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到蓋茨比家去時,我是少數(shù)幾個真正接到請?zhí)目腿酥?。人們并不是邀請來的——他們是自己來的。他們坐上汽車,車子把他們送到長島,后來也不知怎么的他們總是出現(xiàn)在蓋茨比的門口。一到之后總會有什么認(rèn)識蓋茨比的人給他們介紹一下,從此他們的言談行事就像在娛樂場所一樣了。有時候他們從來到走根本沒見過蓋茨比,他們懷著一片至誠前來赴會,這一點就可以算一張入場券了。
我確實是受到邀請的。那個星期六一清早,一個身穿藍(lán)綠色制服的司機穿過我的草地,為他主人送來一封措辭非??蜌獾恼埣?,上面寫道:如蒙我光臨當(dāng)晚他的“小小聚會”,蓋茨比當(dāng)感到不勝榮幸。他已經(jīng)看到我?guī)状?,并且早就打算拜訪,但由于種種特殊原因未能如愿——杰伊·蓋茨比簽名,筆跡很神氣。
晚上七點一過,我身穿一套白法蘭絨便裝走過去到他的草坪上,很不自在地在一群群我不認(rèn)識的人中間晃來晃去——雖然偶爾也有一個我在區(qū)間火車上見過的面孔。我馬上注意到客人中夾著不少年輕的英國人:個個衣著整齊,個個面有饑色,個個都在低聲下氣地跟殷實的美國人談話。我敢說他們都在推銷什么——或是債券,或是保險,或是汽車。他們最起碼都揪心地意識到,近在眼前就有唾手可得的錢,并且相信,只要幾句話說得投機,錢就到手了。
我一到之后就設(shè)法去找主人,可是問了兩三個人他在哪里,他們都大為驚異地瞪著我,同時矢口否認(rèn)知道他的行蹤,我只好悄悄地向供應(yīng)雞尾酒的桌子溜過去——整個花園里只有這個地方,一個單身漢可以流連一下而不顯得無聊和孤獨。
我百無聊賴,正準(zhǔn)備喝個酩酊大醉,這時喬丹·貝克從屋里走了出來,站在大理石臺階的最上一級,身體微向后仰,用輕藐的神氣俯瞰著花園。
不管人家歡迎不歡迎,我覺得實在非依附一個人不可,不然的話,我恐怕要跟過往的客人寒暄起來了。
“哈羅!”我大喊一聲,朝她走去。我的聲音在花園里聽上去似乎響得很不自然。
“我猜你也許會來的,”等我走到跟前,她心不在焉地答道,“我記得你住在隔壁……”
她不帶感情地拉拉我的手,作為她答應(yīng)馬上再來理會我的表示,同時去聽在臺階下面站住的兩個穿著一樣的黃色連衣裙的姑娘講話。
“哈羅!”她們同聲喊道,“可惜你沒贏?!边@說的是高爾夫球比賽。她在上星期的決賽中輸?shù)袅恕?/p>
“你不知道我們是誰,”兩個穿黃衣的姑娘中的一個說,“可是大約一個月以前我們在這兒見過面?!?/p>
圖/ 也 圓
“你們后來染過頭發(fā)了。”喬丹說,我聽了一驚,但兩個姑娘卻已經(jīng)漫不經(jīng)心地走開了,因此她這句話說給早升的月亮聽了,月亮和晚餐的酒菜一樣,無疑也是從包辦酒席的人的籃子里拿出來的。喬丹用她那纖細(xì)的、金黃色的手臂挽著我的手臂,我們走下了臺階,在花園里閑逛。一盤雞尾酒在暮色蒼茫中飄到我們面前,我們就在一張桌子旁坐下,同座的還有那兩個穿黃衣的姑娘和三個男的,介紹給我們的時候名字全含含糊糊一帶而過。
“你常來參加這些晚會嗎?”喬丹問她旁邊的那個姑娘。
“我上次來就是見到你的那一次,”姑娘回答,聲音是機靈而自信的。她又轉(zhuǎn)身問她的朋友,“你是不是也一樣,露西爾?”
露西爾也是一樣。
“我喜歡來,”露西爾說,“我從來不在乎干什么,只要我玩得痛快就行。上次我來這里,我把衣服在椅子上撕破了,他就問了我的姓名住址——不出一個星期我收到克羅里公司送來一個包裹,里面是一件新的晚禮服?!?/p>
“你收下了嗎?”喬丹問。
“我當(dāng)然收下了。我本來今晚準(zhǔn)備穿的,可是它胸口太大,非改不可。衣服是淡藍(lán)色的,鑲著淡紫色的珠子。二百六十五美元?!?/p>
“一個人肯干這樣的事真有點古怪,”另外那個姑娘熱切地說,“他不愿意得罪任何人?!?/p>
“誰不愿意?”我問。
“蓋茨比。有人告訴我……”
兩個姑娘和喬丹詭秘地把頭靠到一起。
“有人告訴我,人家認(rèn)為他殺過一個人?!?/p>
我們大家都感到十分驚異,有位先生也把頭伸到前面,豎起耳朵來聽。
“我想并不是那回事,”露西爾不以為然地分辯道,“多半是因為在大戰(zhàn)時他當(dāng)過德國間諜。”
三個男的當(dāng)中有一個點頭表示贊同。
“我也聽過一個人這樣說,這人對他一清二楚,是從小和他一起在德國長大的。”他肯定無疑地告訴我們。
“噢,不對,”第一個姑娘又說,“不可能是那樣,因為大戰(zhàn)期間他是在美國軍隊里?!庇捎谖覀冇謨A向于聽信她的話,她又興致勃勃地把頭伸到側(cè)面,“你只要趁他以為沒有人看他的時候看他一眼。我敢打賭他殺過一個人?!?/p>
她瞇起眼睛,哆嗦了起來。露西爾也在哆嗦。我們大家掉轉(zhuǎn)身來,四面張望去找蓋茨比。有些人早就認(rèn)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需要避諱的事情,現(xiàn)在談起他來卻這樣竊竊私語,這一點也足以證明他引起了人們何等浪漫的遐想了。
帶著這些問題,再讀一遍文章吧!
文段節(jié)選的是小說主人公蓋茨比出場前的場景,這樣的安排有什么樣的效果?在你的閱讀中,有哪些經(jīng)典的人物出場方式與其相似或不同?
參與討論:金華市湯溪高級中學(xué) 楊建華
金華市湯溪高級中學(xué)高二(13)班 方如夢
高二(14)班 陳俐菲/祝張藝
高二(15)班 應(yīng) 蕾
●陳俐菲
作者在人物背景鋪墊上充滿藝術(shù)技巧,他并未直接評價蓋茨比,也沒有讓蓋茨比直接現(xiàn)身,而是讓他成為人們私下討論的中心,通過其他人的討論,在讀者腦海中樹立起蓋茨比的形象:這個人富有,可能殺過人,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通過這樣的側(cè)面描寫,用各種傳聞渲染了人物的神秘色彩,暗示蓋茨比的過去充滿故事,彰顯了主人公的傳奇性。
●祝張藝
選段由“我”收到請?zhí)麨槭?,介紹了宴會中各色人物之態(tài),最后止于訪客們對蓋茨比的猜想,而主角卻遲遲未登場。這使蓋茨比的現(xiàn)身頗有《琵琶行》中琵琶女“千呼萬喚始出來”之感,于是,讀者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跟隨“我”的腳步走進訪客的竊竊私語中,四面張望,去尋找那個神秘的、令人充滿遐想的主人公。
這與《紅樓夢》中王熙鳳的出場方式有異曲同工之妙,二者均采用了戲曲中“起勢”的手法,積蓄了人物出場的氣勢。王熙鳳爽朗的笑聲忽地打破了恭肅的氣氛,添了林黛玉和讀者心中的好奇與驚異,此謂人物自身之聲;而《了不起的蓋茨比》則巧妙地借他人之口,由“我”在宴會上的所見所聞,使蓋茨比還未正式登場,一個待人有禮、出手闊綽、身世撲朔迷離的形象就已浮現(xiàn)在讀者心中了。
●方如夢
作者通過“我”的視角來描述蓋茨比家宴會的場景,渲染蓋茨比的出場。
“我”可能是唯一接到邀請函的人——這樣的宴會很不合常理。但是翻看整部小說,蓋茨比舉辦宴會是希望有一天前女友黛西會來參加并且回心轉(zhuǎn)意,所以這一細(xì)節(jié)體現(xiàn)了蓋茨比內(nèi)心深處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追求。
“殺過人”“當(dāng)過德國間諜”“大戰(zhàn)期間在美國軍隊里”,關(guān)于蓋茨比,只有傳聞,沒人真正知道并且了解他。這透露了蓋茨比的孤獨和寂寞。
聯(lián)系整部小說,宴會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只為金錢利益而來,對愛執(zhí)著、內(nèi)心孤獨的蓋茨比在這樣一個社會是格格不入的,這就為最終蓋茨比為執(zhí)念而死做了鋪墊。
《紅樓夢》里王熙鳳的出場是這樣的:“一語未了,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yuǎn)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yán)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話語一出就體現(xiàn)了王熙鳳潑辣直爽的性格和她在賈府地位之高。
雖是同以“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形式描寫人物出場,但蓋茨比的出場描寫側(cè)重渲染襯托,王熙鳳的出場描寫則側(cè)重人物語言。
●應(yīng) 蕾
同為經(jīng)典,蓋茨比的出場方式與《紅樓夢》中王熙鳳的出場方式是大相徑庭的。王熙鳳的出場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作者對她的身份毫不掩藏,語言等細(xì)節(jié)描寫充分體現(xiàn)了王熙鳳的潑辣與地位之高。而蓋茨比是個心懷夢想并為之拼搏數(shù)十年的青年,他癡情、隱忍、優(yōu)雅,他經(jīng)歷的往事、他的紳士品行決定了他的出場帶有神秘性。
這讓我不禁想起《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作者為其登場鋪墊了不下五處:水鏡伏龍鳳雛說、單福用兵、元直走馬薦諸葛、司馬徽再薦諸葛、 三顧茅廬中的 “大賢高臥”……再看蓋茨比,文中多的是對他的猜測,那些或真或假的猜測為他的登場“賺足”了眼球,這是兩者的共通之處。
●楊建華老師
作者在主人公蓋茨比出場前,先描述了宴會的情景、人們的各種猜測,以此為鋪墊,增添蓋茨比的神秘色彩。這種出場方式的作用同學(xué)們基本都能把握住,并且大家還能把它與《琵琶行》中的琵琶女、《紅樓夢》中的王熙鳳、《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等人物的出場進行比較分析,這值得肯定。
粗線條地劃分,小說人物出場形式可以分為直接介紹登場和鋪墊間接引入兩種。
直接介紹登場,其寫法源于古代史傳。我們熟悉的《廉頗藺相如列傳》開篇“廉頗者,趙之良將也”,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史傳開頭格式,廉頗的亮相是典型的“直接介紹登場”。小說家們借鑒了史傳的寫法。比如《駱駝祥子》中的主人公是這樣出場的:“我們所要介紹的是祥子,不是駱駝,因為‘駱駝’只是個外號?!薄蹲兩垺返闹魅斯珓t這樣出場:“警官奧楚蔑洛夫穿著新的軍大衣,提著小包,穿過市場的廣場。”
直接介紹人物的好處非常明顯:它平穩(wěn),干凈利落,行文不易橫生枝節(jié);它開門見山,不藏著掖著,可以用最短的時間促成人物和讀者“見面”,并形成第一印象;它質(zhì)樸平實,能有效增強人物和情節(jié)的真實性。正因如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寫人物出場往往“好這一口”。
圖/ 也 圓
間接引入的人物出場方式,細(xì)分之下,可以有很多種。但一般而言,以下兩種比較常見,也容易被認(rèn)可、被重視:漸進式鋪墊和突變式穿插。
漸進式鋪墊多見于長篇小說,一般用于重要人物的出場描寫,以此彰顯人物的重要性和獨特性,同時也增強小說情節(jié)的曲折性和戲劇性。武俠類、傳奇類、演義類小說往往會采用這樣的手法,比如《射雕英雄傳》中絕頂高手“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的出場,就經(jīng)過了漫長的漸進鋪墊?!度龂萘x》中核心人物諸葛亮的出場也采用此法,同學(xué)們已經(jīng)分析了,這里不再多說。蓋茨比的出場也是運用漸進式鋪墊法,但鋪墊的內(nèi)容集中在了一個章節(jié)里,有效地彰顯了蓋茨比的重要性和獨特性。
突變式穿插,最典型的是《紅樓夢》中王熙鳳的出場。這一人物的出場是突如其來的,讀者以及小說中的“視角”不知道來人是誰,但能根據(jù)出場情境對人物信息揣摩一二。王熙鳳出場時,讀者和黛玉一樣疑惑:“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且讀者可以和黛玉一樣獲得對王熙鳳的第一印象。
魯迅《故鄉(xiāng)》中楊二嫂的出場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哈!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xì)腳伶仃的圓規(guī)。我愕然了?!弊x者對楊二嫂一無所知,但印象深刻。這就是突變式穿插這一人物出場方式的妙處:可以增加讀者對小說人物的思考,同時可以令小說情節(jié)富于變化和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