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恩曼尼
梁其,就算我有一天失憶了,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
認(rèn)識他時,我才20歲,在設(shè)計學(xué)院讀大二。那天下著毛毛雨,我用心做了三個月的設(shè)計作業(yè)被導(dǎo)師痛批了一頓。做了很多年的夢如同泡沫,突然被利器劃破,風(fēng)一吹,就散得無蹤無影。我索性將畫滿草圖的作業(yè)紙散了一地,在雨中嚎啕大哭。
雨越下越大,不知是錯覺,還是電影里的橋段在現(xiàn)實中顯靈了。我在腳下的水坑中照見自己狼狽的樣子,渾渾噩噩,哪里像是20歲,簡直是個怨婦。
我邊哭邊咒罵自己。低頭時,在水坑中看見一只手的倒影,伸向我。我神經(jīng)質(zhì)地跳起來,看見一個面色蒼白、頭發(fā)高高豎起的男孩,茫然無措地站在我面前。
他幾乎是在嗓子眼嘟囔著:別哭了,沒啥大不了的。一口東北腔。
我頭也不回地跑了。被一個孩子安慰,實在是件丟臉的事。而他塞在我手里的紙巾,直到回到寢室,還被我緊緊攥在手里。
日子一天天過,上課、寫作業(yè)、畫圖、做家教。看似忙碌,卻沒什么盼頭,無非是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我?guī)缀跬浟撕臀艺f“沒啥大不了的”的那個男孩。
直到有天,在學(xué)校后街的咖啡館里,一只貓打翻了我桌上的摩卡。淺褐色的咖啡一股腦潑在我的白裙子上,從前襟到大腿。我正狼狽不堪地胡亂擦著,那個熟悉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沒啥大不了的,回去換件衣服吧。
這次,我乖乖地坐在了他的自行車后座上,用書包死死擋住胸前的“咖啡地圖”。我們經(jīng)過春天的校園,湖邊的垂柳微微擺動著枝條,天鵝在湖面上悠游,路邊的小花紅得耀眼。就在我們路過那座石橋時,我看見橋下的荷葉,荷葉上的蜻蜓,蜻蜓扇動著的薄如輕絲的翅膀,翅膀上襯著陽光。
我旁邊,是一位奮力蹬著車的少年,瘦瘦的背,高高豎起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抖動。
等我跳下車,他羞澀地笑了笑,說了聲:姐,我叫梁其,梁山好漢的梁,其實的其。然后風(fēng)一般騎遠(yuǎn)了。
梁其,從此我記住了這個名字。他小我兩歲,管我叫姐。
日子一天天過,我每天都為了未來憂心忡忡,擔(dān)心終于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泯然眾人,擔(dān)心作品會淹沒在多如牛毛的作品中,擔(dān)心自己會最終成為一個找不到工作、養(yǎng)活不了自己、找不到男朋友的落魄鬼。
于是我加倍努力,沒日沒夜地畫圖,參加一個又一個考試,成天泡在圖書館里,和校園里那些張揚的、迷茫的、孤獨的、慌張的身影一樣,一心想著為未來鋪路。看起來很充實,其實不過是在掩蓋自己的迷茫無措??此坪芸穹藕芷床员胤Q理想信念,其實不過是在荊棘叢中迷了路,亂打亂撞而已。
跟風(fēng)一般,我出了國,在英國的設(shè)計學(xué)院上了一年的課。在異國文化的沖撞下,我急著想找到自己,又急著想把自己拋棄。
我不斷結(jié)識新的人,喜歡和他們在酒后調(diào)侃,用不嫻熟的英語斗嘴,或者搭伴去旅行。我們爬到古堡上面,對著千百年前的銅墻鐵炮放聲大笑;我們在莊嚴(yán)的大教堂里聽神的啟示,望著色彩斑斕的彩窗和恢弘壯麗的穹頂驚嘆;我們走到古城的街道上,想象馬蹄踏過去的聲音;我們跳上海邊的崖壁,眺望大西洋上的太陽。
我們把生活過得多姿多彩,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但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酒后夢醒,旅途結(jié)束,音樂漸息過后,等待我們的,是無來由的悲傷和加倍的孤獨。
那時我們真年輕呵,還能做做夢,聊聊未來,還能把一個少年晾在一邊,不管能不能再次遇見。
等我從英國回來,迎接我的已經(jīng)是大學(xué)的尾巴,而那個在雨中遞給我紙巾,踩著自行車穿過石橋的梁其,也長高了個子,壯碩了些許。
每天傍晚,我們都相約在食堂里相見。或許是因為忙,或許是因為羞澀,屬于我們倆的時間,只有晚飯。
他早早下了課,在人滿為患的食堂里占個位子,等我出現(xiàn)。一進門,我就能看見他咧著嘴朝我笑。聊些什么呢?聊加州的海灘,英吉利海峽,新西蘭牧場。一聊起海洋,他就興奮得兩眼放光,用手比劃著:姐,鯨魚的頭有這么大,噴出的水柱又高又細(xì)。他還說:加州的蒙特雷海灣可以觀賞鯨魚。
我從未問過他為什么對鯨魚這么癡迷??匆娝肿煨Φ臉幼樱妥銐蛄?。
有時遇見他的同學(xué),起起哄,紅著臉擋回去,有驚無險。有時和迎面過來的老師打聲招呼,然后大講特講那個老師有多損,作業(yè)有多變態(tài)。
我們生活的交集,就是晚飯,晚飯結(jié)束,就不再多說一句話。
我以為我們只是約飯而已,但等到后半夜,和人喝醉了,被要挾著隨便打個電話的時候,卻只能想起梁其。梁其接起電話,不到幾分鐘,就直沖到我們喝酒的地方,不管是在后街的燒烤攤,還是在校外的餐館或KTV。
我說,梁其,你其實不用來,他們只是開個玩笑。他一臉嚴(yán)肅,說:不要再喝了。大概是太無所適從了,或是畢業(yè)季的傷感情緒使然,我借著酒勁兒大哭,他就用一口東北腔說:別哭了,沒啥大不了的。然后一手推著車,一手扶著我,送我回寢室。
那時我們真年輕呵,還能喝喝酒,耍耍賴,還能讓一個少年深夜里騎著車,穿過整個校園來接我,不管能不能有結(jié)果。
轉(zhuǎn)眼畢業(yè)季悄然來臨。我的設(shè)計作品沒有評上什么獎,被擺在學(xué)校展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落滿灰塵。我也沒能如預(yù)期那樣,進入到那所著名的美院繼續(xù)進修。往日的失魂落魄、胡作非為而今得到了報應(yīng),盡管努力過,但還是一敗涂地。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無力——等生日一過,就該離開這座城市了。
朋友們都把我的生日會,當(dāng)做離別前的最后一次狂歡,話里話外透著青春易逝的苦楚和前途未知的涼意,每一句后會有期都說得蒼白無力。
我照樣喝得爛醉如泥。
十二點一過,梁其推門進來,奔向我。他把嘴唇壓在我的嘴唇上,深深地,緩緩地,吻我。他的嘴,什么味道都沒有。我奮力睜開眼,看見他緊閉的眼瞼,微微顫抖。
我趁著勁爆的音樂聲,大吼著,說自己完了,以后完了,沒有什么出路了。
梁其貼在我耳邊,小聲說:姐,沒啥大不了的。以后咱倆一起去看鯨魚。加州的蒙特雷海灣,有成群結(jié)隊的鯨魚。你和它們一樣,自由、瀟灑、漂亮。
轉(zhuǎn)眼間,我離開那座校園已經(jīng)七年了。在家人的介紹下和一個傷病退伍的軍人結(jié)了婚,每天為了雞毛蒜皮的事吵得天翻地覆。找了一份和設(shè)計完全無關(guān)的工作,每天從早到晚盯著電腦屏幕,因為怕被老板罵而膽戰(zhàn)心驚。面對那些不知何意的眼神和背后的算計,如履薄冰,笑臉相迎。在全然陌生的城市,風(fēng)里來雨里去,身上時刻系著一條家庭的繩子,動彈不得。過去一起歡笑打鬧的朋友,也潛入到各自的生活中,杳無音訊。
一晚,我正在廚房做飯,兩歲大的女兒在客廳里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沖過去,手里還舉著菜刀,指縫間粘著蔥花。
大魚!大魚!大魚!
她興奮地?fù)]著手臂。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電視里,加州蒙特雷海灣的鯨魚,從水面上騰空而起,自由如飛鳥,瀟灑如少年,陽光下濺起的浪花,比想象中更絢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