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外二篇）

李靜

一場春雨，杏花、桃花、梨花……叫上名的、不知名的猛然競放，仿佛聽到轟然一響，所有的顏色便在一霎間躥上枝頭。

你突然意識到，這一切原來都是有生命，有欲望，有色彩，有性格，甚至是有語言的！

而我自己的生命，不曾也如花朵般迫不及待地開放嗎？

與燦爛的花朵相對，最容易觸動女人心底的那份柔情，也許女人與花朵之間本來就能通靈，女人如花，花解女人心。

我注視著滿樹的花朵，一語不發(fā)，心里卻暗暗盤算，今天是哪天？是不是滿枝花朵劫后余生的第一天？是不是我今生今世到此為止的最后一天？

余生有多少，誰知道呢？

匆匆然，人生的一半歲月流去，不是不想忘記年齡，而是頸椎、腰椎、雙膝的疼痛，以及健忘、反應(yīng)遲鈍等等癥狀時時提醒你，衰老已不可抗拒地到來，就像春天一旦消逝，花期就過。

滿枝的花朵美到了極致，它們是春天這部書的注解，我獨(dú)自靜立，渴望解讀春天的秘語。奇怪的是一點(diǎn)也不激奮，行過如此長長的四十余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位長發(fā)女孩，此際是來重訪故人，或者自己。

縱然時光多么的霸道不仁，偷人面上花，奪人頭上黑。然而這一番氣息命脈是我沒有企求就收到的天寵，這一副骨骼經(jīng)絡(luò)是不曾耕耘便有的收獲，即便微賤如蟻，可萬古宇宙，就只有這么一個我啊！我擁有賞花辨色的明眸，擁有聽雨聞風(fēng)的聰耳，擁有感春知秋的慧覺，這一切竟都在我的無知渾噩中完成，想來怎能不頂禮動容，一心贊嘆！

奮斗過，掙扎過，欣喜過，哭泣過……在生命高潮的波峰，享受它。在生命低潮的波谷，忍受它。享受生命，使我感到自己的幸運(yùn);忍受生命，使我了解自己的韌度，兩者皆令我喜悅不盡，四十多年的時光就這樣一去無返?，F(xiàn)在，真的很好，花期雖過，卻平淡到只是淺淺一句：是這樣嗎？心底泛起的全都是被天地和歲月愛寵的感覺。

生命是一項隨時可以中止的契約，人生百年不過三萬六千天，今日之鮮粉，竟是明日之骷髏，此刻腦中之才慧，亦無非他年螻蟻之小宴。然而，此生此世仍是可慶賀的。

花期雖過，但只要曾經(jīng)擁有過如花如火的春華，余生擁有如詩如酒的秋實，把每一個日子都過得舒心平靜，在優(yōu)雅中慢慢老去，縱使有一天成泥成土成煙都要灑然一笑，因為活過了，就是一場勝利，就有資格歡呼。

身體不適嗎？那沒關(guān)系，正是不適讓我們體驗到了健康的重要，那么善待自己吧，適時調(diào)理身體，加強(qiáng)鍛煉，這樣的感受亦是美好的。

疲勞困頓嗎？上有老下有小，手頭的工作放不下，花期已過的女人在繁忙中奔波。然而這一切不是正好嗎？有高齡的父母容我嬌癡如幼子，也有稚嫩的孩子容我一展母親的懷抱，還有廣袤的天地容我安身立命……

為此生沒有輝煌的成就悲哀嗎？然而人一旦撒手了，世間所有的形容詞頓時失效，諸如曾擁有的頭銜、學(xué)歷、金錢、房產(chǎn)、股票以及豐功偉績，都變得毫不相干了，能證明的僅剩曾經(jīng)活過的記憶，或許連這份記憶也飄散到時間的長河中去了。

人間的艷色，在生命的輝煌處揮灑盡最后一滴血，花期匆匆而過。盡管塵世跌宕起伏，歲月滄桑巨變，作為女人，始終不變的姿態(tài)應(yīng)該是優(yōu)雅吧。

那么，再忙，也要將自己打扮得優(yōu)雅得體，干凈利落;再苦，也要挺直脊梁，保持陽光心態(tài);再累，也要知足常樂，展現(xiàn)明媚笑臉;再急，也要舒緩情緒，舉止落落大方;再倦，也要捧書閱讀，提升內(nèi)在氣質(zhì);再卑微，也要自愛自強(qiáng)，有尊嚴(yán)地活著……

我安靜地與滿枝鮮花相對，心中涌現(xiàn)的是“正合我意”的坦然。一切正好，有不遭人妒的自在，有看淡得失的平靜，有賞花觀景的閑情，有順其自然的從容，有與世上一切握手言和的淡泊。

還有什么好說呢，花期已過，慕然四顧，人生卻如此遼闊。

為已度和未度的歲月，我，正式致謝。

那一掬芳華

雪菊走進(jìn)我的視野是近兩年的事。去年家人聚餐時，服務(wù)生將浸泡得恰到好處的茶水倒入每個人的杯中，淡淡的香味彌漫開來，水色如血，呈現(xiàn)著暖暖的笑意。

“這是什么茶？”

“雪菊?！狈?wù)生微笑著回答。

“為什么要帶個‘雪字呢？”

“大概是生長環(huán)境臨近雪線的緣故吧?！?/p>

朋友從南疆出差回來，給我?guī)硪还蘅死镪栄┚?。克里陽是昆侖山下和田皮山縣的一個鄉(xiāng)村，村里廣泛流傳著雪菊治病的傳奇故事，當(dāng)?shù)鼐S吾爾族人非常信奉這種天然植物的神奇功效，將其作為必備的養(yǎng)生保健品天天飲用，稱之為花茶，維吾爾語就是“古麗恰爾”。

罐體是透明的，一朵朵雪菊清晰可見，小小的，羞羞的，花蕊棕色，花瓣艷黃。

雪菊如嬌媚的女子，只適合放在透明的罐子里，茶罐放在辦公桌上，相望之際令人心生愛憐。

這一個個穿著黃色裙裾的小精靈，如此嬌弱，如此秀美，她究竟有多么頑強(qiáng)的生命力，才能生長在雪線以上呢？

其實雪菊已在昆侖山年復(fù)一年地生長了幾千年，只是我們不知道。我們的生活早已遠(yuǎn)離大自然，缺了花朵的芬芳，少了詩意的閑適，心靈蒙上浮躁的塵埃，怎么能想像出冰山雪峰之上的生命狀態(tài)呢？

雪菊并不在意，山知道，水知道，太陽知道，這就足夠了。你見或者不見，一叢叢雪菊都凜然綻放著。雪菊的花期短暫，每年的八月只開一次，如情人的乍見與相守，聚是久違的狂歡，離是短暫的駐步，發(fā)乎其不得不發(fā)，止乎其所當(dāng)止。

我將幾顆克里陽雪菊放入玻璃口杯中，注入沸水后，雪菊重新被賦予了生命，花瓣漸漸舒展了，竟在我的杯中再度盛開，越開越大，越開越艷。這哪里是一杯茶水，分明是一幅水彩畫，或者是一件工藝品，琥珀色的水，通透得不含一絲雜質(zhì)，里面飄浮著朵朵雪菊，像裙袂飛舞的仙女，像振翅欲飛的蝴蝶。

啜一口茶水，別樣的綿柔芬芳，上蒼的厚愛著實讓我感動。這一朵朵雪菊來自昆侖山脈北麓海拔3000米雪線上的峰巔、峭壁、谷底里，奇怪的是，在昆侖山如鐵一般的肅穆莊嚴(yán)里，竟能撲簌簌開出如此嬌嫩欲滴的顏色來？那顏色是太陽初升時的第一抹光輝，是茫茫天幕金燦燦的星光，是天地大化采昆侖之靈氣，耐酷寒之磨礪，經(jīng)冰雪之純化，為最鐘愛的孩子刻意釀下的一壇酒的酒色。

每年八月，盛開的雪菊層層涌動，黃如絲絹，像一條條華麗的“絲路”，美到了極致。到達(dá)“絲路”極其不易，采摘雪菊異常艱難。清晨，太陽剛剛升起，雪山閃爍著銀色的光芒，一朵朵雪菊沾露帶霜，像一個個水靈靈的女子。采摘工耐心地等待著這個時辰，他們合當(dāng)其時進(jìn)行采摘，為的是保持菊瓣的完整無損。雪菊的產(chǎn)量很少，采摘完成后，要將雪菊放在無污染的天然環(huán)境下自然陰干，經(jīng)過一道道嚴(yán)密的工序后，最后才成為我眼前的這一罐芳華。

我杯中的雪菊多么神奇，仿佛就是一朵朵天外來客，她們來自昆侖山雪線上的哪一片圣地？經(jīng)哪一位采摘工之手？我到底有什么好讓雪菊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與我相聚？我不禁愧然了，我不能開天辟地，我沒有鑿一條溪，我不曾撒一粒種或種一朵花，卻能擁有雪菊的滋養(yǎng)，受天寵的身份，我只好在惶愧中承受吧！

安靜，無怨，在雪山上，在陽光下，雪菊本本分分地生長。若不為人知，就化為“萬山之祖”的一部分，安身在自己的“空間”里守著自己的“時間”;若被人所得，就將全身精華奉獻(xiàn)給人們，她的美麗足以養(yǎng)眼，她小巧玲瓏的身體里竟含有18種氨基酸，7種微量元素，功效更是難得：降血脂、降血壓、降血糖、清熱解毒、活血化瘀、美容養(yǎng)顏、和胃健脾。這本應(yīng)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朵朵雪菊，竟擁有如此神奇的能量，真不知大化之手為之萃取了多少天地之精華？

如果雪山是一頁頁素箋，那么每一朵雪菊就是一個點(diǎn)捺分明的字跡，每一個字可以說破萬千法象，億萬朵花合起來則是說不盡的天道悠悠。素箋上的字跡，至今色澤猶新，你若不明白我此番的絮絮叨叨，就請翻閱雪菊這部書的原作吧！

天山大峽谷行腳

“天山大峽谷真的好美呀！”女兒驚喜地說。

“的確很美?！闭煞蚝唵蔚貜?fù)述。

我好像沒有什么可說的，對，這是天山大峽谷，它一直就在那里美著！我已是第二次來這里了，第一次也不時為它的美發(fā)出驚嘆聲，這次為丈夫與女兒當(dāng)向?qū)?，聽到他倆發(fā)出的贊嘆，我感到心滿意足。

這是十月一日，天氣寒意漸濃，丈夫駕車帶著我和女兒行駛在山間窄道上，這種感覺很美，讓我想起幾年前我們一家三口驅(qū)車往返于阿圖什市和烏恰縣之間的情景：曠野沉寂，道路蜿蜒，車兒奔馳，歌聲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我們心田穿梭，有種田園牧歌式的散淡，還有種被親情包裹的溫馨……此刻，耳邊又依稀響起：我只想唱這一首老情歌，讓回憶擁滿心頭……

左頰是山，右眉是山，山上有些地方云杉茂密地織在一起，有些地方卻坦誠地裸露出一大塊山體的皮膚，不隱瞞不遮蓋，天山的血性從中略見一斑。天山壩水沿著山體蜿蜒，水流清澈，泛出湖藍(lán)色的光澤，在碧龍灣掛成一道寬幅的銀簾，水珠飛濺，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盤。山坡上、流水旁，一座座帳篷像沙丘一樣起伏著。一側(cè)山坡上有四對新人在拍婚紗照，另一側(cè)水畔則有一位身著潔白婚紗的新娘佇水而立，優(yōu)美得像一只白天鵝，水域中有只白天鵝大概誤認(rèn)成同伴，不疾不徐地向這里游來，碧水、藍(lán)天、綠樹、高山，還有那只白天鵝都成了新娘的背景，被攝影師全部裝入鏡頭，這些都是愛情的見證者嗎？那么，我也是。

天鵝湖像一頁插圖展現(xiàn)在車子的正前方，它美麗、安然而又不動聲色。我要怎么辦呢？如果我是一條小魚，我會游進(jìn)她美麗的胴體;如果我是一位歌者，我會為她唱起那首老情歌;如果我是草原上的牧人，我會與她相擁而臥。但我不是，我是必須離去的過客。

天鵝湖，我不知該怎么辦。

上次我與同事一同來天鵝湖，那時的山色如江南荷田，得到了上天一時的恩旨，云杉、草叢綠得格外金貴。我們坐在草坡上，眼前是幽藍(lán)深邃的天鵝湖，身后是長滿云杉的高山。有位同事說一遇到想不通的煩心事，就會來到這片草坡或坐或臥，奇怪的是什么事都能想通了。于是每個人都述說出自己平時的不如意，在這里真的感到微不足道了。

坐在草叢中，只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棵草，生活過，昂揚(yáng)過，四顧茫然過，在偶雨時欣喜若狂過——這就是小草的一生吧？不，這就是一切有情有識生物的一生吧？

越野車沿著“S”形山道攀爬，盤旋向上。

這就是李白詩中描繪的地方嗎？“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我感覺是這里，就是這里了！

我們下了車，奔向海拔2650米的“天門”。寒風(fēng)凜凜，不由得裹緊了衣衫。在山的最高處，兩山夾峙，就要擠到一起的地方就是“天門”。

山體裸露著，寸草不生;地面裸露著，碎石遍布;天空裸露著，瓦藍(lán)明凈;我們的心胸也裸露著，開闊博大。

我同碎石一起站在山的最高處，我的目光從來沒有如此高遠(yuǎn)過。我若億萬年前來，這里就是海底，海洋生物自由穿梭，而不習(xí)水性的我將被溺死。

而此刻，在同一坐標(biāo)，風(fēng)吹過，在山崖上重繪億載前波浪的線條，在風(fēng)中復(fù)習(xí)億載前濤聲的節(jié)拍。我來過，但沒有留下任何印跡，我感到這卑微的生命與大化無常間絲毫不成比例的抗衡。

越野車穿過天門，沿著“S”形山道盤繞下行，駛?cè)雿{谷。

又是一番新天地，左頰是山，右眉是山，山上長滿蔥郁高大的云杉，山與山的距離很近，好像時刻都要擦撞過來，不免驚心動魄。飛來石、神駝峰……一一從眼前掠過，溪水在峽谷間流，云則在峽谷上飄，一家三口哼著那首老情歌：人說情歌總是老的好，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世上也竟有這種好日子。

我把頭伸出車窗外，欣賞這如畫的風(fēng)景，丈夫提醒：“不許將頭與手伸出窗外?！?/p>

怕什么呢？整個天山大峽谷的深處，就只有我們一輛車。沒有人，沒有房，沒有電線桿，這伸出的頭唯一能撞上的只是夾著草香的清風(fēng)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