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與自由里讀書的女孩

回憶自己的學(xué)習(xí)生活，常常覺得像個野孩子，只因讀的學(xué)校都極短命，人丁也單薄，小學(xué)是村辦的，一個年級只一個班，二三十人，沒撐多久就倒閉了，初中附屬于一個職業(yè)高中，一個年級還是一個班，還是二三十人，如今，也倒閉了，后來上的中等師范學(xué)校，升為高專，校址不知遷到了哪里。

說起母校，真的痕跡難尋。

印象深刻的老師，也好似沒有，那時候老師上課都一個腔調(diào)，拿語文來說，抄抄抄，抄詞語解釋、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于我，老師的區(qū)別是長得好看與不好看而已。我的老師們對我們從來不會過分關(guān)心，也不會過分嚴苛，總是笑瞇瞇的，很佛系，這一點挺合我意，我從不會討厭他們。

我的學(xué)校其實就是在村里。

小時候，我是有名的小文化人，總捧著一本書，一副老學(xué)究的樣子，村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個書呆子，認定我將來一定有出息，對我總是優(yōu)待。我愛書，他們愛我。

村里每一家的書都為我敞開，我也有眼光，總能在床邊，枕頭下面搜羅到幾本有趣的小書——什么《大眾電影》《收獲》《今古傳奇》《故事會》和各種小人書等等。它們有時候里面夾著媽媽們納鞋底用的鞋樣子，有時候被塞在枕頭底下，露出半個美女的臉，有的竟被撕得面目全非，沒頭沒腦地做了廁紙。

不過，這些都是我的寶貝。

我有個鄰居，唱評書的，我特別喜歡到他家玩，他家的書筐有一堆的書，雜七雜八的：《晚清四大奇案》《神雕俠侶》《七劍下天山》……我看書的地方不拘一格，有時候貓在床底下，有時候躲在門后面，有時候跑到樹蔭下，等到媽媽喊吃飯的時候，就乖乖地把書再送回筐里。

有一次，爸媽和鄰居家吵架了，兩家互相不說話。我很緊張，害怕再不能去看書，下午一放學(xué)就到鄰居家門口轉(zhuǎn)悠，沒想到，他們家的人看見我，笑瞇瞇地說：“怎么，今天不來看書了？”我如釋重負，高高興興地進了門。后來，不知從哪來的興致，男主人開始拉起胡琴來，咿咿呀呀地給我唱了一段《楊乃武與小白菜》，聲音嘶啞纏綿，隱隱帶著些嘆息，小小的我，聽得莫名悲傷。這種腔調(diào)后來在我讀張愛玲的小說里一再地響起，總讓我念念不忘。

我有個本家叫七爺，是鰥居的老人，腿有些瘸，對我著實地好，經(jīng)常變著法地提供書給我看，他總是搬個凳子，到家門前的空地上坐著，然后讓我站在他面前，大聲讀給他聽，我有好多字不認識，要么見字讀半邊，要么不讀就糊弄過去，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哈哈大笑，卻不揭穿我。我讀故事，可以說是村里的一景，閑的時候，好多鄰居過來湊熱鬧，不時地哄笑一場，我也不知道是故事有趣，還是自己有趣。但是當時的自己，被眾星拱月地圍在中間，像個驕傲的小公雞，朗朗地讀著，最記得是讀《隋唐演義》，書里的人物郭子儀、李太白……竟真的感覺到他們在眼前若隱若現(xiàn)似的，越讀越來勁，那種感覺至今也不能忘記。

我的少年兒童時代就是在這樣的村子里度過，干農(nóng)活挺枯燥挺累，又沒有什么好吃的，饞得很，我還愛生病，日子似乎并不那么愉快，但回憶里卻沒有具體的苦，是書充實了我的世界。

有一次，媽媽派我去摘綠豆，我挎著個籃子出發(fā)了，結(jié)果下午一兩點也不回來，竟抱了本《故事會》，在綠豆田里睡了過去，這件事情一再被媽媽提及，還心疼地說，大中午的，那么熱，一個孩子在湖（莊稼地）里，也不知道熱，不知道餓，好可憐的。我并不覺得，我當時腦子里還在想著沒看完的《古墓麗影》的故事。

我還常常被派去放牛，看瓜。在田頭，瓜庵里，陪著老黃牛，陪著一地翠綠圓滾滾的西瓜，我看了一本又一本的故事會，那個傻阿Q的故事，好像永遠不會結(jié)束，我也曾經(jīng)想像閏土一樣尋找那個會扭屁股的猹，終是無果，那時候的時光就像老牛嚼草，慢悠悠地，咔哧咔哧，一口一口，安靜，甜美。

我做過一次闌尾炎的手術(shù)，說實話，我真的一點記不得手術(shù)的疼痛，只記得，爸爸怕我寂寞，給我借了好高好高一摞小人書，在那里，我知道了《白發(fā)魔女傳》，知道了卓一航和練霓裳的愛情。

從小學(xué)開始，我就不是特別認真學(xué)習(xí)的孩子，即使到了初中，學(xué)習(xí)功課好似也不忙，老師不著急，我就像野生的莊稼，任性成長，沒有人為我加班加點地澆水施肥，沒有人在耳邊催眠般地催著快點長。愿意長大，就拼命汲取土壤里的養(yǎng)分，把頭仰高點，多沐浴點陽光，也盼著偶爾的雨水。記得那時，初三閑暇的復(fù)習(xí)時光特別多，我總是鄭重地把自己關(guān)進一片麥田或者油菜花地里，六月，麥苗足夠的高，油菜花也開得爛漫。我背的是語法不明的英語，斷句錯亂的古文，和至今也搞不明白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累了，就就著濃郁的油菜花香打個盹兒，餓了，就把整棵的麥子折斷，吃青麥仁，嚼麥秸里的汁水……然后再偷偷看些《少男少女》《遼寧青年》，最喜歡憂郁的腔調(diào)，遇到“載不動許多愁”“弦斷有誰聽”這種詞，就好一陣的感慨，到現(xiàn)在，《新聞聯(lián)播》里一說人們的美好幸福生活，我便會做夢般地想起那片甘甜的綠和明媚燦爛的黃以及那年少不識愁滋味的時光！

我就這么野，這么懵懂，這么自由地度過了自己的小學(xué)和初中生涯。

初中畢業(yè)，我考進了蚌埠師范學(xué)校，一所中專，鄉(xiāng)下丫頭到了市里，展開了新天地，最讓我喜愛的是學(xué)校旁邊的租書店，那么多的書：瓊瑤、古龍、金庸……言情、武俠小說讓人目不暇給。我是?？?，有時候不租，就去看看，一來二去的，租書店老板就認識了我，常常提我與人閑聊：“別看這個孩子小，看的書可都是好書??！”聽著這樣的話，我搜尋的手指，便從言情小說那里拔了出來，到另一邊較為嚴肅的文學(xué)里去找——《平凡的世界》《基督山伯爵》……后來，常常想，這個租書店的老婆婆倒成了我的讀書導(dǎo)師。

租書回來的路上，一路都是我愛吃的小吃，我默默地一一告別，沒錢了呀！后來教《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讀到魯迅說的：“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我就會想起，當時的心情也是這樣的無奈：“Ade，我的水煎包！Ade，我的豆腐腦和麻辣燙……”

Ade，我的自由而快樂的中師時光……

中師畢業(yè)，我便開始了工作生涯，到了縣城圖書館，書也少得可憐，我自考的是中文，后來報考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方向研究生，巴金、茅盾、沈從文，還有汪曾祺的作品，一樣都沒有，我讀書的方式變成了想象，根據(jù)參考書的描述，自己想象著書的內(nèi)容，后來帶著想象去答研究生的題目，居然也能長篇大論一番，倒是另一番趣味。

直到我考上了研究生，有了真正的圖書館，走進去，才感受到“書的海洋”這個比喻是多么恰當，遨游的滋味多么地爽快和滿足，書很多，日日夜夜地看，讓人興奮。我也終于得以見到曾經(jīng)想象的書的模樣，巴金確實熱情澎湃，可茅盾先生的故事，我卻實在不感興趣，沈從文確實是笑瞇瞇的，但除了《邊城》，其他故事讀起來可真費勁，汪曾祺那慢悠悠的性格倒合我胃口……

我遇見了我的導(dǎo)師劉納先生，現(xiàn)當代文學(xué)泰斗級的人物，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做我的學(xué)生就要到過刊閱覽室看一個月的《新青年》和《創(chuàng)造月刊》”。于是我乖乖去了，偌大的過刊室，寂寥無人，誰還去關(guān)心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事呢？我坐在里面，慢慢翻著，書的封面有薄灰，一頁頁豎排的繁體文字頗為難懂，我常常對著書頁中間夾著的青色小蟲尸體發(fā)呆，猜測它死亡的年代；一天天地坐下來，我慢慢走入了那個時代，一個熱血沸騰的青年時代，所有的人都用年輕的生命掙扎，嘶吼，質(zhì)問，彷徨……浪漫，革命，殘酷，斗爭，1919年到1949年，現(xiàn)代文學(xué)的30年，是一個令人感動的文學(xué)年代，一頁一頁發(fā)黃的書頁里藏著的是一個個率真不羈的靈魂，所有的作品都是鮮活的生命凝成的。

后來寫論文，劉納老師也甚是嚴格，她要我一句句地讀著改，像對待小學(xué)生，有一篇文章足足改了五六遍，各種顏色筆痕交錯，改著，改著，我才知道對寫出的每個字要怎樣的真摯和虔誠。

感謝劉老師，讓我靜下心來耐住寂寞走進現(xiàn)代文學(xué)30年，遇見那些至情至性的真摯熱情的人。也真正懂得了最高的學(xué)問其實都是靜下心來，心無旁騖地一點點、一句句完成的。

時光很快，畢業(yè)14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還是愛看些雜書，只是不愛看小說了，偏愛心理學(xué)、哲學(xué)和教育類的書。哥哥經(jīng)常會管著弟弟：“不要打擾媽媽，她在看書呢！”孩子給我畫了一幅畫，畫里一個月亮披頭散發(fā)地在看書，他是告訴我讀書的媽媽像月亮一樣安靜嗎？

我的丈夫，為我看書的事也常常費心，有些想讀的書，已經(jīng)絕版，他就找人專門從大圖書館復(fù)印給我，有一次，為了托馬斯·摩爾的一本《心靈書》，幾經(jīng)周折。“我真的沒見過你這么愛看書的。”他語氣責(zé)備中帶著的那一絲寵溺像極了爸爸小時候被我催著張羅著找小人書的樣子，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小女孩的時候，幸福極了。

去年回過一次村里，聽過我講故事的人都老了，大娘拉著我的手，問我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的事，還一個勁兒說我一點都沒變，和小時候一模一樣，二十多年過去了，怎么能一樣？

但是，我確實也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在村子里讀書的小女孩，純粹的，自由的，快樂的，不帶任何期盼的小學(xué)究。在愛和書里走過的靈魂也許真的不會老。

我常常想，這個世界如此寬容一個女孩，給她那么多的愛，給她那么多的書，給她學(xué)習(xí)成長里的自由與快樂，才讓她長成現(xiàn)在的樣子，在淡淡的日子里平靜溫柔地生活。

除了感恩，我還能說些什么呢？

聽“生”說感

2007年，我從外地來紀中讀書，很有些灰蒙蒙的膽怯。我遇見了張老師，第一次作文她就夸我寫得好，對別人也總講我的長處，讓我生出了許多自信的光芒。她對學(xué)生上心，是一種仿佛自顧自地用心，她覺得好的、學(xué)生需要的，都花心思講出來，倒像是講給自己聽。

2010年，我初中畢業(yè)，我?guī)е屈c亮，駛向別的航道。

2020年，我讀到了她從前的故事，我想，那就對了，最善于發(fā)光的人，其實帶著一點癡，亮得高興，自然就感染了別人。我們遠遠地看，其實這點光亮微不足道，江面這樣寬，哪里會注意到它。可是這光，她自己受用的；有的人經(jīng)過，也受用了，便是走了，也惦念著這份明媚。河流沒有盡頭，才顯出星光的寶貴；最初邀請你登臺的，難道不是你自己嗎？

（廣東省中山紀念中學(xué)2010屆學(xué)生 趙常名）

高考完后校慶，我回校找老師聊天，帶了點零食。老師說，“我要人，不要東西”，我只好抱著一盒送不出去的餅干和她一邊啃一邊嘮嗑。說到同班同學(xué)的去向，有的高歌猛進卻大考失利，有的默默無聞也彎道超車，還有的三年光陰學(xué)了理卻在大一投身哲學(xué)。竟有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之感。老師卻似早已看穿，說道：“很多時候結(jié)果都不會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往往也許就是最好。怎么會一帆風(fēng)順呢？怎么會事事如愿呢？人生本來就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變數(shù)嘛?！?老師蹺著二郎腿，兩手搭在一樓破沙發(fā)的椅背上。其時，日頭發(fā)白，紀中的山風(fēng)獵獵，兩面朝我鬢邊鼓。我們說著這些宿命論的小說般的話，卻覺得同生活尤為貼切。

小時候蒙昧，只覺得老師的瀟灑勁吸引人。但是現(xiàn)在再咂摸，卻慢慢吃出了一股野味兒。我想老師對我的吸引力中，很重要的一點便是：不尋常。她不是打我偏見中小中大學(xué)三點一線朝九晚五的生活軌跡中長大的，她生長于我想象邊界的清風(fēng)中與田野里。對于我這種城市孩子來說，田園牧歌般的生活是不規(guī)矩、不一般的，而正是這種打破藩籬野蠻生長的自由，賦予老師天然的無畏。

（廣東省中山紀念中學(xué)初中部2016屆學(xué)生 余靖瑤）

初三的時候，我們班要出一本作文集，張潔老師為我們寫序，她說最近在讀《浮士德》，就用了一句做題目：“真美啊，請停留一下?！边@是浮士德對靡菲斯特說的，也是張老師對我們說的，而現(xiàn)在我覺得，這也是她對自己說的。因為我記憶中的她確實就是那個“在村子里讀書的小女孩，純粹的，自由的，快樂的，不帶任何期盼的小學(xué)究”。她靈魂中的某些部分，也許自那時候起就停留了下來。如果我現(xiàn)在還有一點自然、自由、愛閱讀、愛他人的性質(zhì)，很大程度歸功于張潔老師的“耳濡目染”吧。又或者說，歸功于那個在河邊無拘無束閱讀的女孩子。

（廣東省中山紀念中學(xué)初中部2016屆學(xué)生 歐陽文飛）

張老師的語文課是我唯一能夠松口氣的課。因為在她的課堂里我不必擔(dān)心下一個被點名回答，不可能強撐著睡意瞇眼聽課，也從不會被老師斥責(zé)，在她的課堂上，我們從不用裝著特別嚴肅的氣氛，有的只是活躍的發(fā)言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聲。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學(xué)習(xí)語文的過程中我們都會感受到在其他科目中無法學(xué)到的對生活的愜意與真實，仿佛在和別人談話一樣，張老師就是我的一個很親密的好友，我們靠在講臺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文字、詩詞在我們身邊穿梭。

張老師總是給我們強調(diào)真情實感。她無論是在改作業(yè)時，還是在課堂上，無不帶著十足的誠摯和真誠去給予我們愛與自由。在我心中，她是完美的。雖然人無完人，但在面對學(xué)生時，在站上三尺講臺時，她是完美的，帶著一顆真誠而無瑕的心講課時她眼睛中閃爍的光，以及她在激動時全身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的光芒，讓我永遠慶幸有這樣一位老師。

[廣東省中山紀念中學(xué)初二（5）班 陳詩堯]

想到您的課，總是不由回想起初一講的《偉大的悲劇》，當時您說起自己讀過好幾遍，但每一次都會為文章中的斯科特感動流淚，其實我一開始只覺得那篇文章比其他課文都要長，第一次讀沒有太多感受。您為我們播放了這篇文章的朗讀，要求我們閉上眼睛去仔細地聽，在那黑暗的十幾分鐘里，我像篩檢米粒一樣把字一個個細細聽完時，才不禁感受到人類在極其惡劣的環(huán)境下偉大的靈魂，并為之動容。真的，不知道為什么，往往讀著讀著，一個字一個詞就會突然觸動我，讓我不僅僅只是讀了一段話，還體會了一段文字。因為您，我懂得了如何去讀書。

一個在翠綠金黃田地里坐臥的女孩，自由地讀著書，努力地背著書，這個場景我覺得最美好。讀書要真正沉下心來，不為別人，而是為只有自己才能努力澆灌的自己。因為您，使我明白了讀書的意義。

我要感謝您，因為您將愛與自由傳遞給學(xué)生。

我也會努力像您一樣愛讀書，愛文字，愛生活，并在愛里徜徉。

[廣東省中山紀念中學(xué)初二（5）班 張安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