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則于
大年初六,雪停了。陳盈海醒來,看見白色的光把房間四面墻都映得雪亮。“雪亮”,他想這個詞在這個時候用真是準確。隔著門,他聽見張昌云讓小佐到外面玩去,“你爸睡覺呢,別吵他?!庇谑?,翻一個身,他就又睡了。
沒做完的夢繼續(xù)做下去。昨天在大舅家跟他相親的女孩,他看不清臉,但知道是她。他們站在背風的樓道里,遠離樓下的人們,但仍能聽得見他們說話的聲音。也許說話的是其他房子里的人。她靠在生銹的鐵欄桿上,不時伸出手去接一片雪花。天冷,她的手凍得像一截胡蘿卜。好幾次,他都差點沖上去,把她的手握在手里。他們在聊他縣城的房子,“為什么你不住到城里去?”她問他。他聽見自己說:“我一直說,我不喜歡住城里,不自在,上樓下樓,倒垃圾也不方便,鄉(xiāng)下是冷,不過習慣了也沒啥。”他又說,“我覺得小孩子還是在鄉(xiāng)下長大的好,我自己小時候就玩得很開心。雖然現(xiàn)在跟那時候不一樣了,不過小佐,我問他喜歡城里還是鄉(xiāng)下,他喜歡鄉(xiāng)下,我們就沒到城里去——”沒有意義。他每年有半年多的時間都住在縣城,如果水產店的生意忙,還要再長一些。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想跟她實話實說,他不討厭她,卻懷著敵意。女孩似乎沒想那么多,至少他沒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夢里,他卻又解釋起來:“都說讓我把房子租出去,我想租也租不了幾個錢,不如自己偶爾去住住。偶爾要通通風,要不然墻上就會發(fā)霉,電視機、洗衣機都會發(fā)霉。還有衣服,有一回我找什么來著,打開柜子,一股味道,我翻到底下,衣服都長霉了,綠色的那種霉斑,一片片的。我媽打電話說等她去洗,我想還洗什么,都扔了——” 女孩除了問問題,幾乎不怎么說話。他的獨白劇。他想應該說點更有趣的事,也許女孩會覺得煩。但等他抬起頭看她,她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一股恐懼的情緒生出來,促使他跨一步到欄桿前,向下看,又向上看。女孩正像雪花一樣,從空中緩緩落下來。他伸出手去接住她,似乎是在太空中,他們都處于失重的狀態(tài)。她仰著下巴向他索吻,他吻她,但吻不到。他們都穿著防護服,戴著巨大的白色頭盔。頭盔與頭盔撞在一起。后來,他們又不知怎么到了屋里床上,她跟他說:“你跟我去南方吧,南方有很多香樟樹,你從香樟樹底下一直走,走呀走呀,永遠也走不到頭,像做夢一樣?!毕嘤H的女孩永遠不會說出這些話,在夢中,她才變成他理想的樣子,所以他對她充滿了欲望。他爬到她身上,但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她的手握在手里,像握住兩團雪。他還沒來得及對她說什么話,就被刺骨的寒意驚醒了。
他放在枕頭上的手里真握著一團雪,摶實的雪球,他像被燙著一樣把手縮下去。站在床頭上的小佐笑起來,向他喊道:“爸爸大懶蟲,不起床?!彼ь^看他,又撿起雪球,朝他扔去。小佐躲開,雪球掉下去,連他身后的墻都沒碰著。“你奶奶呢?”他一邊坐起來,一邊問小佐。“奶奶消失了,”小佐說,“奶奶在門口站著,忽然腳就消失了,然后屁股也消失了,就剩下脖子跟頭,然后也都消失了,奶奶變成了空氣——”陳盈海疑心自己還在夢中,不是真的醒了,但小佐還沒說完就笑起來,他才意識到他是故意這么說的?!安辉S這么說奶奶?!彼戎顾?。但他仍堅持說:“奶奶真消失了,不見了,砰的一聲就不見了?!薄霸趺磿榈囊宦暎糠排谡?,才會砰的一聲?!毙∽舨恢朗裁磿r候又撿起了雪球,放在床上滾著。他回過身,把雪球從他手里搶走?!皠e在被子上玩,”他說,“床都弄濕了?!?/p>
張昌云在外面喊小佐,他跑了出去。等他也出去,看見她,問她幾點了。墻上有鐘,沒等她回答,他自己看了,嘴里說:“這么快就十點半了?!?/p>
午飯張昌云燉了房檐下的那條魚,掛了快半個月,燉出來的肉都是硬的,嚼在嘴里像嚼木頭。小佐怕魚刺,不愿意吃,陳盈海答應給他堆一個大雪人,他才勉強喝半碗湯,跑外面去了。
張昌云說:“你大舅來電話了?!?/p>
陳盈海等她說下去,她不說了,便問她:“大舅怎么說?”
她從嘴里掏出一根魚刺,才說:“人家小女孩才二十幾歲,就算你不喜歡,也該對人客氣點?!?/p>
他驚訝地問她:“我沒不客氣呀,我哪不客氣了?”
“你大舅說的,你說人家不知道在南邊干啥生意的。”
“我是不知道她干什么生意的,所以才問?!?/p>
半天,張昌云說:“你這樣下去,早晚連給你介紹的人都沒了。你看現(xiàn)在莊上一個個的小伙子,我聽康康媽說十八九歲的就有四十幾個,哪個不比你年輕,還輪得到你挑?!?/p>
“那就別讓他們介紹了?!?/p>
張昌云氣得把筷子摔在桌上,過一會兒又重新?lián)炱饋怼?/p>
小佐從外面進來,身后拖著一把鐵锨。張昌云看見,沖他喊道:“祖宗,你這是從哪里鉆出來!”陳盈海抬頭看,見他頭上臉上都沾著蜘蛛網(wǎng)和一縷縷的灰條子,也跟著咦一聲。
“爸,用這個堆雪人吧,這樣鏟雪,一下子就能鏟很多?!彼M力地在水泥地上推鐵锨,幾乎推不動,把張昌云和陳盈海都逗笑了。
“過來?!标愑0阉械缴磉?,幫他拍打身上的灰。
張昌云伸手護住飯菜:“到外面打去,灰都掉飯里了!”陳盈海便拉著小佐到外面去,張昌云又在他身后說:“做啥事都毛毛躁躁的,啥時候能讓人放心?!?/p>
飯后,陳盈海帶著小佐在院子里鏟雪,用他找出來的鐵锨,堆了一個大雪人。堆完,他把鐵锨拿到廊下去,張昌云看見,讓他還放回到原來的棚底下。“自從你爸死后,這個鐵锨就沒使過了,不知道這個祖宗咋翻出來的?!彼f。
最初,張昌云生的病是睡不著覺,整夜整夜睡不著。后來是嘔吐,吃不下飯。再后來是腰疼腿疼,渾身發(fā)酸沒力氣,要么就頭疼,胸悶,心里發(fā)慌。去縣里、市里醫(yī)院都看過,最后在蚌埠,醫(yī)生診斷說可能是神經官能癥。陳日進問醫(yī)生:“什么是神經官能癥?”醫(yī)生向他解釋很久,他大部分都沒聽懂,但僅靠聽懂的那一部分,已能明白,張昌云生的是精神病,所有的癥狀都是她幻想出來的。
“為啥?”他又問醫(yī)生。
醫(yī)生沒明白,問他:“什么為啥?”
他解釋說:“就是為啥她要幻想自己生這些???”
醫(yī)生沉默一會兒,然后才說:“有很多原因,首先你要知道,她腦子已經生病了,我們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思考她怎么想。她或許是對生活不滿意,或許就是想當一個病人,讓人照顧她。”
等回去后,陳日進把醫(yī)生的話轉述給陳盈海聽。
陳盈海說:“她就是故意要折磨我們?!?/p>
陳日進說:“要折磨也是折磨我,我上輩子欠她的?!?/p>
但事實上,不是陳日進,也不是陳盈海,真正和她陷入戰(zhàn)爭的是小英。為了掙錢,陳盈海跟朋友一起開店賣水產,住在縣城。陳日進在建筑工地賣力氣,早上出去晚上回來。只有小英懷著孕,除了偶爾回趟娘家,哪里也去不了。陳盈海讓她盡量躲著張昌云,別跟她正面沖突。但小英性格倔強,早就看不慣他們父子的軟弱。
陳盈海說:“她是我媽,我能怎么辦,總不能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關起來。”
“那就把她在家里關起來?!?/p>
好幾次張昌云鬧起來,她都真的把她鎖在屋里,自己到別家串門說話,直到天黑。張昌云向陳日進告狀,說家里養(yǎng)了狼,狼把她鎖在屋里,任她哭得眼里流血。不等陳日進問,小英便說:“她腦子不正常,啥話說不出來?!标惾者M嘴被堵住,無話可說。第二天陳日進不去工地,在家修羊圈,張昌云有他撐腰,從早上起,就罵罵咧咧地向小英挑釁。小英個子高,有力氣,即使懷著孕,動手打她,她仍是沒有招架的余地。陳日進夾在中間,想護著張昌云,但又擔心小英肚里的孩子,氣得蹲在地上,自己打自己的嘴,憤憤地說:“冤孽呀,冤孽呀!”小英打電話給陳盈海,罵他是狗日的縮頭烏龜,自己躲走,留她被兩個老烏龜欺負。陳盈海挨完罵,憋一肚子委屈,回來路上想不出辦法,竟報了警。警察跟他一起到家,把陳日進張昌云,連他和小英一起拉到鎮(zhèn)上派出所。出來后,小英怎么都不愿意再回陳莊,陳盈海便帶她到縣城去住賓館。
結婚的時候,小英就曾提過讓陳盈海在縣城買房子,陳盈海不同意,還曾鬧過一段糾紛。如今住在城里,小英便重提舊事,陳盈海不答應,她拿肚子朝墻上撞。陳盈海指著她,咬牙切齒地說不出話。她倒說:“別以為就你媽會哭會鬧,就她得讓人寵著,你不答應買房子,我也裝神弄鬼,得什么神經癥。”陳盈海跟朋友商量,把自己在水產店里的那一份賣給他,拿了錢,去付房子首付。等小英生完孩子,就住進了新房子里。
生孩子之前,陳盈海在電話里跟陳日進商定,嚇唬張昌云說小英肚里的孩子流產了,為的是能讓小英安靜地過月子。果然張昌云沒再鬧,買房子,陳盈?;丶夷脩艨诒?,她甚至還問起小英,但語氣不好,陳盈海也沒理她。她又給陳盈海做一堆吃的,說他太可憐了,餓得又黑又瘦。等小英生完孩子,陳日進忍不住,偷偷來看孫子,回去后不知是不是說了什么,張昌云知道了全部真相。乘陳日進不注意,她步行二十幾公里,到縣城陳盈海干活的水產店,讓他把她帶回家去。陳盈海不同意,她大哭大鬧,撈著水盆里的魚、蝦、蟹朝街上扔。
回家前,陳盈海跟張昌云約法三章,威脅她要是嚇到小佐,他就帶他們離開去南方,這輩子都不回來。張昌云同意只要讓她看到孫子,她就安安靜靜。等進了門,小英如臨大敵,緊緊護住小佐,不讓張昌云近前。張昌云果然只遠遠地站著,臉上帶笑。看夠了,陳盈海讓她走,她也沒反對,但走前,她看屋里太亂,想幫他們收拾收拾。小英一個人帶孩子,顧得了這樣顧不了那樣,屋子又是才搬過來,亂得不像家。張昌云收拾完,煥然一新,陳盈海和小英的心情都好起來,對張昌云的態(tài)度也好了。陳盈海給陳日進打了電話,他趕來,陳盈海帶他們去飯店吃酸菜魚,喝了啤酒。第二天,陳日進要帶張昌云回去,她不同意,要留下來照顧孫子。陳盈海反對,沒想到小英卻表示同意。有張昌云在,她可以省很多力氣。晚上睡在床上,她跟陳盈海說:“在陳莊我都沒怕過她,如今在城里,她腳都沾不著地,還能把我怎么樣?!庇终f:“放心吧,我會讓著她的,只要她不把我從五樓推下去,我就不跟她一般見識?!彼f完,陳盈海仍然告誡她不要放松警惕,但心底其實很開心。大半年來的變故,別人早對他們家議論紛紛,讓張昌云和陳日進跟他們在城里住,回去陳莊,也能堵一堵那些罵他是白眼狼的嘴。
開始幾天,陳日進不放心,陪張昌云一直在屋子里待著。張昌云讓他去樓下買菜倒垃圾,他拉她一起去,說是要帶她熟悉熟悉環(huán)境。張昌云也果然都跟他去。小英看在眼里,跟陳盈海說:“你爸也太小心了。”陳盈海說:“小心點沒啥不好。”又問她,張昌云表現(xiàn)得怎么樣。她說:“我正奇怪呢,你媽這幾天像是換了一個人,不知道是病好了,還是憋著什么壞心思呢?!?/p>
陳盈海想不出張昌云能有什么壞心思,眼前的世界里,小佐一天天地長,睡前沖他笑一下,他都能做一整夜的美夢。水產店里,他雖然現(xiàn)在是打工,但朋友客氣,給他的工資高,沒什么不順心的。他也正計劃給陳日進在城里也找一份活干,讓他長住下去,兩個人掙錢,不怕日子過不好。就像他朋友說的:“我們終于都把生活演成喜劇電影了,就算再有磕磕碰碰,也沒啥,因為心里清楚,肯定是大團圓結局。”
陳盈海從家里走出來,去買一盒煙。小賣部的老板娘問他去哪里,買這么好的煙。他說:“煙是為明天有事買的,不過我現(xiàn)在是要去這旁邊,找陳錦圓?!蹦瓿跻荒翘欤龅疥愬\圓兄弟幾個。小時候,他常和他們一起玩,后來上學也在一起,但他輟學后,就沒再見過他們了。
小賣部走出去沒多遠,拐進一條巷子,陳盈海就看見他們家開了一半的大門。門開著,沒有人,他正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卻又突然瞥見陳錦圓正抱著本書,在門里坐著。他從臨時垛起來的矮墻上抓起一把雪,摶結實,朝陳錦圓腳下砸去。雪掉在陳錦圓身邊地上,把他嚇一跳,猛然抬起頭來。
“盈海?!彼酒饋碚泻羲?,讓他進去。
“怎么就你一個人在家?”
“我哥他們都走了,回上海了?!?/p>
“你爸媽也走了?”
“他們沒走,我哥他們開車走的,我等幾天跟我爸媽一起坐火車。莊頭上不是那誰家嫁閨女嘛,他們去幫忙了?!闭f著,陳錦圓用腳踢一個小凳子到陳盈海面前,讓他坐。陳盈海不想坐。
“坐下冷,我就是來跟你說說話,你說咱哥倆多少年沒見過了?!?/p>
陳錦圓附和說:“是啊,就是太冷了,剛回來那幾天住城里還沒覺得,回來陳莊,凍得我膝蓋疼。”
“那你們怎么不住到城里去?”
問完,陳盈海又想起來昨天相親的女孩,她也問過他同樣的話?;秀遍g,又想起小英。如果小英活著,他肯定一天也別想在鄉(xiāng)下住,更別想把小佐也帶回來,長得像野孩子。而關于小英,其實從剛開始,他心里就疑惑,后來也曾多次驗證過。如果真的像張昌云說的,小英是因為晾衣服,不小心摔下去的,除非她是把整個上半身都探出到窗戶外面,腳離地,重心前傾,所以才會摔下去。但以小英的身高,如果只是晾衣服,絕不至于要把整個上半身都伸出去。為此,他也和陳日進討論過,陳日進讓他別多想。
“能咋辦,讓你媽給她抵命,小佐咋辦?”
他說:“這跟小佐沒關系?!?/p>
“那你說咋辦?”陳盈海不知道該說什么,陳日進便又說,“要么你去跟警察說吧,我替她抵命,反正我也活夠了?!?/p>
陳錦圓說:“等過完這兩天,我們就到城里去,再住兩天,看看親戚,然后從城里走?!标愑?粗?,胖了,白了,戴著金屬眼鏡也更像城里人。剛開始他沒覺得,現(xiàn)在才意識到他們之間的差別。
陳盈海身子向后錯一步,笑著換了話題,跟他說起其他曾一起長大的小伙伴。最后感慨說:“你們是都在外面發(fā)展好了,不回來了,剩下我在這里留守。不是有種說法叫‘留守兒童嘛,我成留守兒童了?!闭f完,他笑,陳錦圓也笑。
“也有個詞叫‘留守老人,不過沒有‘留守青年的說法,但應該有的,比如你就是留守青年?!标愬\圓又問他,“你怎么不到外邊去?”
他當然不是沒想過,也打聽過,在南方的電子廠,一個月的工資頂?shù)眠^他在水產店干半年的?!白卟坏粞?,”他感嘆一聲說,“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你也知道我媽,她那樣——”關于他家的事,他不知道陳錦圓知道多少,想等著他問,他再解釋,便沒多說。
陳錦圓卻沒問,只說:“在外邊也不容易,錢掙得是多些,但哪有你在家這么舒服。”
陳盈海笑笑,問他:“你呢,還讀書嗎?”
“我剛畢業(yè)參加工作,但還是在原來的大學里,跟以前一樣?!?/p>
“你是博士,不一樣?!?/p>
“也沒啥不一樣的,都是一天天過日子?!?/p>
“是啊,誰也不能一頓吃個倆飽。”
這是陳日進以前常說的話。陳日進性格善于忍耐,陳盈海從小看不起他,但這幾年,他卻感覺自己越來越像他了。許多時候,真的像他說的那樣:“也就是咬咬牙,挺挺就過去了?!毙∮⒊鍪履翘?,他和陳日進都在外面,張昌云抱著小佐,敲遍一樓幾戶人家的門,他們有人幫她叫了救護車,又跟著車到醫(yī)院。又到水產店找到陳盈海,把消息告訴他。來的人說:“上救護車的時候人還活著,你先別著急,說不定沒事。”陳盈海也是抱著這樣的希望,在醫(yī)院等了整整四個小時,醫(yī)生出來,告訴他人沒了。張昌云先前哭過一陣,已經不哭了,坐在那里如同蠟像。陳日進抱著小佐,上來勸他,他能看清楚陳日進的臉和他上下翻動的嘴唇,卻聽不見他說的任何一個字。他腦子里唯一回響的是醫(yī)生最后說的那句話:“人沒了?!币驗槠v而略顯沙啞的聲音,“人沒了——人沒了——人沒了——人沒了——人沒了——人沒了——”直到葬禮結束后很久,回響才慢慢淡去。
他開始恨張昌云,但還沒想那么多,恨她是因為一切的根源都是她,沒有她,日子不會過成現(xiàn)在這樣。后來漸漸清醒,想得更多,對張昌云,就不僅僅是恨了。跟陳日進討論過后,他一個人回去縣城,在水產店繼續(xù)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但不再給手機充電,只長時間地看電視,任何人跟他說起有關小英,或者張昌云的話,他都不愿意聽。他甚至忘了小佐,忘了他曾擁有過的一切。他把自己活成一個雪人,結了冰,沉在水底,不愿意化開。
“——也沒見過這么大的雪?!?/p>
“什么?”
陳錦圓看他一眼,說:“我是說在上海這么多年,都沒見過這么大的雪,也沒見過水結冰,回來一趟,什么都見著了?!?/p>
“是啊?!标愑O耄袷且粋€游客。
“盈海來了啊,”跟陳錦圓相比,他母親要親切得多,“坐啊,怎么站著說話。”
“年初一那天我看見錦圓,我們有十幾年沒見過了吧,正好今天有空,我就想來跟錦圓說說話?!彼匆娝赃呎局男O子,便說,“這是老大家孩子吧,多大了?看著跟我們小佐差不多高?!?/p>
陳錦圓回答說:“六歲了?!闭f完讓那孩子叫叔叔,孩子叫一聲,迅速地跑屋里看電視去了。
陳盈海說:“比我兒子小兩歲,但比他胖?!?/p>
陳錦圓問他媽:“你怎么回來了,都忙好了嗎?”
他媽說:“有你爸在那呢,我就回來了?!闭f完也進屋里去了,過一會兒出來,拎著一袋南瓜子,讓陳盈海吃。
陳盈海抓了幾顆,她讓他再多抓點,他便又把手伸進去多抓了點?!耙郧斑^年都是吃瓜子、西瓜子,現(xiàn)在又流行吃南瓜子。我們家今年也買了,不過沒人吃,都丟在那?!?/p>
“南瓜子好,驅蟲,還消食。”
趁他們說話,陳錦圓去了趟廁所,回來時在大門口站住,沖他們說:“今天路上怎么這么多人,一陣陣的,走過來走過去?”他媽走過去看,陳盈海也跟過去。
“這么多人,不像咱莊上的,是有什么事吧?”
陳盈海說:“不是,都是陳莊的小伙子,今天早上我媽還說呢,有好幾十個,成天東游西逛,到處走來走去?!?/p>
陳錦圓的媽接著說:“我也聽說了,這么多小伙子娶不著媳婦,都在莊上打牌鬧事,年前警察來過好幾回?!?/p>
“閑則生事?!?/p>
從他們站的位置上,陳盈海向后看,能看見他小時候住過的房子。后來他們搬走,他爺還一直住在那里,直到去世前兩年,房頂塌下來,才搬去小叔家。如今整個房子,塌得只剩后墻還站著。
陳錦圓的媽在他身后說:“你看這才幾年,莊上好多老房子都塌了,以前的房子還是蓋得不結實,不像現(xiàn)在,都是用水泥。”
“也是年頭久了,幾十年還不塌,那都不要蓋新房了?!?/p>
陳盈海說:“你們都在上海,是不回來了,也不用再蓋新房子?!?/p>
“他爸還想蓋呢,說是回來養(yǎng)老?!?/p>
“陳莊這個地方,別的不行,養(yǎng)老倒是合適。”
陳錦圓和他媽都笑了,但笑完,陳錦圓說:“太冷了,也不方便。有車還行,沒車,買個菜都困難,更別說生病摔倒,本來能救的,送到醫(yī)院也不行了?!?/p>
“說起有車沒車的話,今天盈海在這,我倒想起一件事來?!标愬\圓他媽對著陳盈海說,“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年,你爺跟你爸打架,你爺拽個刀,一尺多長?!闭f著,她伸手比畫了一下。
陳盈??匆婈愬\圓朝他媽遞眼色,想攔住不讓她說,但他覺得無所謂,便說:“那是我小時候的事吧,我一點都不記得了?!?/p>
“很多年前了,我記得錦圓那時候還沒上學,天黑剛要睡,我摟著他在屋里床上。他爸從外面進來,說打起來了,我問他誰跟誰打,他說是你爸跟你爺,我就起來,穿上衣服去看——”
陳盈海并不是一點都不記得,陳錦圓的媽說得也不準確,那時候他們已經上學了。他放學后貪玩,沒寫作業(yè),睡前還趴在枕頭上寫。吵架是因為小叔,他爺想讓他爸媽搬到廂房去,把房間空出來給小叔當婚房。小叔小時候得過麻疹,臉上不好看,能娶著媳婦不容易。但張昌云不愿意搬,說了許多冷嘲熱諷的話,大半夜,小叔摔門走了。他爺便跟張昌云吵起來,又罵陳日進沒用,后來不知怎么就打起來。他爺拿刀要殺陳日進,陳日進沒躲開,背上劃了一道口子,整個衣服都染得通紅。
“劃得深,叫陳洪武來了,他不敢治,說快朝鎮(zhèn)上送。那時候哪有車,卸一扇門板,幾個人抬著朝鎮(zhèn)上跑。后來你爸不就跟你爺鬧翻了,到死都沒說過話吧?”
陳盈海點頭說是,他爺死的時候,陳日進和他都在旁邊。他跟他爺說話,讓他別恨陳日進,他把眼睛閉上了。
“其實才都怨你媽呢——”陳錦圓咳嗽著,湊到他媽旁邊去,把手按在她肩膀上。他媽理會,沒再說下去。
陳盈海說:“這也沒啥,我媽那樣,陳莊還有誰不知道?!庇终f,“那時候打架,是不是還牽扯到我奶奶的事?我后來也聽說過,不過也都說得不清不楚?!?/p>
“打成那樣,肯定是有很多原因,不過也都過去幾十年了,現(xiàn)在說起來也沒意思。不是我說,你媽這一輩子呀,苦就苦了你爸,他才真是一個好人。老天爺不長眼,好人沒好報?!?/p>
“也不算,現(xiàn)在想想,我爸一輩子也挺好?!?/p>
陳盈??赡苡肋h也忘不掉了,陳日進最后一次來縣城,拿他給小佐買的奶粉,沒去水產店,而是在小區(qū)樓下的臺階上坐著等他。腳底下一片煙屁股。上樓到門口,陳盈海掏鑰匙開門,陳日進跟他說門口的水泥地不平整,最好還是跟對門人家一樣,也鋪上瓷磚,進門就不會把灰?guī)堇锪?。吃飯,陳盈海開一瓶啤酒,跟他一人倒了一塑料杯。他喝完,陳盈海再給他倒,他沒讓?!坝锌漳憔突厝タ纯?,不管咋說,還有小佐呢。他長高不少,會爬了,你看見說不定會嚇一跳?!标愑4饝f好,等過兩天有空了就回去。他沒再逼問他,也沒提張昌云,只在臨走的時候,讓他還是給手機充上電,有啥事也能打打電話。但陳盈海的手機不知道丟哪去了,等他走后,他找半天,沒找到。所以那個電話是打到水產店的,店里的人都知道了,他才知道。水產店的朋友開車送他回去,在躺著的陳日進面前,扶住他的肩膀。
有人跟陳盈海說:“你爸是清早起來,吊在楊樹林子里的,我知道你爸的意思,他是不想死在家里,讓你們以后害怕?!标愑8屑っ恳粋€來幫忙的人,他們讓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落葬的時候,張昌云撲在棺材上,又哭又號,任誰都拉不起來。他從跪著的地方起來,到她跟前,叫一聲媽,然后跟她說:“你起來吧,別哭了,我爸死了還有我呢?!睆埐朴痔枎茁暎牌饋砹?。有人把鐵锨遞給陳盈海,讓他鏟第一锨土,撒在棺材上。鏟完,他丟下鐵锨,跪下去號啕大哭。
太陽掉在白楊樹枝里,像被網(wǎng)住的一條紅鯉魚。張昌云牽著小佐,從紅鯉魚的方向一路走過來。陳錦圓的媽笑著叫她嫂子,問他是不是來找盈海的?!拔艺f讓錦圓去買酒呢,這大過年的,得讓盈海好好喝幾杯。”但張昌云說是小佐鬧著要買炮,她才帶他來小賣部。陳錦圓的媽抓一把南瓜子遞給小佐,又讓陳錦圓進屋去拿桌上的巧克力,陳盈海攔住他,趁機告辭。他去牽小佐,摸著他的手滾燙?!霸趺催@么燙,不會是發(fā)燒了吧?”又去摸他的額頭,卻是涼的。張昌云說是他剛才一直玩雪呢,所以手燙。陳錦圓也在旁邊說:“玩雪是這樣,手先是涼,然后就燙。”陳盈海笑笑,把小佐抱起來,讓他跟陳錦圓他們說再見。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