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德 口述 張妮 整理
編者的話:10月24日在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播出的“英雄兒女——紀念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70周年文藝晚會”上,一位志愿軍老兵讓人印象深刻,他是黃繼光的親密戰(zhàn)友、中國人民志愿軍15軍45師135團2營6連1班通訊員李繼德。已85歲高齡的李繼德(右圖)動情地說:“每次想到黃繼光堵槍眼的時候,我就睡不著覺。我們國家有今天的和平,就是因為有千千萬萬個黃繼光這樣的英雄!”2015年,面對網(wǎng)絡(luò)上黃繼光等戰(zhàn)斗英雄的事跡被抹黑、被質(zhì)疑,李繼德挺身而出為戰(zhàn)友正名:我見證了黃繼光堵槍眼的全過程!《環(huán)球時報》記者日前在北京對李繼德進行專訪時,老人打開一個系了十字結(jié)的手絹包,將里面的抗美援朝紀念章(左圖)、軍人登記表等珍貴物品向記者逐一介紹。在孫女的幫助下,他用濃重的淄博口音向記者講述了那段令人動容的歷史。
跟黃繼光在一個被窩養(yǎng)傷30天
我是山東淄博高青縣木李鎮(zhèn)三圣村人。1951年我16歲。那時我們村到處貼著標語: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一人參軍,全家光榮。我看到這些標語,就想?yún)④妶髧?。沒有國就沒有家,國家和平了,人民才有幸福,戰(zhàn)爭再慘烈也要參加。我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去了征兵站。我擔(dān)心自己年齡小,部隊不接收我,就說我20歲了。征兵干部說:“去填個表吧!”人家這一句話,我就成了一名中國人民志愿軍。
參軍以后,我們到丹東鴨綠江邊集訓(xùn)了半個月,每人發(fā)了十斤炒面。我們背著這十斤炒面,唱著《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歌》跨過了鴨綠江。過江入朝后,我被分配到15軍45師135團2營6連1班做通訊員,班里有16個人。我和一個四川兵最要好,他叫黃繼光。黃繼光是個圓臉,比我矮一點,長得很敦實,他比我大5歲,就像大哥哥一樣照顧我。在朝鮮戰(zhàn)場上,平時吃不到好飯,偶爾吃點好的,黃繼光總是舍不得吃,往我碗里夾,“你太小,正在長身體呢?!币驗槲覀z關(guān)系好,他就叫我小李子,但不讓我喊他哥哥,他說:“你就叫我同志”。
1951年12月下起了鵝毛大雪,晚上氣溫降到零下39攝氏度。敵人趁著封凍把朝鮮的公路橋梁全部炸毀,掐斷了我們往前方運送糧食的運輸線,送糧食只能靠人背。一天晚上,我們接到任務(wù),要連夜往前方運送糧食。我們每人背了一袋50斤的大米,借著雪光來回走了70華里。剛開始還好,到了下半夜,天那么冷,我們餓了也乏了,我就跟連長請示能不能讓戰(zhàn)士們休息一下。連長說,“原地休息15分鐘,多了不行?!睕]想到,15分鐘后,我和黃繼光都站不起不來了。黃繼光的腳凍黑了,我的手指頭也凍爛了,還有一些戰(zhàn)士也凍傷了。上級準備安排我們回國養(yǎng)傷。但黃繼光對我說:“小李子,咱們不能回去,咱們還沒上前線,還沒立功,回去怎么交代啊?”我說:“好!我去找連長說?!钡搅诉B長那,我又發(fā)揮了一下:“我們不回去,我們還沒上前方,人家都說我們是最可愛的人,最可愛的人還沒見過敵人就回去嗎?”
連長請示上級后,批準我們就地養(yǎng)傷。我們就在地窩子(防空洞)里養(yǎng),那時戰(zhàn)士們每人一個被窩,一件大衣。黃繼光對我說:“咱倆挨著吧,能暖和些?!蔽揖豌@到他被窩里,上面再蓋上我的被子,被子上蓋兩個大衣,兩條棉褲一邊放一個。就這樣,我倆在一個被窩里養(yǎng)傷將近30天。
1952年6月,部隊開赴上甘嶺,我們6連負責(zé)堅守597.9高地。剛開始的幾個月,敵人不打我們,我們也不打他們。為了鼓舞士氣,司令部把電影機子送到前方,給我們放電影。有一部電影是蘇聯(lián)片子,叫《普通一兵》,講一名蘇聯(lián)戰(zhàn)士為了戰(zhàn)爭的勝利,親自堵槍眼的故事??赐觌娪盎貋淼穆飞希S繼光就問我:“小李子,你看了電影有什么想法?”我說:“這個戰(zhàn)士真勇敢!”黃繼光說:“換成是我,我也這么辦。你想想,犧牲一個人能救出多少人來!”這時他抓著我的手嚴肅地說:“小李子,咱倆說好了,如果這次戰(zhàn)爭我犧牲了,你就給我家寫信,到我家看看;如果你犧牲了,我就給你家寫信,到你家看看。”我倆就這樣立下了一個生死約定?!?/p>
黃繼光堵槍眼令人震驚
1952年10月14日早晨,戰(zhàn)斗打響了。敵人用飛機和火箭炮向上甘嶺597.9高地猛烈轟炸。炸彈像下雨一樣把山頭炸了一遍。之后又發(fā)燃燒彈,打煙幕彈,不超過5米就看不見人了。之后,敵人攻上來,6連的戰(zhàn)士把他們打下去。第二天敵人又進攻。到了18日,6連全體指戰(zhàn)員100多人大部分都犧牲了。緊跟著4連上,又犧牲了。再派9連和8連。20日敵人發(fā)動大規(guī)模進攻。大概上午11點多,我們的陣地被敵人奪了去。那時只有一部對講機往上級匯報。上級下達的命令是:597.9,一寸土地也不能丟!只許前進,不能后退!今天晚上必須奪回陣地!
敵人奪去陣地后,在山頭上修了個簡易碉堡,里頭兩挺機槍,兩邊是溝,建立了封鎖線。要想奪回陣地,必須走這條封鎖線,爆破碉堡。20日晚,我們組織力量爭奪597.9高地,先后派了3個組,每組3個人,9個戰(zhàn)士分3次去爆破碉堡,他們都犧牲了。大家眼淚都急出來了。這時黃繼光站出來主動報名說:“我去!”接著,通訊員吳三羊說:“我去!”通訊員肖登良說:“我也去!”營長秦長貴大喊一聲:“好!你們?nèi)藶橐粋€戰(zhàn)斗小組,由黃繼光任組長,馬上出發(fā)!”又命令機槍手掩護。營長給他們每人發(fā)一個蘇聯(lián)手雷,他們就開始匍匐前進。一進封鎖線,敵人的兩挺機槍就開始激烈射擊,吳三羊第一個犧牲了,肖登良也負了重傷。黃繼光在最前面,離碉堡很近了。我一看,黃繼光的胳膊和脊背上都是血。我之所以能看得清楚是因為敵人怕我們奪陣地,晚上打了照明彈,跟白天一樣亮。當(dāng)時黃繼光離我不超過50米。受傷后,他還掙扎著匍匐前進。我很難過,正在想,下一個我就報名。沒想到,就在這時,黃繼光突然從地上爬起來,冷不丁沖向碉堡,把手雷塞到碉堡里,跟著整個身體堵到槍眼上。指揮官也震驚了。堵上之后,手雷就在碉堡里爆炸了,碉堡冒了白煙,兩臺機槍不響了!指導(dǎo)員一看爆破了,完成任務(wù)了,就讓吹沖鋒號,后面的部隊一下沖上去,當(dāng)天夜里就奪取了陣地。當(dāng)時我看到黃繼光堵槍眼,心里有兩種感受,一是非常高興,黃繼光完成了任務(wù)!但反過來一想,我的好兄弟犧牲了,心里非常難過。不過當(dāng)時正在奪陣地,要集中力量戰(zhàn)斗,也沒多想,就想著今晚一定要給他報仇!
黃繼光犧牲兩天后,營長派我到597.9高地的一個連隊送信。返回時正碰上守陣地的戰(zhàn)士跟敵人拼刺刀,很多同志犧牲了。我撿起犧牲同志的槍,心想,我也要去沖鋒!那時我抄起槍就沖上去,有個美國兵過來了。我一看,黃頭發(fā),藍眼珠,大個子,穿的呢子褂,大皮衣。借著一股猛勁兒,我一刺刀就把他捅死了。這是我入朝以來打死的第一個敵人。旁邊一個敵人緊跟著上來,我又是一刀,但刺偏了,他倒下了。我就對他講起在后方學(xué)的美國話:繳槍不殺,優(yōu)待俘虜。正在這時,旁邊一個敵人突然抽出槍來,朝我開了3槍。子彈從我肚子這邊進來,那邊出去,6個洞,我一陣暈眩,就倒下了。等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救急所。護士幫我做了包扎,我被送上卡車,運回國內(nèi)做手術(shù)。在黑龍江慶安縣軍醫(yī)院,蘇聯(lián)專家給我治好了。
痊愈后,我被轉(zhuǎn)到山東棗莊休養(yǎng)了幾個月。一位姓楊的大夫說:“小李子,你這傷不輕??!”我說:“楊大夫,一定不要給我評殘!我還要回戰(zhàn)場呢!一定要立功才能回老家,要不沒法和家鄉(xiāng)人交代?!睏畲蠓蚓拖蛏霞墔R報,后來鑒定結(jié)果下來了,說我不適合部隊工作,也沒給評殘,讓我復(fù)原回家。1952年,我?guī)еz憾回到家鄉(xiāng),在黃河邊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
黃媽媽,我來晚了!
我家在黃河灘區(qū)一個獨立的小村子,離縣城50多里地,很窮。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沒有電燈,也沒有報紙。后來黃繼光被評為特級英雄,毛主席接見黃繼光母親這些事我都不知道。但我一直記著和黃繼光的生死約定,我還沒給他家里寫信呢。自己答應(yīng)的事,一定得辦??晌覀z之前都沒細問過對方的地址,我只知道黃繼光是四川中江人,不知道他的家在哪個鄉(xiāng)哪個村,他父母叫什么。只好在信封上寫:四川省中江縣黃繼光家屬收。又想到聯(lián)系老部隊,但那時志愿軍番號已撤銷,信件沒法郵寄出去。我寫了好幾封信,都沒有音訊,也找不到黃繼光的家人,我們的生死約定一直沒實現(xiàn),這一直是我60多年的遺憾。
2015年的一天,我們鎮(zhèn)上的通訊員來村里了解情況。我坐在村頭,見我年紀比較大,他就和我聊了起來,知道我是黃繼光戰(zhàn)友后,他說,“這幾天有人在網(wǎng)上說黃繼光堵槍眼的事是假的,是不可能的?!蔽乙宦?,非常氣憤,也很心寒。黃繼光為人民做出了這么大犧牲,卻被人抹黑!我說:“這些人真是狗眼看人低,他們不敢做的事,就說人家是假的!黃繼光堵槍眼是我親眼看見的!你現(xiàn)在就給我登報,要是誰不相信黃繼光的事跡,我就去和他對質(zhì)!”這個通訊員就把消息告訴了山東淄博的《魯中晨報》。記者很快來我家采訪,做了報道。他們在采訪中得知,我和黃繼光的生死約定還沒有實現(xiàn),就派了兩個記者,從我家開車到四川中江縣。那時我還不知道四川有個黃繼光紀念館。到了那我一看,紀念館里寫著“特級英雄黃繼光”,心里既高興,又難過。我看到黃繼光的銅雕像立在那,先立正,向他行了一個軍禮,獻上鮮花。然后問館里的工作人員,我想去摸摸他行不行?館里批準后,我就走上去,一把摟住黃繼光的雕像,控制不住地大哭起來:“黃繼光啊黃繼光,我的好哥哥!好同志!我們曾經(jīng)在一個被窩里,你還記得嗎!我們的生死約定,你還記得嗎……”
第二天,我提出要替黃繼光上墳祭祖,他的祖墳在80里地外。到了黃繼光媽媽的墳前,我給她燒了一炷香,眼淚就止不住了:“黃媽媽,黃媽媽,我對不起你,我來晚了!我找了你60多年,今天終于實現(xiàn)了!明年清明,我要再來給你上墳,替黃繼光盡孝!”
第二年中央領(lǐng)導(dǎo)得知了這個消息,派車把我送到四川,給黃媽媽上墳。回來的路上,我去了在湖北的老部隊,找到了老6連。我向部隊師長提出,想在部隊站一班崗行不行?師長同意了。我這個80多歲的老兵,換上軍裝,戴上軍帽,扎上腰帶,拿著槍在哨位上,為祖國、人民和犧牲的戰(zhàn)友站了最后一班崗。如果祖國需要,我愿意隨時站出來。我們國家有今天的和平,就是因為有千千萬萬個黃繼光這樣的英雄!如果有人造謠說黃繼光的事跡是假的,絕對是給我的戰(zhàn)友、我們的軍隊、我們的黨抹黑。我要用余生為我的戰(zhàn)友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