在路邊一家專門生產草繩、草墊等草制品的村辦企業(yè)處休整了幾分鐘,此時天色重又變暗,開始飄起小雨,五布河,以及其周圍層層疊疊的山巒被籠罩在一層白茫茫的縹緲的霧氣里。那些淡淡的山影,恰如一個個青春少女披裹著素潔朦朧的輕紗。那閃亮的水光,仿佛她們梳妝臺前的一面面鏡子,映照著一雙雙羞澀的明眸。
時間與天氣不適合多作停留,我們不得不加快步伐。在離終點東溫泉不遠的一處峽谷,兩邊山頭有不少工程機械正在緊張施工,兩邊山體被削去大半。我們不知是什么建設項目,大概與水利工程相關,心里默想,如果屬實,剛才來時路上的某些風景,說不定已處于生命的倒計時,它們或許從此湮沒不現(xiàn),或許因此破繭成蝶,誰預想得到呢?
五點多鐘,隊伍抵達終點。登上車,車輛發(fā)動,快速駛上返城的柏油大路。雨越下越大,回到營區(qū),已是天色向晚,華燈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