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君書
讀閑書讀到白居易的詩句“捫腹起盥漱,下階振衣裳”,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記得蘇東坡也寫過“先生食飽無一事,散步逍遙自捫腹”的詩句,就覺得“捫腹”這個動作太有意思了。
捫腹,是很形象的字眼,酒足飯飽后摩挲著腆起的腹部,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還有一點可愛的憨態(tài)。白居易摸著肚子起身,是去洗漱正冠,推杯送盞間難免放誕,下席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恢復(fù)官員的一本正經(jīng)和文人的道貌岸然;相比之下,蘇東坡更散淡放達一些,他是很享受地摸著肚子,愉快地閑庭散步。
兩位大詩人就這樣“捫”著腹,走下神壇走入民間,在活色生香的日常里,轉(zhuǎn)身為追求溫飽的普通百姓。所以白居易又說,“一裘暖過冬,一飯飽終日”;蘇東坡也說,“殘年飽飯東坡老,一壑能專萬事灰”。年事已高,只要能穿暖衣,吃飽飯,有棲身之地,就別無所求了。由此看出,這二位大文豪對物質(zhì)生活并無太高奢求。蘇東坡謫居海南儋州時,“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日子過得窘迫,但仍熙熙而樂。有美酒佳肴固然好,只有粗茶淡飯?zhí)铒柖亲右膊诲e,都是值得“捫腹”的,都有回甘和余味。捫腹,除了是吃貨為了表達滿足感的標準動作外,還有對“一飯飽”的感恩。
由捫腹,我想到了捫心。所謂捫心,就是撫摸胸口,因為一日有三餐,所以要“吾日三省吾身”。捫心,就是反省,捫心自問、反躬自省,都是正常人應(yīng)有的行為習(xí)慣,否則就對不起飽腹的糧食。老百姓不說捫心,而是說“拍拍胸脯想一想”,意思一樣,但更形象生動。
捫腹到捫心,有段距離,自下而上,順其自然。當(dāng)然,一般會在酒醒之后,在遠離喧囂之后,更多則在夜深人靜之時,即所謂“清夜捫心”。白居易比較自信,他說,“捫心無愧畏,騰口有謗讟(dú,怨恨、誹謗的意思);只要明是非,何曾虞禍福”。意思是:摸著心胸,我不覺得慚愧也不感到懼怕,對別人口中傳出的誹謗詆毀之言詞,只要分清是非曲直,就不必擔(dān)心是福是禍。蘇東坡也時常捫心,他倒是來得坦然:“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笔亲猿案亲允 吷蜑橐粡堊斓教幈济Γ嚼蟻砀傻氖路炊X荒唐了。慚愧的是對國家朝廷已無貢獻,還要白白耗費俸祿供養(yǎng)自己這個“酒囊飯袋”。他覺得受之有愧。一個無愧,一個有愧,既是性情差異使然,也是不同的人生遭際決定的。而正是基于“有愧”的思想,蘇東坡才始終不放棄經(jīng)世濟民的理想和憂國憂民的情懷。
腹,伸手就能摸到;心,卻只在某些特殊時候才能感到它在胸腔跳動。腹部是盆骨和胸部之間的區(qū)域,囊括了幾乎所有消化道,心臟雖是重要的人體器官,但只占有拳頭大小的位置。腹能給人物質(zhì)感,而心則更傾向于精神——所以,從腹到心還有一段“思想”的距離。
由是觀之,心與腹關(guān)聯(lián)緊密,一起組成了人體重要的內(nèi)部世界。所以前人在造詞時,總是要讓心腹不分家的,如推心置腹、心腹大患、心腹之人等等。
其實,捫腹并沒錯。捫腹之人,大抵是熱愛生活至少是熱愛美食的人。一個“捫”字,傳達出的不僅僅是物欲感、滿足感,也同時傳達出幸福感、獲得感。捫心當(dāng)然更為必要,尤其是在捫腹之后。否則,就真應(yīng)了曹雪芹的話,“縱然生的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對習(xí)慣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人來說,一旦食物成為穢物排泄之后,腹中就空空如也、捫之無物了——在這個時候捫一下心,或許就恰恰填補了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