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萬春
阿嫂是我媽,我媽叫阿嫂。
你不要驚訝,這樣稱呼在我們鄉(xiāng)下并不稀罕。我家在離城百里的清水灣,不到三百口人的小村莊,卻有五谷仙廟和觀音寺兩座寺廟。廟祝是位早年從汀州府逃難來的老人,高個精瘦,馬臉長須,偶而也替村里人算算命。我出生時,父親找老人算過八字,說我命相和父親相輔,卻和母親有點相克。為了不損壽,我取小名狗仔,名賤命就硬,而且呼母親為阿嫂。我和姐姐小時都很皮,越是人多的時候,越是阿嫂阿嫂怪怪地叫,覺得越叫越甜。
一向身強力壯的父親,剛滿四十那年,卻因一場莫名其妙的發(fā)燒咳嗽,臥床三日撒手西去,不得善終。含辛茹苦的母親卻像一棵常青樹,無病無災,小病小災,活到如今古稀之年。我?guī)煼懂厴I(yè)當了三五年老師,因為擅長文字,一紙調令到了縣政府辦公室,兩年后提了綜合科科長。村里人都以為我當了大官,阿嫂臉上有光,頗以為豪。
清水灣草席百里聞名,柔韌耐用,軟硬適中,淡青色的席面散發(fā)出一股草香??椣栌闷巡荩逯杏形迨畞懋€蒲草田,我家有兩畝最好的,清水淙淙泥層肥,蒲草長得茁壯挺拔。年輕時的阿嫂手腳麻利,一天織一床草席,紋路緊密,外觀平整,賣價比別人高三成,買家還搶著要;后來年紀大了,還可以兩三天織一床。我讓阿嫂隨我進城,阿嫂說,城里人踩人,鄉(xiāng)下空氣好,出門就踩到泥土,有花有草,鳥叫蟲鳴,心里頭踏實;再說她也舍不得伯父家,那一群年輕的妯娌比兒女還親。
阿嫂最看緊我的婚事,可我生性散淡,散淡得不想早入錢鐘書的“圍城”。那年我二十七歲,縣里組織中考改卷時,梅子對我有點意思,她是一家企業(yè)中學的老師,雖然剛認識,卻搶著替我洗了兩三次衣服。幾次三番接觸之后,我找了個理由把她押到清水灣。阿嫂詫異地問:“我的狗仔好厲害,才眨眨眼皮功夫,就把人家閨女牽羊一樣牽回家了?!蔽艺f:“如今不是你年輕時那個舊時代了。”
聽說阿嫂和我老子搞對象時,磨磨蹭蹭,花了整整五六年時間。阿嫂說,木訥的父親這輩子,對阿嫂說過最浪漫的一句話是:“我在工地睡著這草席,一聞到蒲草香,就像聞到你的氣息,濃濃滿鼻子草花香,第二天就渾身是勁。”梅子愛聽這些,和我一樣也阿嫂阿嫂地叫,阿嫂喜歡梅子,說城里的姑娘嘴甜。
阿嫂六十五歲那年,腿腳更僵硬了,孤孤零零的,我看不過去,把蒲草田讓給伯父,連哄帶騙,將她帶到城里居住。梅子對我說,現在的蒲草席,是和阿嫂的愛情一樣古老了。阿嫂和我女兒小菁睡一間屋一床席夢思,彈簧陷下去,一老一少就滾到中間,阿嫂接連兩夜睡不著,就拿蒲草席鋪木地板上睡。她說:“還是我的蒲草席好?!?/p>
阿嫂很少上街,她說見到的都是陌生人,跟木頭一樣,很不習慣。有一次,她到附近小賣店買紅酒,人家給了醬油,她說她不要醬油,人家又給了醋。阿嫂不僅鄉(xiāng)下口音重,耳朵也背,三五個回合,最后才拿到“福州老酒”。阿嫂又說我要散裝的,人家說沒有散的,只有整瓶的。阿嫂說你騙人,連我們鄉(xiāng)下小店都有,城里還會沒有?一直到梅子回家看見,才把阿嫂拉回家。店主是紡織廠下崗女工,最近丈夫也下崗了,脾氣本來就好不了,這時候用上海話嚷嚷:“這老太太真是拎不清!”
阿嫂慢慢接觸了一些鄰居,也能聊一聊家長里短,當著大家的面,她還是呼我狗仔狗仔的。后來梅子有意見了,說:“阿嫂,你能不能不叫狗仔,叫大名林家福,因為這是在城里?!蔽耶斏暇C合科科長的第二年,換了一套大房子,阿嫂和小菁各住一小間,我還給阿嫂買了一張木板床,讓她睡舒適一點。時間一長,她還是有許多困惑。小菁一放學回家,就關起門來做作業(yè)。阿嫂說:“城里的孩子真可憐,鄉(xiāng)間還有小鳥呀蝴蝶呀野草花呀,城里一出門就吃汽車灰塵。回家也沒得玩,就這樣關著關著,不關出病來才怪。”梅子剛做了一套晚禮服,袒胸露背的。阿嫂說:“你看,兩只兔子都要跑出來了,再省錢,也不要省這一點布料,傷風感冒了怎么辦?”
不知什么時候,阿嫂又迷上去縣政府門口,此地經常圍著一撥撥上訪的工人、農民,有時還拖兒帶女有笑有哭的。阿嫂看不慣那一張張陰沉的面孔,一雙雙憂郁的眼睛,阿嫂怪我說:“你就不會去安慰安慰人家,你也是政府的人。”我說:“我這個九品官,還沒有人家七品鳥毛粗,去了萬一講不好,頭頭怪罪下來,吃不了還兜著走。”阿嫂又梗起脖子說:“九品不是比七品還多兩品嗎?怎么就不行呢?”我這個阿嫂啊,就像那個上海人店主說的:“這老太太真是拎不清!”
夜間,我聽到隔壁翻來覆去的響動和時而響起的嘆息聲。我知道阿嫂的蒲草席早壞了,下個禮拜,我要抽個時間回老家,給阿嫂買一床結結實實,散發(fā)著蒲草香的清水灣草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