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慧
2017年8月,山東省濰坊市的一樁失蹤案引出兩起命案,而兇手竟是大家眼中事業(yè)有成的女強人。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2017年8月,山東省濰坊市刑警大隊的鄭雪峰隊長,接到鎮(zhèn)派出所移交的一起失蹤案。鄭雪峰和助手小劉前去了解情況。在鎮(zhèn)派出所,他們跟案件經(jīng)手人老曹了解情況,隨后驅(qū)車趕往報案人宋剛家。
宋剛父母60多歲,為當(dāng)?shù)夭宿r(nóng)。見到鄭隊長,宋母緊緊攥住他的手:“警官,求求你,找到我兒子,跟他說張玲娟不告咱們了,不用躲了,讓他快點回家?!闭f著,她淚眼婆娑起來。鄭隊長連忙安慰:“您別急,老曹把案件提交給了刑警大隊,隊里也非常重視。您詳細說說,宋剛失蹤前發(fā)生過什么?”
據(jù)宋父回憶,四年前,得知宋剛打人后,他和宋母趕忙去醫(yī)院看望被打的人張德林。兒子宋剛本就有案底,宋父擔(dān)心張德林報警兒子會坐牢。在醫(yī)院,他們見到守在病房外的張玲娟,她是張德林的女兒。張玲娟不讓他們進病房,宋母只得跟張玲娟求情,希望她看在同鄉(xiāng)的分上不報警,他們愿意支付醫(yī)藥費用。張玲娟最后同意了,宋父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宋剛電話聯(lián)系不上,宋父就發(fā)了一條短信,讓他躲倆月就回來。誰知這一躲就再也沒音訊。
轉(zhuǎn)眼四年過去,宋剛父母思兒心切、積憂成疾,不得已才到鎮(zhèn)派出所報了警。
辭別宋剛父母,回到大隊,鄭雪峰將宋剛的身份信息錄入內(nèi)網(wǎng)進行排查,發(fā)現(xiàn)宋剛有一起打架斗毆的犯罪記錄,但沒發(fā)現(xiàn)近四年與他匹配的死亡和失蹤人口信息,網(wǎng)絡(luò)偵查也沒發(fā)現(xiàn)他的通信和出行記錄?!八麜粫坝脛e人身份?否則怎么會人間蒸發(fā)?”助手小劉雖是刑偵新人,但推測不無道理。
經(jīng)過討論,隊里正式對宋剛失蹤立案。宋剛因何毆打張玲娟父親?張玲娟當(dāng)時為什么不報警?宋剛逃跑之后會去哪?帶著一連串的疑問,鄭雪峰驅(qū)車來到張玲娟經(jīng)營的旅館飯店。飯店對面就是蔬菜批發(fā)市場,每天車水馬龍,位置得天獨厚。
老板娘張玲娟五十歲上下,面容白凈富態(tài),身量高大。她一會兒招呼客人,一會兒在柜臺寫寫算算,一看就是個精明能干的人。鄭雪峰心里估算,就這個位置,再加上飯店的規(guī)模,少說資產(chǎn)也得有幾百萬。他出示警官證,表明來意,張玲娟簡單跟服務(wù)員交代了幾句,帶鄭雪峰來到二層一個雅間。
“宋剛就是一個小混混。平時小偷小摸,還打過架坐過牢。要不是他爸是我丈夫的叔伯舅舅,當(dāng)時店里急缺人手,我絕不會答應(yīng)讓他來我店里工作。沒想到,竟然招來一個狼崽子,把我爸打得下不了床。”說起父親的死,張玲娟哽咽不已。至于打人原因,張玲娟說是因為宋剛偷東西被父親抓了現(xiàn)行,父親要報警,宋剛怕坐牢,情急之下把父親打傷了。
“在哪打的?是在飯店嗎?”小劉問。張玲娟猶疑了一會兒說:“不是,是在老宅?!薄爱?dāng)時為什么沒報警?”“光急著帶父親上醫(yī)院,而且宋剛父母第二天就去醫(yī)院跟我求情,說要負擔(dān)我爸的醫(yī)藥費。本就是沾親帶故的,我心軟,就沒報警?!睆埩峋暾f。鄭雪峰提出:“可以帶我們?nèi)ダ险纯磫??”“沒什么好看的。我爸去世之后,老宅就鎖了,誰都不去。”鄭雪峰堅持去事發(fā)現(xiàn)場看看,張玲娟只好同意了。
車拐過一道街,轉(zhuǎn)了兩道胡同,最后停在胡同盡頭。相比飯店的熱鬧,這里就像被打入了冷宮一樣。
老宅正對大片農(nóng)地,人跡罕至。久無人居,墻面斑駁,看起來很破敗。張玲娟擺弄半天門鎖才打開。宅子不小,分前后兩院。前院朝南三間房,院里種著兩棵樹,紅磚圍出一個小花池;后院原本蓋著兩排雞舍,早已坍塌成小土丘,上面荒草叢生。
察看期間,張玲娟忙前忙后招呼鄭隊長和同事,過度熱情讓鄭雪峰有點招架不住。因為沒有搜查令,他們不太好動手去翻,只簡單看了看。離開時,張玲娟送他們到門口。上車后,鄭雪峰下意識回頭看,居然撞上她側(cè)身斜睨、面容陰沉的樣子,與剛才相比,像換了一張臉。鄭雪峰心里一驚。
在案情分析時,同事小劉、老曹居然都覺得古怪。“哪里古怪?”鄭雪峰問?!袄险。瑵M院子都是草,陰森森的。”老曹說。“而且我們說要看現(xiàn)場,你看她不情愿的樣子。”小劉補充說?!拔蚁嘈拍銈兊闹庇X,但直覺不能當(dāng)證據(jù),我們還需要張玲娟更多信息,尤其是四年前宋剛打人事件的知情人。”
老曹常年扎根基層一線,走訪村民搜集信息非常給力。他用半天時間,就從村民們的說辭中拼湊出張玲娟傳奇勵志的一生。30年前,張玲娟從偏遠山區(qū)嫁到這個鎮(zhèn),成了老梁家大兒子梁民生的媳婦?;楹蠓旨?,梁民生和張玲娟搬到村東外,蓋起了亮堂寬敞的房子。村頭老宅留給老二梁根生,梁根生小時候誤喝農(nóng)藥,燒壞了喉嚨,成了啞巴。
梁民生和張玲娟都能干,看著鎮(zhèn)里種菜漸成規(guī)模,兩人貸款買了一輛卡車,幫菜農(nóng)拉菜運到市里賣。日子剛有點盼頭,梁民生就出車禍去世了。
張玲娟一邊拉扯孩子,一邊種菜還債,后來又養(yǎng)過兩年雞,流年不利,趕上雞瘟。日子實在沒法過,有人看她孤兒寡母可憐,就給她介紹了一個跛腳的老光棍,張玲娟氣得把媒婆連嚷帶罵地趕走了。
后來,張玲娟盤下了小叔的宅子,改造成飯店,辛苦經(jīng)營,這才有了這樣一番家業(yè)。據(jù)說她的天下是靠賣茶葉蛋和小米粥打下來的。菜農(nóng)每天早上忙著支菜攤,常常顧不上吃飯,張玲娟就每天拉一籃子茶葉蛋和一鍋粥,挨個給菜販去送。靠著聰明能干,熱情勤快,飯店的名氣很快不脛而走,南來北往的菜販來此吃飯住宿,成了一道風(fēng)景。
日子好了,張玲娟把兒子轉(zhuǎn)到市里最好的寄宿學(xué)校,還把父親接來養(yǎng)老,里外照顧得妥妥帖帖。
談話間,人們紛紛感慨老梁家娶了個好兒媳,也有人不以為然:“你看自從娶了這個兒媳婦,老梁家還剩下誰?要我說,這女人命硬,克夫。”還有人應(yīng)和道:“依我看,不是玲娟命硬,是她家蓋的那處宅子不是地方,要不怎么都在那出事呢?”回到所里,鄭雪峰重新梳理了一遍搜集的資料,發(fā)現(xiàn)張玲娟的飯店大有蹊蹺。十多年前張玲娟花10萬元盤下梁根生家的房子,而梁根生原本一直跟哥嫂過活,后來居然外出打工,這些年一直下落不明。
鄭雪峰說:“一個啞巴,突然帶著巨款外出打工,10多年沒音信,這太不符合常理了。而且張玲娟當(dāng)時債臺高筑,她哪來的錢買根生家房子?”老曹和小劉點頭表示認可。“事出反常必有妖,張玲娟不會殺了梁根生吧?”小劉猜想。宋剛的失蹤還無頭緒,又冒出梁根生的消失,而且兩人的消失都和張玲娟有著直接聯(lián)系。張玲娟的嫌疑越來越大。
案情稍有眉目,老曹很興奮,所里抽調(diào)民警做了大量走訪,居然輾轉(zhuǎn)找到四年前幫助張玲娟送父親去醫(yī)院的鄰居梁武群。據(jù)梁武群回憶,他家就在張玲娟老宅后面,張玲娟晚上看店不回家,平常只有張父一人居住。張父睡覺早,家里一般都很安靜。
但是四年前的6月8日晚上9點多,梁武群正趁涼捆菜,忽然聽到吵嚷聲還夾雜桌椅碰撞聲。10點多,他剛睡著,又被張玲娟騎電動車開門的聲音吵醒。第二天天還沒亮,張玲娟紅著眼,散著發(fā),褲子上還沾著泥土,求梁武群帶她父親去醫(yī)院。
“等等,你確定張玲娟當(dāng)天回家了嗎?”鄭雪峰打斷梁武群的回憶。“確定,我聽到張玲娟騎電動車的聲音,好像開門后還叫了一聲?!薄澳氵€記得張玲娟是什么時候送醫(yī)的嗎?”“早上四五點?!?/p>
“問題就在這,”鄭雪峰轉(zhuǎn)向小劉說,“宋剛打人發(fā)生在9點多,張玲娟到家大概是10點多,為什么不在發(fā)現(xiàn)父親受傷后馬上送醫(yī),而要等到第二天早上四五點?中間幾個小時發(fā)生了什么?”“對啊,如果是殺人拋尸,有足夠的時間。”“宋剛一個成年男人,張玲娟一個弱女子,大半夜的,又不會開車,會不會就近拋尸?”小劉、老曹和鄭雪峰,你一言我一語,不約而同想到一個地方——張玲娟的老宅。
申請到搜查令,警隊再次來到張玲娟的老宅,前院后院仔細查看,隨時準備著在某個犄角旮旯找到人體的毛發(fā)或骨骼,但最終一無所獲。
就在大家要泄氣的時候,老曹突然問:“張玲娟,你家地窖在哪?”“什么地窖,地窖早不用了,沒地窖?!睆埩峋昝偷卣酒饋恚鼻谢卮?。老曹不放棄:“不對啊,以前鬧雞瘟,不是都把死雞埋到地窖里了嗎?”張玲娟往后院瞟了一眼,說:“死雞都挖坑埋了?!薄奥衲牧??”“村外,我忘了?!?/p>
張玲娟矛盾的回答和躲閃的眼神立馬引發(fā)了鄭雪峰和同事的警覺。隨后市局調(diào)派法醫(yī),對老宅進行重點勘查,終于在后院的磚頭堆下找到地窖。地窖已被磚土掩埋,挖到半米深的時候,突然挖到一根人的腿骨,繼續(xù)深挖,兩副人體尸骨赫然出現(xiàn)。
往事不堪回首,帶回審訊室里的張玲娟像被抽去了魂魄一樣。她眼神迷離,神情木訥,緩緩訴說自己的一生,就像在回憶前世。
丈夫出車禍時,兒子才8歲,公婆悲痛萬分,沒過兩年也撒手人寰。她帶著兒子和一個啞巴小叔子靠種菜過活,日子非常艱難。她性子要強,不愿被人瞧不起,把全部積蓄拿出來建了雞舍,買了雞崽,希望憑著吃苦耐勞過上好日子。然而天不遂人愿,一場雞瘟將幾年辛苦打了水漂。
要債的人大過年堵著家門口,村民要么看笑話,要么背地里指指點點,這讓她在村里抬不起頭。遭受打擊的她一蹶不振,買了安眠藥,打算帶孩子一起走,但看著懂事的孩子,她終究還是不忍心。
一天,梁根生帶來一個人,說他要花15萬元買他的房子做商鋪。張玲娟沒想到根生家的破房子居然能賣15萬元,而自己家的大房子因為位置偏遠,5萬元都沒人要。她琢磨一番,想讓梁根生把房子轉(zhuǎn)給自己,但當(dāng)時她沒錢,就提出跟梁根生換房,但是梁根生貪圖15萬沒答應(yīng)。無奈之下,張玲娟寫了張10萬元欠條,承諾兩年后支付,梁根生這才同意轉(zhuǎn)讓。
兩年很快過去,張玲娟的收入大多還了貸款、補了虧空、交了兒子的學(xué)費,根本沒錢還梁根生。梁根生要債不成,索性每天收工后跟張玲娟回家,經(jīng)常整宿賴在她家里。張玲娟被梁根生逼得沒辦法,又怕梁根生敗壞她名聲,殺心漸起。
一次,在梁根生對她動手動腳時,張玲娟騙梁根生喝下加了安眠藥的酒,趁他睡著勒死了他,然后把他拖到了地窖里。
梁根生平時不怎么與人交流,偶爾有人問起,張玲娟就說外出打工去了。就這樣,張玲娟鳩占鵲巢,將房子擴建改造,加蓋了二層和三層做旅館。
然而,飯店的紅火招致其他商戶的妒忌,有人在門口扔死貓,往菜里放蟑螂,甚至還在出門的路上跟蹤、威脅她。張玲娟很害怕,想起宋剛出獄不久,就想用宋剛以暴制暴,解決眼下的危機。
果然,自從宋剛來了之后,飯店太平不少。誰知請神容易送神難,宋剛仗著勞苦功高,每天堂而皇之從后廚拿東西,還常招呼一幫狐朋狗友來飯店胡吃海喝,不結(jié)賬。張父看女兒愁悶,一心想替她分憂,想以長輩身份跟宋剛喝酒談?wù)?,再打發(fā)他走。
當(dāng)天張玲娟不放心,下班后匆匆趕回家,竟看到父親躺在地上呻吟,喝得醉醺醺的宋剛嘴里還罵罵咧咧。原來宋剛氣憤張家父女過河拆橋,兩人爭吵中動了手。張玲娟心疼父親,氣急之下,拿起秤砣照著宋剛頭上狠狠砸了下去。短暫驚慌過后,張玲娟鎮(zhèn)定下來。和處理梁根生一樣,她刨開地窖,把宋剛也扔了進去。忙完這一切,她才敲開鄰居家的門,將父親送往醫(yī)院,對外宣稱宋剛打人畏罪潛逃。
這一切,張父自然心知肚明,但他一言不發(fā)地配合女兒演繹設(shè)定的劇情,該檢查檢查,該住院住院。出院后,張父一直深居簡出,直到一年多前去世。
交代完一切,張玲娟長嘆一聲,癱在椅子上?!拔乙惠呑右獜?,不認命,勞苦一生,沒想到到頭來還是一場空??蓱z我的兒子,我給他抹了黑?!?/p>
證據(jù)確鑿,張玲娟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被法院判處死刑。事業(yè)有成的勵志典型竟然是兩起命案的真兇,這顆重磅炸彈炸得鄉(xiāng)鎮(zhèn)輿論一片嘩然。
張玲娟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進了國企,跟城里女友馬上要結(jié)婚,得知母親殺人的消息,如五雷轟頂。他迅速辭了工作、與女友分了手,獨自到外地療傷。不知囹圄中的張玲娟是否明白:成功的道路充滿荊棘,踩著別人的尸骨上位,一定是走不通的一條。
(因涉及隱私,文中除刑警和罪犯外,其他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