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汝窯天青釉弦紋樽(北宋)
所幸在今天的故宮,留存著一件宋代汝窯天青釉弦紋樽,讓我們在近千年之后,依然看得見宋徽宗最愛的顏色,而不至于像當年的瓷工,對著“雨過天晴云破處”的御批,不知所云。
沒有什么器物比唐三彩更能代表大唐熱烈、奔放的性格,也沒有什么器物比汝窯瓷器更能代表北宋文人清麗、深邃的氣質(zhì)。一如這件天青釉弦紋樽,雖是仿漢代銅樽造型,但它不再像青銅器那樣,以張牙舞爪的裝飾紋樣吸引眼球,而是以瓷釉作為美化器物的介質(zhì),色澤清淡含蓄,胎質(zhì)細膩,造型簡潔脫俗,釉面上分布著細密的裂紋——術(shù)語叫開片,俗稱蟹爪紋或冰裂紋。那是由于胎、釉膨脹系數(shù)不同而在焙燒后冷卻時形成的裂紋。汝窯瓷器在燒成后,這樣的開裂還會繼續(xù),這使汝窯瓷器一直處于細小的變化中,似乎器物也有生命,可以長出皺紋。
唐的氣質(zhì)是向外的、張揚的,宋的氣質(zhì)則是向內(nèi)的、收斂的——與此相對應,宋代的版圖也是收縮的、內(nèi)斂的,不再有唐代的輻射性、包容性。唐朝的版圖可以稱作“天下”,但宋朝只據(jù)中原,北宋亡后,連中原也丟了,變成江南小朝廷,成為與遼、西夏、金并立的列國之一。唐是向廣度走,宋則是向深度走。正是由于唐代有廣度,促使佛學發(fā)展,刺激理學興起,才使宋有了深度。這種變化反映在詩詞、繪畫上,也反映在器物上,所以,“晚唐以降,青綠山水盛極而衰,水墨山水取而代之,好比是絢爛的唐三彩隱入時間深處,天青色的宋瓷散發(fā)出形而上的微光”(韋羲《照夜白》)。
唐宋兩代都是充滿想象力的朝代,唐人的想象力體現(xiàn)在對外部世界的好奇上,玄奘的《大唐西域記》、段成式的《酉陽雜俎》,無論紀實還是述異,其經(jīng)驗之獨特,都是空前絕后的;但唐人的想象力無論怎么膨脹,都抵不過宋人,因為唐人的世界再博大,是“實”的,宋人的世界則是“虛”,是“空”,是“天青”,是“留白”,是“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宋人以“無色”代替“五色”,以“無象”容納“萬象”。因此,他們的世界,更簡單也更復雜,更素樸也更高級。那“留白”“無象”中,收留著萬古的光陰,也裝得下喜馬拉雅山,所以蔣勛說:“從顏色的紛繁中解放出來,宋元人愛上了‘無色。是在‘無處看到了‘有,在‘墨中看到了豐富的色彩。在‘枯木中看到了生機,在‘空白中看到了無限的可能?!?/p>
宋代的氣質(zhì),不張揚,卻高貴,這種低調(diào)的奢華,在汝窯瓷器上得到了最切實的表達。
上:定窯劃花八棱大碗(北宋)下:汝窯天青釉洗(北宋)? 左:官窯青釉葵瓣洗(南宋)? 右:官窯粉青釉紙槌瓶(南宋)
我的同事呂成龍先生說,欣賞汝瓷頗似讀蘇軾所作婉約類詞,“明月”“青天”“芳草”“綠水”“春雨”“小溪”等蘇軾詞中用過的詞語不斷映入腦海。如果說蘇軾的詞“高出人表”,那么汝窯青瓷則高出宋代諸窯,堪稱當之無愧的“宋瓷之冠”。
但是有一點需要注意,那就是宋代藝術(shù)家在構(gòu)建空靈、無色、抽象的“形而上”世界時,并沒有遺棄“形而下”的日常生活,而是讓藝術(shù)在日常生活中長驅(qū)直入、“無孔不入”。在宋代,藝術(shù)向生活領(lǐng)域大幅度推進,與每個人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以汝窯瓷器而論,它的器型,除了天青釉弦紋樽這樣的三足樽,還有盤、碗、洗、瓶、盆、碟等,大多應用于日常生活,而不是像商代青銅器那樣,陳列于隆重的盛典場合。只不過每一種器型,都會呈現(xiàn)出多元的變化,比如瓶,就分化出梅瓶、玉壺春瓶、膽瓶、槌瓶等多種形式,或作酒具,或作插花具,點映著宋人“瓶梅如畫”的優(yōu)雅趣味。
它們是日常生活的道具,是生活中最親切的那一部分,只不過在今天,我們無法想象用一件汝窯天青釉蓮花式溫碗來盛飯盛粥。
在宋代的物質(zhì)高峰中,汝、官、哥、鈞、定五大名窯脫穎而出,出產(chǎn)瓷器“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尤其以“汝窯為魁”,并且被皇室獨重,正是依托于宋代的“生活藝術(shù)化”潮流。在宋代,一個人精神上的自我完成,不是在內(nèi)心深處隱秘進行的,而是與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無縫銜接。外在的一切,不過是內(nèi)在的可視部分而已。
我們今天的許多生活品位,雖不是宋人的創(chuàng)造,卻是在宋代定型的,比如花、香、茶、瓷,在這些物質(zhì)中,宋人寄寓了靜觀沉思的精神理念,而汝窯各種器型的發(fā)展,正是依托于花道、香道、茶道,向生活的深處挺進。
(林冬冬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故宮的古物之美》一書,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