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芳 巴山客
前婆婆患癌癥無人照顧,首先想到的居然是我
2019年4月的一天晚上,我下班剛回到家,接到婆婆(實為前婆婆,下同——編者注)的電話:“我下午出門看病時,單位退休辦派人給我送了一些慰問品,放在鄰居家,我拿不動?!豹q豫了一下,我答應去幫她拿。
可當我搬完東西與婆婆告辭時,她拿出一個裝有CT片和檢查報告單的塑料袋給我,說醫(yī)生讓她明天再做一次核磁共振,必須有子女或親屬陪同。
我拿出檢查報告單一看,“肺癌”兩字一下子跳進了我的眼簾。我感覺上天真是不公,2月底公公因肺癌住院,至今還沒出院,她又查出了同樣的病!
我忍著悲傷問她:“明天誰陪你去醫(yī)院?” 她說:“志新每天都在醫(yī)院陪他爸,我不想再給他增加壓力了。”志新是我前夫,我著急地問:“那怎么辦?”她看了看我,眼神是那么無助。我突然明白過來,她讓我來幫忙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讓我陪她去醫(yī)院。我心中一震:在婆婆心里,我仍然是她的親人!
婆婆只有一個兒子。我和志新離婚前,她一直把我當女兒看待,知心話、煩心事都愿跟我說。我離婚時她很難過,要認我做干女兒,我擔心將來有了新婆婆關系不好處,沒答應。
婆婆曾是多么堅強的女人啊,生活的種種磨難都沒能讓她低頭,但現(xiàn)在,她年老體弱,患了癌癥,老伴卻生命垂危躺在醫(yī)院,沒有人能照顧她。在最困難的時刻她想起了我,并以這種方式向我求助,我怎能拒絕?沒再多想,我說:“明天我陪你去?!?/p>
婆婆抬頭看著我,滿臉感激。我心里一酸,想起當年我生孩子時,她半夜三更冒著風雪到產(chǎn)房給我送糖水雞蛋;我坐月子期間全是她照顧;我是一名護士,產(chǎn)假一結束就上班了,她一直幫我?guī)Ш⒆樱覐臎]說過一個“謝”字。
婆婆做完第二次核磁共振,醫(yī)生打電話讓我去取結果,特意囑咐我一個人去。我一聽就知道情況不好。果然,婆婆已是癌癥晚期,醫(yī)生說必須立即住院治療,但存活期也只有半年時間了。
頭天婆婆一再囑咐我,不要告訴志新??蛇@么大的事,我一個人怎么擔當?shù)昧??何況我已不是她家兒媳了!
思慮再三,我把報告單給前夫看了。他半晌無語,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那種難過與無助,深深刺痛了我。本來我想把報告單給他就算完成了使命,可一看他的樣子,我不禁擔心他能否挺過這一關。我當即決定:幫幫婆婆,一個如母親一樣愛過我的女人,一個曾給我力量而現(xiàn)在已陷入無助的母親。
來到婆婆家,我輕描淡寫地說:“病情沒那么嚴重,但需要住院治療一段時間?!逼牌艆s說:“你不用安慰我,我早知道結果了。但我不能住院,家里已經(jīng)有個人住院了,志新忙得團團轉。再說住院治療的費用還有一部分報銷不了,這個家都快要被疾病壓垮了!”
前婆婆決定放棄治療,只有我的勸說她才聽
我知道一旦入院治療,每個月醫(yī)藥費就得上萬元。我趕緊給在省腫瘤醫(yī)院做醫(yī)生的好友嚴莉打電話。嚴莉問我:“你不是已經(jīng)離婚了嗎?”我說:“離婚了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她沉默了半晌才說:“知道你心軟,我這就過去看看。”看了核磁共振片子和各種檢查報告單,嚴莉說:“情況還好,但要抓緊時間做化療?!蔽覇枺骸翱梢栽诩依镒鰡??”她說:“那就要看你了。”我不解:“這話怎么講?”她小聲道:“你有復婚的想法嗎?”我斷然否認:“沒有!這和化療有啥關系?”嚴莉來了句:“既然沒這想法,讓她自己去醫(yī)院吧?!蔽艺f:“她家已經(jīng)有個人住院了?!眹览蚶履槪骸澳且驳蒙厢t(yī)院。你明白不明白,這除了累,還要承擔責任!她的病情只能是每況愈下,治療會越來越困難,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如果你準備復婚,她是你婆婆,這是你的責任,我無話可說。但你已經(jīng)離婚,跟這個家沒關系了……”“不,”我打斷了她,“就算離婚了,我跟這個家的關系也斷不了,至少她還是我兒子的奶奶!”嚴莉聽罷瞪了我一眼:“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可想好了?!闭f完,拿出處方單開了第一個療程的藥……
我開始準備東西,碘酒、酒精、鑷子、膠布、止血帶、輸液網(wǎng)套……我得跟婆婆一起與癌癥打持久戰(zhàn),一切都得按正規(guī)的程序來。
一個療程結束后,婆婆的病情有了明顯好轉,她對治療充滿了信心,我也很高興??删驮谶@時,醫(yī)院傳來公公病故的消息,這對婆婆是個沉重打擊。
處理完公公的后事,婆婆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上第二個療程的化療時,嚴莉仔細調整了藥物和劑量,又開了幾包中藥。我每天晚上把中藥煎好,第二天一早上班前送到婆婆家。
第二個療程順利做完后,婆婆的情況有所好轉,僅覺得胃腸有些不適,這是化療的正常反應。天氣漸暖,我和嚴莉商量,讓婆婆歇一歇,補充營養(yǎng),恢復體力。
整個夏天,婆婆的精神狀態(tài)都不錯。她先在家里四處走動,不久就出門了,每天到農(nóng)貿市場轉轉——她想回到過去的生活,像沒有生病時那樣……
誰也不敢跟婆婆再提化療的事,誰提她跟誰急。我也很知趣地不再露面,因為我的出現(xiàn)是提醒婆婆有病,而且是不治之癥……但冷靜一想,我覺得婆婆不能這么拖著不治,那不是自欺欺人嗎?
正著急的時候,前夫打來電話,問我能不能去勸勸婆婆,讓她繼續(xù)接受化療。我說:“最好你勸吧,你是她兒子。”他說:“我勸了,她不聽啊?!背聊艘粫河终f:“她誰的話都不聽,就聽你的?!蔽抑缓么饝骸澳俏以囋嚢?!”
次日上午,我買了水果來到婆婆家。見到我她很高興,但馬上就緊張起來。我假裝沒事人一樣和婆婆聊天,把話題扯到了我兒子陽陽身上——我知道婆婆疼孫子遠遠超過疼兒子。我告訴她,陽陽開學就要上高中了。婆婆一聽問:“考大學沒問題吧?”我說:“那可不好說,他學習成績一般?!逼牌乓宦牸绷耍骸安粫??這孩子挺聰明的?!蔽艺f:“聰明有什么用?他太貪玩,學習不用功,說他他也不聽?!逼牌帕⒓刺岣吡松らT:“把他叫來,這孩子!”我脫口叫了婆婆一聲“媽”,問她:“您想看著陽陽考上大學吧?”婆婆看著我,眼睛里一下子盈滿了淚水。
我趕緊說:“那就繼續(xù)接受化療吧!”婆婆默默地點了點頭。
前婆婆變親娘,我戴上祖?zhèn)鹘渲笧樗托?/p>
婆婆一天天消瘦,每天梳頭時都會把掉下來的頭發(fā)撿起來,放在一個草編的小籃子里。小籃子里頭發(fā)越來越多,她經(jīng)常捧著小籃子看。
盡管仍堅持治療,婆婆的身體還是每況愈下,肩、背和頸部開始疼,她說像刀子刮在骨頭上。嚴莉判斷癌細胞已轉移到頸椎。我想了很多辦法,理療、中醫(yī)治療,但都沒啥效果。
一天半夜,志新突然來電話,說婆婆尿不出來了,很痛苦。我趕忙到醫(yī)院借了導尿的東西趕了過去。婆婆痛苦地說:“本來想熬到天亮再叫你,可我實在熬不住了?!蔽伊⒓粗纸o她消毒,插導尿管,導出滿滿一大盆尿液。婆婆這才松了口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拉住我的手說:“多虧了你,讓我怎么謝你??!”
我說:“媽,不用謝,我生陽陽的時候,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沒說一句謝謝。”婆婆突然睜大了眼睛,認真地說:“我說謝謝是因為你雖然跟志新分開了,卻還這么貼心地照顧我?!蔽亿s緊又說:“如果您還把我當兒媳,您就得感謝我;可我現(xiàn)在是您的女兒,您不是早就要認我做女兒嗎?”
婆婆笑了,笑著笑著流淚了:“對啊,我這輩子總算有閨女了!哪有媽謝女兒的呢?沒有!”從那天起,婆婆再沒跟我說過一個“謝”字。
重陽節(jié)后,天氣漸漸轉涼。婆婆望著窗外日漸稀疏的樹葉說:“你看,人跟這樹葉一樣,總會葉落歸根,到時候就該飄走了。”一種悲傷的情緒一下子籠罩了我。我跑到室外,沒讓婆婆看到我的眼淚……
一周后,婆婆的右手開始發(fā)麻,抓不住東西。一天上午,婆婆把小保姆支出去買菜后,打開衣柜找出一個小盒子。盒子很舊,顏色很暗。她費力地打開盒蓋,里面是一枚戒指。戒指呈烏暗的黃色,沒有金子閃亮的光澤,但造型古樸,我斷定是一枚祖?zhèn)鞯慕鸾渲浮F牌虐呀渲溉〕龊筮f給我,溫和地說:“戴上看看?!?/p>
我遲疑地把戒指戴在了左手無名指上,大小正好。
“你的手指很細,跟我年輕時一樣。”婆婆一邊端詳一邊點頭,“這是我結婚時我娘給我的陪嫁,后來我干活太多,手指變粗了,戴不上了……你戴著吧?!?/p>
“那怎么行?”我趕緊把戒指摘下來還給了她。
婆婆盯著我的眼睛說:“我可能等不到你結婚的那一天了,這就算我給你的陪嫁吧!”我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忍不住叫了一聲:“媽——”婆婆拉起我的手,顫巍巍地往我的手指上套戒指,套了半天才套上。然后,她像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似的,喘了口粗氣說:“我累了,把枕頭給我墊舒服點兒,我好好睡一會兒?!闭f完就閉上了眼睛。
當天下午婆婆的病情更加嚴重,右胳膊抬不起來了。我趕緊打電話告訴了嚴莉。她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沒辦法了,腫瘤已經(jīng)壓迫到脊椎神經(jīng),很快腿也不會動的,你得做好準備?!?/p>
天啊,這可怎么辦?我感到有心無力,束手無策。
果然,幾天后婆婆的半邊身子都不能動了。她拒絕一切治療,而且拒絕進食……
11月8日,婆婆走的這天下午,我給她打針時,她還睜眼看了看我,但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了。我不知道她這是在對我做最后的道別,她非常平靜、非常安詳,就這樣一言不發(fā)地悄悄走了。
嚴莉聞訊趕來問我:“怎么還不拔吊瓶?”我說:“瓶子里的液體還在滴,再滴一會兒吧,看著它在滴,我就覺得媽媽還活著。”
那天是立冬,很冷很冷。
婆婆走了,但她留給我的那枚戒指時常讓我想起她――我的婆婆,我的媽媽。這一生,我會永遠永遠懷念她!
(應當事人要求,文中使用了化名)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