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榆樹

周婉京

我大學(xué)讀的是哲學(xué)，但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沒去上課。一些必須出席的留學(xué)生交流會，我也從未去過。我甚至連麻煩同學(xué)幫忙簽到都懶得做。終于，在畢業(yè)前一年，我們系一個教神學(xué)的猶太老頭把我告到了校監(jiān)那里。校監(jiān)是一個跟老頭子年齡相仿的老女人，她說聽說我病得很重。是啊，我說。她懷疑的藍(lán)灰色眼珠上下眨動著，一種期待我“坦白從寬”的眼神。我也注視著她。她說，你是不是嗑藥了，或者酗酒？我非常嚴(yán)肅地說，我沒有。我只是不想開會。她接著問，如果你不能說明你為什么總是曠課，我只能公事公辦了。她的話帶著明顯的威脅語氣。但我也知道，像她一個分管學(xué)生心理健康的校監(jiān)是不能開除我的。于是我說，順著她的“專業(yè)”說，我得了抑郁癥。后來我還說了一些我的癥狀，我說我真的真的不能起床，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直到我碩士轉(zhuǎn)入臨床心理學(xué)，考了心理咨詢師資格證，我才知道重復(fù)是精神病人一個重要的無意識特征。他們會用綿延的、循環(huán)的話將他們鎖在自己的世界里。

人很難管理自己無意識或潛意識的思維。心理醫(yī)生要做的就是用一些模棱兩可的玩意刺激他們將無意識的內(nèi)驅(qū)力投射出來。所以新病人見我之前，都會被護(hù)士要求在一張紙上畫下一棵樹。“樹木人格測試”，這是一種最基本的投射測驗。他畫的是一棵幻想中的樹。樹干纖細(xì)如針，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葉子都在地面上，密密麻麻地覆蓋滿整個畫面。地表的下面，還有盤根錯節(jié)的塊莖根部，生著瘤狀的樹結(jié)。我第一次看到這張畫時，我就知道他是個自我防御機制特別強的人。他不承認(rèn)自己有心理問題，但他最近確實感到自己在與太太相處的過程中失衡了。我建議他不如參加一下我們每周一次的集體治療小組。有時，不敢跟家人說的話可以試著跟陌生人談?wù)劇?/p>

每周五，我們都會在翠貝卡一間畫家工作室見面。那是一個約莫有五六百平方米的大平層，中間有幾根墻皮已經(jīng)開始剝落的立柱，四周環(huán)繞著灰色的落地玻璃窗。從這里能眺望到哈德遜河，也能看到高線公園和雀喜市場。前年，有家地產(chǎn)商在畫室坐落的這幢大樓前面建了一個新地標(biāo)，五十五層高，結(jié)果就把海景遮去了一大半?，F(xiàn)在，海景只剩下一條縫了。我的病人之中，有一個對沖基金的老板對這事頗為惱火。他參加集體治療的時候，總會抱怨這個新地標(biāo)是如何擋住他公司的風(fēng)水。我們就叫他A吧，出于我和病人簽訂的保密協(xié)議，我在這里不方便透露他們的真實姓名。A生意做得很大，尤其是在雷曼兄弟垮掉后的頭幾年，他們公司吃掉了雷曼在幾家投行的業(yè)務(wù)。他長了一個肥大的東歐式鼻子，每每講到動情處鼻翼的兩側(cè)就會劇烈地抽搐，尤其是在談到錢的時候。他的問題是他不愿意給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花一毛錢。他結(jié)過三次婚，三次都讓他的老婆們凈身出戶。為了能勝訴，他不惜重金請全美最好的離婚律師來打官司。單是咨詢費這一項，都是按分鐘收費的。坐在A右側(cè)的是B，她的父母都是NASA的高級工程師。他們第一次把她送到我這兒時，用非?？茖W(xué)、嚴(yán)肅的口吻說道，他們的女兒這里可能有問題?！斑@里”，他們同時指著自己的腦袋說。不過在我看來，小B只是很難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她的心定不下來。一旦有新鮮事物靠近她，她就會本能地表現(xiàn)出亢奮的反應(yīng)，這好像幼犬第一次進(jìn)入狗樂園，她會靠近陌生的面孔一直嗅聞對方的味道。她用氣味來判斷一個人的性格。對于討厭的人，她會說，“我要用我的重力砸死你！”如果碰上喜歡的（這個概率微乎其微），她會說，“我要用我的重力帶你去火星！”小C就曾經(jīng)碰上過一次，他原本坐在小B右側(cè)，但在小B總是用重力威脅他，強行吻他未果之后，他跟我請示能不能換到A左邊。我說可以。小C是個郁郁寡歡的金發(fā)男孩，他被送到我這里來是因為他曾在學(xué)校一百周年的慶典上公然解開了自己的褲子。他不想上學(xué)了，當(dāng)時他覺得這是他近十年中唯一的機會?？杉幢闼@樣做了，校長還是沒有開除他。他回家之后被他父親賞了十幾個耳光。他父親說，為了幫他保留學(xué)籍，不得不又給學(xué)校捐了五百萬美元。他向我講起這件事的時候語氣非常淡定，就好像在講別人家的事。我們幾個人時常盯著小C纖長溫柔的手指看，想不明白一身貴氣的他是如何用這雙手解開他褲子的前襠。

最后說說他。他坐在C的左側(cè)，我的右側(cè)。每次輪到他說話，他都要反應(yīng)一會兒。他說話不夠利索，無論詞句，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那些從不連讀、吞音的英文單詞就像跟他素來生疏似的，連起來聽便有一分過分留心的費事與拘謹(jǐn)。他思考的時候會汗流浹背。即便我費力抬起一扇窗，讓風(fēng)朝著他吹進(jìn)來，也無法緩解他發(fā)汗的情況。其他人說話時，他蹙眉專注地聽，從不給出任何評價。他的存在又不是不重要，相反，A、B、C都很喜歡他。他們需要一個不說話的人，吸收掉他們的戾氣、臆想和苦惱，同時又不必?fù)?dān)心他會對外人講。

有一次，我們的談話主題是“我的第一次”。照例從A開始，依次是A、B、C，最后輪到他和我。那天很怪，正午的天空上還掛著昨夜的月亮。白色如蛋清一般。溫暖的春日陽光、新鮮的空氣和教堂街上的行人聲通過開著的窗涌進(jìn)了屋里。他們每個人都哭了，好像都跟這奇異的景象有關(guān)。A提到了他的初戀，他說他在當(dāng)時女友的面前經(jīng)常連一句話都說不明白，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因為他不過只是個來自密西西比鄉(xiāng)下的窮小子，他害怕，不愿去談這個，所以他們做愛的時候他格外想表現(xiàn)出色，他要讓她一輩子都記得自己，他不知道他們未來會發(fā)生什么，日子一天天過去，在秋天來臨之前，他還是沒有賺夠帶她去紐約的錢?！熬褪沁@樣?！盇說。在B看來，與其說A的初戀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不如說這是一個無能的故事。我們都笑了。B繼續(xù)說，A的失敗在于即便他換了三個老婆，但是照樣還是沒能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戀愛方法，這樣的A感到的抑郁不是抑郁，更不是愛情，不過是在生活中被消耗掉的時間。然而，當(dāng)B講到自己的戀愛模式時，她就不那么從容了。我能聽見她的心跳。她說她的愛人跟這屋子里的人都不在同一個維度，她是依據(jù)科學(xué)來判斷愛人的。她愛一個人就不在乎這個人的一切，管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愛了再說。她說這話時，身體前傾，用雙手托住下巴，最后捂上眼睛。C始終不相信A和B，他覺得A是世俗的，B是自相矛盾的。例如B就無法解釋強吻他的這件事。C覺得他們都是膽小鬼。勇敢的人從不談自己的故事。C想要成為一個勇敢的人，所以一旦有人說他淫蕩，他就當(dāng)面展示這種淫蕩給他看。這種反抗比自怨自艾要強烈得多。他回想到自己九歲那年在家族聚會上露出自己的下體，他就覺得這才是瓦解封建大家庭的唯一方法。多么徹底！他道貌岸然的父，慈祥的父，頃刻之間發(fā)了瘋，當(dāng)眾拽著他的領(lǐng)結(jié)往車庫走。真是發(fā)瘋般的愚蠢！噩夢般的荒唐！他之后又講了一些父親的情況，包括他兒時偶然看到父親和情人在床上……他講到這兒時開始吃放在地板中央的曲奇餅，他吃得很快。我知道我也許應(yīng)該讓我身邊的最后一人說些什么了，小C看上去撐不住了。我身邊的他，只是坐在原地，沒有起身去拿餅干或者喝的。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在期待這個最后發(fā)言的人說點什么。這讓他的臉漲得緋紅。他不是沒試過，他說，“我……我的太太……”他發(fā)現(xiàn)自己嗓音沉重，舌頭僵直，他根本無法繼續(xù)說下去。他沒法控制他自己。這讓我在那一刻意識到，他可能比他們都要嚴(yán)重。他的敏感和脆弱，令他無法將自己暴露在其他人面前。即便A、B、C跟他已經(jīng)很熟了。那次談話，他最后以一個拙劣的借口回避了。他抓起自己的外套，有點激動地告訴我們，他不會說英語。

隔了幾天，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他有話要跟我說。我讓他跟我的秘書約一下時間。他用懇求的語氣詢問我能否在我診所樓下的咖啡店碰面，他不想在問診室里講自己的事。我當(dāng)時正拿著他之前畫給我的那棵大樹，端詳著。掛斷電話之后，我還在看。這是他第一次有了主動講他內(nèi)心感受的訴求，比別人的“第一次”都來得遲一點。

他坐在我對面的時候，我看不出他情緒上有絲毫的起伏。他的車停在路邊，就在我的車前面，這種位置反而讓我有種安全感。我希望我走在病人的身后，在他們即將倒下之前可以扶住他們。他向店員要了四個小勺，我們一人兩個，一個吃蛋糕用，一個攪咖啡用。他的美式上了之后，又向店員要了一小罐鮮奶。用指頭大小的鋁壺裝著的牛奶被擺到我們中間。我看到了他臉上的困惑，他在思考這壺里裝的乳白色的液體到底是喝咖啡用的鮮奶還是普通牛奶。他喝了一口之后，開始講他那天沒講的內(nèi)容。

他說他跟許多中國人一樣，都是奉父母之命結(jié)的婚。他們老家的習(xí)俗幾十年都沒改過。他娶他現(xiàn)在這個太太的時候也是八抬大轎娶進(jìn)門來，轎夫鼓手成行而走。結(jié)婚那天烈日當(dāng)空，花轎的彩穗在風(fēng)中忽閃忽閃地動，村口站著的小孩都跟著轎子跑，說是掀簾子看新娘，其實是在挑那彩穗。敲鑼的人走在最前，他騎在一頭長得像極了騾子的黑馬身上，他的太太緊隨其后。他的目光時而落在看熱鬧的人身上，時而聚焦在那些上身只穿了個敞胸馬褂的轎夫身上。他走到拐彎處回看新娘子，會先看到那些打赤膊的男人——他們的汗水晶瑩，在艷陽下扭動著蒸騰起來，喜悅地化成了汽。這些事情全都粘在他的腦子里。他們結(jié)婚時不到二十歲?；楹螅粋€人到蘇州打拼，偶爾跟住在鄉(xiāng)下的妻子打幾通電話。他進(jìn)了當(dāng)?shù)匾患壹徔棌S，當(dāng)了車間主任。再后來，這家工廠倒閉了，他就跟著老板去了上海。三十歲以前的生活，像極了夢游。他有過幾個女人，都是不要緊的那種，消遣一刻，過了也就忘了。他身邊的大老板越來越多，嫖的次數(shù)也愈發(fā)頻繁。一個月最多的時候，平均算下來，一天都要兩次。真是比吃飯還勤。他后來干脆連褲子都不脫了，進(jìn)了屋，房門一插，就開始跟那些女人們聊天。他們躺在一張可以裝得下湖泊山海的大床上，手腳相悖地岔開躺，同時看著天花板的玻璃。女人會對他這個恩客好奇，講一些別的男人是怎么在她身上尋開心的，帶點勾引還有點不甘心地打趣他。她會一直盯著天花板，講述這面鏡子是如何陪伴自己走了這些年。五年，三年，兩年，一年，半年，三個月，五天……她們只說“性交易”而不說“性交”，因為性交這個詞很危險，似乎離產(chǎn)生感情只有一步之遙了。他扯著褲腰帶直到大堂里見了兄弟們才拉上拉鏈。他自覺跟這幫下流、隨便、骯臟的嫖客們沒有兩樣。他這么想的時候，就能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貫樗麄兯⒖ㄙI單了。他的太太估計是聽說了一些他的事，有一陣子特意跑到上海來，在家變著花樣地給他做飯。他知道，這是她在暗中窺伺。那個月，他派下屬去招呼那些老板，陪著太太好好在上海轉(zhuǎn)了轉(zhuǎn)。她想看的，像是東方明珠和城隍廟，她想吃的，像是南翔小籠和黃魚煨面，他都依她。她讓他去看醫(yī)生，為要孩子做準(zhǔn)備，他也去了。她走之前大約覺得他沒什么反常的地方，懸著的心也就落了下來。

有種人從不提問，他只是陳述他的往事。歲月在他那里好像可有可無似的。這次兩個多小時的對話，我只在活頁筆記本上記下幾個關(guān)鍵字：“傳統(tǒng)婚姻”“嫖”“妻子”，臨走前我又加上一個“孩子”。因為他忽然談起他的現(xiàn)狀，他說他太太等了十年的這個孩子終于來了。也許是這個孩子的到來，挽救了他們的婚姻。至少，不讓他覺得，過去正在從他身上游離。他問我，周醫(yī)生，你有孩子么？這是我認(rèn)識他到現(xiàn)在，從他嘴里說出的唯一一個疑問句?？赡锹曇魯蒯斀罔F般冷漠，聽上去絲毫不像個問句。我沒有，我說。我擰了一下嘴巴，然后笑了兩下。笑聲結(jié)束后，我們陷入了沉默。也許是為了打破病人與醫(yī)生之間不時會出現(xiàn)的那種令人尷尬的沉默，他主動提出要離開，他給出的理由十分充分——他的太太來紐約了，他認(rèn)真地看了一眼手表，大概這個時間就要到了。我的臉上露出端凝的表情，我還在辨析這話中的真假成分。職業(yè)病使然，我總希望病人跟我交待他們的實情，但又不希望他們過于直白誠懇。這一點大概與談戀愛是一個樣，過于容易的，反而就似有若無了。

從咖啡店出來的時候，街上還有太陽，混在美式榆樹中間的大榆樹，那些被紐約人戲稱為“絞刑樹”的大個子們，它們都斜斜臥在太陽的影子里。我一路從錢伯斯街走到了中央公園，我感覺自己走了一輩子，把這一輩子可能在曼哈頓遇見的榆樹都看了一個遍。還有一些平時我從未注意過的，向來以為只生長在布魯克林的柳樹或者斯泰登島上潮濕喜陰的棉白楊;還有北方林蔭路車站人行道隨風(fēng)起舞的柏樹，這些在曼哈頓各色街區(qū)的犄角旮旯里都能找得到;還有還有……翠柏、山毛櫸、菩提樹、加拿大楓樹、法國梧桐……從隆冬的瞌睡中醒了過來，開始躍躍欲試地要加入街邊踩著滑板的男孩，那些年輕嬉皮士們的對話中去。

我走得很快，紅綠燈和迎面相向的人群都擋不住我。我的風(fēng)衣撇在我的雙臂之外，筆記本塞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這種小本我已經(jīng)用了差不多十年，家里書房摞著的就有一個成年男人那么高。剛開始時，我的病人只有華人。有段時間，我整夜在想他們的病例，人變得瘦骨嶙峋，白天聽診時還會猛出虛汗。第一個病人是張老先生，滿族鑲黃旗后裔，他父親生他的時候家里有帽兒胡同和雨兒胡同上五處四合院。他來找我看病是他子女安排的。他們從布魯克林中華超市門口的小廣告上看到我的診所信息。張老先生說，他1984年在布魯克林67街購入的這套房產(chǎn)，門前有一棵大榆樹。這棵榆樹離他家房子太近，樹干越來越往他屋里斜，年年到了春天抽芽時都要壓壞他家房梁上的磚瓦。這修繕費可要五千大刀！盡管他一早為這屋子上了保險，但保險公司那幫家伙卻因為那棵榆樹是紐約市政府所有而推諉不賠。這棵樹就這么擱著，到他見我的那天已經(jīng)過去了十五年。他老了，樹也越長越大。因為靠房子過近，樹根已經(jīng)蔓延到一樓窗戶底下，拱起了窗外張老先生家的車道。入春后大風(fēng)急雨，一個驚雷大作的晚上過后，大榆樹的一個樹杈被刮斷，不偏不倚地砸在張老先生家屋頂上。砸出了一個大窟窿。在來我這里之前，他孩子先帶著他去了一趟保險公司，為他自費兩萬刀修屋頂?shù)氖掠憘€公道。張老先生不太講英語，派頭和氣勢卻一絲不少。他拄著一根文明杖，杖頭是象牙鑲玉造的。他雙手撐在拐上，剛在我的診室里坐下，就用拐指指我書桌上的電話。你，幫我給公園局那幫負(fù)責(zé)砍樹的孫子去一個電話。我有點疑惑。他又催促了一遍。我打完之后告訴他，對方說要等六年零八個月后才輪到砍他門前這顆樹。他底氣十足地罵了一句，呵，我都未必能活到那會兒！

最后那棵樹是我出錢找伐木工砍掉的，我在參加葬禮的時候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張老先生的一雙兒女。我到的時候，靈柩已經(jīng)蓋上了，蓋子上撒滿了一簇簇的白花。我問張老先生的兒子這是什么花，看著可不像張老喜歡的“春風(fēng)一夜庭前至”的槐花。他穿了一件黑西服，下邊蹬了一條黑藍(lán)色的休閑褲。他指了指他胸前的小白花，反問我說，這可是紐約，上哪兒去給老爺子弄槐花??？人們陸續(xù)進(jìn)來之前，我在最后一排找了一個座位。過了一會兒，一個瘦瘦高高的臉上慘白的沒有一個凹角的中國男人接替牧師的位置，站到禮拜臺上。他為我們作了一個簡短的禱告，他用中文說了一些他所認(rèn)識的張老先生，一個熱情、局氣、俠肝義膽的北京人。他原本打算強調(diào)一些張老的身份，但在張老生前都被老先生親口給“斃”了。張老經(jīng)常跟他說，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接著，他請求我們?yōu)槭湃サ膹埨舷壬鞫\告。我閉上眼睛，試圖喚起一些關(guān)于張老的回憶，但我那一刻腦子里只有樹，成千上萬棵結(jié)了花的榆樹。以至于他坐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絲毫沒注意。管風(fēng)琴音樂響起來了。他向我遞上了一張名片，他是這個墓園的老板。我給了他一張我的。就這樣，我們認(rèn)識了，他開始定期到我的診所來見我。

他剛開始來時，我還以為他是要賣一塊墓地給我。但是幾次交往下來，他這個人話說得又很節(jié)制，接人待物都很有禮數(shù)。他左手無名指上戴著的銀戒指像是嵌在他身體上似的，與他那清清淡淡的五官眉眼一樣，都是老實人的象征。他是我這里少有的老實人。我的病人里面，怪人倒是很多，他們的癥狀遍及人生的各個階段，包括：小兒自閉癥伴隨的行為障礙、小兒多動癥、青少年反叛行為或離家出走、成年人憂郁癥、焦慮癥、雙向情感障礙、老年人癡呆癥、軀體綜合征，還有酗酒、毒癮、性癮、網(wǎng)癮、自殺這些被學(xué)界稱為“人格缺陷疾病”的行為。當(dāng)然，我不認(rèn)為怪人就等同于有缺陷的人。藏在我們臉孔和聲音背面的我們，有時遠(yuǎn)比我們希望別人認(rèn)識的，或我們認(rèn)識的自己要怪異得多。

最初的幾個月，我們的話題一直圍繞著張老先生。他談起自己剛來紐約的時候如何受到張老的照顧，如果不是張老介紹了一間半地下的出租屋和一家中餐館的工作，他可能早就餓死街頭了。張老先生帶他看畫，下棋，提籠架鳥，把一對“灰芙蓉”當(dāng)成藝術(shù)品來賞玩。老爺子這一生過得認(rèn)真充實。如果非挑一處不是，那就是他對兒子過于放縱。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我們都不喜歡張老那個自詡是地道紐約客的兒子。那人結(jié)過兩次婚，有兩個孩子，對他們一個子兒也不掏。不知多少次，不同膚色的年輕女人追到家里，全是張老幫他打點善后的。張老的兒子總是一身酒氣，沒有一次穿戴整齊。拜客之后再回拜，這種事在那人身上是絕沒有的?？上Я藦埨系囊簧竹R倥傯，到頭來免不了跟家人慪氣，又是氣惱又是為難，可又狠不下心來與他斷了聯(lián)系。他告訴我，那男人特意跟他換了一個小一號的墓穴，為的就是吃掉多出來的下葬錢。我說，張老的晚年，照理應(yīng)當(dāng)過兩天舒坦日子，沒想到命運偏不投其所好。可是，父子總歸是父子。他只說了這樣一句話就停住了。往后，關(guān)于父子的話題，他一概不提。

我從不過問病人的私事。他再次出現(xiàn)在集體治療小組時，嘴上多了兩撇胡子，遠(yuǎn)遠(yuǎn)望上去，讓人覺得更生疏些。這從A、B、C看他的眼神里也能瞥見，他們等著他先說，立耳去聽去等他可能崩潰的情緒點。他慢慢地轉(zhuǎn)過頭，看著我問，周醫(yī)生，您有孩子么？說這話時，他的表情陰郁。我忖度著回答什么才好的時候，A的發(fā)言一如既往地率先到來。從自夸開始，以自夸結(jié)束，A聊的所有內(nèi)容都跟錢有關(guān)。這回，他引入了一個新的自夸句式，“我是一個普普通通、老老實實、心胸坦蕩的人?！边@話引得包括他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笑了。我們都知道，那些說自己心胸坦蕩的人，其實是在提醒自己千萬不要把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說漏了。B那天心情不是很好，她一直在找A的茬兒，幾乎句句話中都帶著錢。她反對利害關(guān)系，反對一個女人為了錢而嫁給一個男人。A的毛病除了愛錢之外，還聽不得別人說他的不好。他瞪圓了眼睛，指著B的鼻子罵她是“一個賠錢的黃毛丫頭”，他還說幸好她不是他的女兒，否則他一定親手把她掐死。我忘了他們具體罵對方什么，我只記得在A開始罵NASA是美國歷史上最大的詐騙集團時，B怒不可遏地抄起地板中央瓷盤里的牛角包向他的臉上砸去。他們吵得正兇，C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在C將手垂到褲襠前面時，A和B都停下來盯著他看，沒有了聲音。C瞄了一眼我，又瞅瞅我身邊一直沉默不語的他。接著，C開始向他發(fā)問，用速度極快的夾著紐約口音的俚語說，“老兄，你對女性還有欲望嗎？你是不是時常感到，曾經(jīng)折磨過你的似火激情已被歲月消磨光了？說來也怪，這是不可避免的，這個城市對離群索居者向來冷漠，讓你一個人在暮色蒼茫的春日夜晚，害羞地穿上你的平角內(nèi)褲，出門走進(jìn)暮色，你會遠(yuǎn)離城市，會吧，然后在新澤西鄉(xiāng)間的一條只有這么大（他在我們中間轉(zhuǎn)了一個圈，用兩條細(xì)長的胳膊比劃著大?。┑奶镩g小徑上，痛苦地看著籬笆墻外一對正在田里偷歡的男女?！蔽疑磉叺乃p聲罵了一句，接著大笑起來。我們那天就這樣聊到下午六點。C邀請我們幾個到他長島家中的湖畔小屋釣鱒魚，我們卻分別以不同的理由婉拒了他的提議——A說他要加班，B說她約好了跟女朋友逛街，我身邊的他說他要帶老婆做孕檢，我說我周末打算陪我未婚妻去羅德島探望她的父母，她是一個皮膚科醫(yī)生。我說完后，我們就散了。他一聲不響地站在樓門口等我。他手里拿著一支煙，距離我只有幾尺遠(yuǎn)，那眼神像是已經(jīng)洞察到我說的話是假的。我又何嘗不知道，我們四個中只有他說了真話。

紐約有一陣興起“瑜伽熱”，我在集體治療小組里也嘗試著讓他們做些簡單的瑜伽體式。一種最基本的雙人瑜伽，需要兩個人一組背對背，互勾雙手，吐氣時一邊向下背起另一個人，吸氣時換成另一個人吐氣，如此循環(huán)做十幾組。我們在分組時耽誤了快一個小時，因為所有人都想跟他一組。按他們的說法，A、B、C彼此之間都存在致命的分歧，但唯獨我身邊沉默寡言的他是安全的。那天，他看上去氣色不太好，好像熬了一個通宵，但他仍然配合這幾個家伙，分別跟他們互挽手臂互相背起，放下，吐氣，吸氣。他們平靜下來之后，我們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深談。每個人都說了一個他們現(xiàn)階段最恐懼的東西。B先說了她的情況。她最近發(fā)現(xiàn)爸媽開始給她放AV電影，無論是客廳的電視、起居室的電影投影屏幕，或者幾個浴室的iPad，點開的都是男人扒掉女人衣服的片段。太惡心了，她說。然而，令她真正擔(dān)憂的是她父母下一步的舉動。她爸爸昨晚吃飯的時候提起了“計算機之父”圖靈，還提到1970年新奧爾良同性戀電擊治療的方法。她查了一下，具體的過程是——那些電極穿過“病人”的頭顱，伴隨著“異性性行為”的電影。我會跟你爸媽好好聊一下的，我說。想不到現(xiàn)在還有人把同性戀看成是“激素異?！钡谋憩F(xiàn)，男同性戀就是雄性激素不足，女同性戀就是雄性激素過多，這太可笑了。我想不到這話出自我身邊的他。他繼續(xù)說著，語氣中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盡管他的眼底有兩大片暗褐色的陰影，皸裂的上嘴唇的黑色唇須密布在他的兩撇胡子上。在他之后，C短暫地提了一下暴露狂在美國法律中的種種禁令，談到了現(xiàn)在整個曼哈頓只剩下地鐵這一處可以暴露身體，他的家族成員因他“有傷風(fēng)化”而把他剔除出遺產(chǎn)繼承名單，可他有傷誰的風(fēng)化了？如果他都不再是家族一員，那么誰還在乎？他問完這兩個問題后，折回到B的同性戀治療法上面。他說，自己最喜歡的——地下天鵝絨樂隊主唱Lou Reed在1966年朋克口述歷史中說道——“它的效果就是你失去記憶，變成植物人一般。”A警惕著望著他們，緩緩地道，我對同性戀和亞文化完全不了解，但我必須承認(rèn)，電擊肯定是不對的。任何人都不能以“治療”為名來傷害患者。B糾正了他說，她不是患者。你們都不是患者，我說。我們五個圍坐在一個A新買來的茶幾上，上面擺了幾瓶C家自釀的白葡萄酒。從我身后落地窗照進(jìn)來的陽光漸漸充滿了整個房間。其他人走后，我跟他一起清理了茶幾上的垃圾，一些果殼和酒漬。我們一起搭電梯下樓的時候，他沖我咧嘴說道，我們今天怎么就說到這個話題上來了呢？出了電梯，他向我揮手道別的時候，身邊站著一個手里抱著一大束橙黃色雛菊的方臉女人。他碰了碰她的后背，略帶生硬的。他們一起向我笑著揮手道別。

幾天后的中午，我推開診所大門的時候，我的秘書告訴我有一位中國太太在我的辦公室里等我。她正坐在專為病人設(shè)計的搖椅上，仰頭盯著墻壁上那些獎狀和照片，我走進(jìn)來站在她身邊時沒說一句話，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收回目光后我只說了句“你好”。

她是他的太太。她穿了一件米黃色新襯衣，窄邊燈籠袖口，有著雛菊凋謝之后花色褪下去的光澤。她在開口說話之前，先從鴕鳥皮的手包里掏出了一疊美元。那些美元中間用一根牛皮筋綁著，聞上去好像新印出來沒多久。她旁邊的小桌子上放著一張白紙，那是秘書給每個新患者的“見面禮”，照例我們會讓每個病人都在這張紙上畫一棵樹?，F(xiàn)實中，或幻想中的樹。她用戴著婚戒的無名指關(guān)節(jié)輕敲著她的嘴唇，她鳥喙似的小高鼻梁上起了一些褶皺。我看得出，她正在思考如何開口。我在見到她急出了汗時，主動問起她到美國之后生活適不適應(yīng)。她說她這個人嘴笨，不知道該怎么說，也不知道要從哪里說起。我大概有了一個感覺，她是為了她先生的事來的。于是我便同她講，他先生的心理狀況比去年他剛來的時候穩(wěn)定了許多，她和孩子的陪伴只會讓他的狀態(tài)越來越好。她笑了，那是一種既清澈又模糊的笑，嘴角結(jié)結(jié)實實地?fù)P起。這種笑在城市里難得一見。她說他們結(jié)婚前兩個人都沒見過面，只有家里的長輩過去在一個生產(chǎn)隊里搭過活。她結(jié)婚那天，喝了一口老黃酒，暈暈乎乎就上了轎子。她知道自己沒什么頭腦，在公司的事上幫不上他。但她一直以來都想把事情做對做好，不想讓他有一絲的不安。甚至她在聽說他在上海有了其他女人時，心里起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甘心成全他們，或者叫她伏低做小也不是不可以。我告訴她夫妻之間講求的是平等。她鎖著眉，這時她似乎已經(jīng)意識不到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了。她說的都是他的事。她眼看他一個人白手起家，把生意從蘇州做到上海，現(xiàn)在又到了美國，工廠開了幾十家，中國和美國房產(chǎn)的照片加起來，足夠做幾十個相冊。這十年來，自從送走了他的父親，他們就給家里上上下下十幾口人都上了最貴的保險。他待她，待她的父母都是再好不過的。他在外辛苦奔波，回家從沒有跟她紅過一次臉。他父親心梗走后，他母親一直因為他們沒有孩子而為難她。還是他，一次次幫她擋了回去。他們倆哪里都好，就是太好了所以才會鬧成今天這樣。我見她呼吸開始有些急促，指著她身旁那張白紙說，不如先畫一棵樹吧。她搖搖頭，這時她的眼里已經(jīng)噙著淚。她看得出，這次她來美國他并不高興。他嘴上不說，但是早已顯出了疲乏。他們分房睡的前一晚，她試圖碰他的胳膊，卻被他拒絕了。她還是碰到了他的肘部，她說那感覺就像是在摸一尊冰冷的大理石塑像。到了早上，他們坐在客廳吃早飯的時候，他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那樣給她倒水，夾菜。接著，她瞇細(xì)了眼睛，試圖在向我提問的時候顯得不那么嚴(yán)肅。她的語氣特別懇切，她想要從我這里打聽，她的丈夫在紐約是不是有了外遇？如果有，請我一定要如實告訴她，她可以面對。我一時答不上來。她又旁敲側(cè)擊地跟我透露了一些她丈夫最近的反常舉動，比如：半夜對著窗外發(fā)呆，吃飯吃到一半接到一通電話就撇下她去了公司，還有他在假日說好帶她去郊游結(jié)果卻去了墓園……我打斷了她，去墓園是為了看望一位張老先生，他是我們共同的好友?？伤黠@不相信我說的話，她的眼神飄忽不定。她就是知道他有什么地方不大對勁兒，他的步伐日漸沉重，話越說越少，后來干脆整日不說上半句。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刨根問底時人會陷入一種不自覺的瘋狂，這種瘋狂正拽著她，消耗著她。她最后說就算沒有性生活，她需要的，就算是一次爭吵也好啊。她希望他能跟她聊點什么。那天，我們就說到這里為止。她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氣，在眼淚奪眶而出之前，我答應(yīng)她，我會留意他。但我也告訴她，我認(rèn)識的他是個非常好的人。

到了新的一周，集體治療小組照常碰面的時候，他沒有來。A在分享他這周的新發(fā)現(xiàn)時提到了我樓下的教堂街是一條神街，他從兜里掏出了一張二十刀的紙鈔，對著太陽來回抖摟著這張錢，他說他決定從今往后走路時眼睛盯著地面。他相信過不了多久，他又將撿到更大面值的鈔票。快說完時，A忽然提到了缺席小組活動的他，A說他在教堂街和墨雷街交界處的咖啡館碰到了他。A當(dāng)時正從窗外經(jīng)過，他說我們的朋友看上去正在熱戀。接下去的時間里，我的筆記本上什么都沒記下。我只記得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把我身后的窗戶關(guān)上了一扇。關(guān)窗戶的時候，窗簾被風(fēng)吹得飄了起來，我費了些勁兒去把它拽回來。我盡量沒有向樓下張望，但盡管如此，我還是瞥見了街對面咖啡店的外墻以及墻邊上的那些開得正艷的紅色杜鵑花，一棵大榆樹夾在他們中間。我似乎能想象得到，他濕濡的臉在情人面前充滿活力地晃動，他捧著情人呼呼的鼻息，他們難掩興奮地徹夜長談。作為朋友，我希望他一切都好。但作為醫(yī)生，假如他真的碰上什么麻煩，我并不想知道。

一個月后，他出現(xiàn)了。他獨自一人拎著一瓶超市賣的那種廉價波本酒站在我公寓的門口。我開門時正端著一杯咖啡，不斷有熱氣從杯口往上冒，然后糊在我的眼鏡上。他看起來很不好，情緒低落極了，原本六英尺高的大個子好像突然縮了水，蜷在一個衣衫襤褸的空殼之中。他坐下之后只碰了客廳桌上的煙灰缸。他在抽煙，一根接著一根?？偸亲炖锏鹬倪€沒抽完就把煙摁滅，立刻點上一根新的。他一直站著抽煙。直到我安排他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暫住三天，他才說了聲“謝謝”，然后他說他睡地板就可以。

接下來的幾天，我照常去上班。他偶爾出去散步，我告訴他出了公寓樓一直往南走，跨過羅賓遜公園大道就是森林公園。紐約的地名都很實在，森林小丘建造之初也是因為靠近森林公園所以才取的這個名。我知道我住的這棟公寓再高檔也不過是中產(chǎn)的水平。住在我們這兒的人，無論是獨立屋還是公寓，通通都掛著杏白色的百葉窗，各家院子屋外都圍著鐵柵欄。只有樹可以穿墻而入，春秋不改，樹葉遠(yuǎn)遠(yuǎn)地飄落到潮濕的人行道上，再隨著車輪的裹挾去到更遠(yuǎn)的陌生地方。他喜歡這種安靜，讓他暫時忘了曼哈頓的事。

周末的時候，我們租了兩輛自行車，從森林小丘出發(fā)，一直騎到森林公園里去。一路上蔥蘢的樹影在我們頭頂晃來晃去，我騎在他前面扭過頭來向他喊道，看到?jīng)]有，就這條路，到了秋天漸漸變成黃、橘、紅的世界，到了那時便是……萬木護(hù)車將紅繞，千色推窗送秋來！偶爾刮起一陣疾風(fēng)，一個同樣踩著單車的過路人被這風(fēng)吹得四扭八歪，趕忙握緊車把。更多穿著緊身衣的專業(yè)騎手從他身邊呼嘯而過，最終他們的背影在這路上都朦朦朧朧地消失不見。那些樹影還在我們的頭上，隨著正午的日光變換出更多不規(guī)則的形狀，先是一片片云，后來變成一條龍，最后又回到了樹葉，樹影集結(jié)成了一片巨大的樹葉。一條條，一寸寸，都是活的。我們實在騎不動的時候，才停了下來。我們在公園低洼處一塊水塘前席地而坐。他用雙手環(huán)抱住大腿，慢慢講起他的太太。某天下午，她在翠貝卡畫室樓下跟你打過招呼，還記得嗎？我說我當(dāng)然記得，她看上去是個彬彬有禮的女人。他同意我的看法，忍不住枚舉了幾件她的好處。在他口中，她雖然沒讀過什么書，卻是一個知冷知熱的人，在種種地方都依著他、顧慮著他。他說不上自己覺得她哪里不好，但他在上海的獨居日子中某一天竟起了要同她離婚的念頭。他只是不快樂，盡管他不確定離了婚是否就能讓自己快樂。就在他返鄉(xiāng)辦手續(xù)的前一晚，他的父親沒打一聲招呼就獨自跑來上海找他。他至今還能想起他父親推開房門，撞見他和他的情人在床上的情景，所有人的窘迫和尷尬都聚焦在他父親又干又熱的皺巴巴嘴唇上。他等著父親聲嘶力竭地罵他，罵醒他?？伤麉s親眼看見父親倒在門口，他笨手笨腳地試圖拉起父親，但卻在一片盲目慌亂之中讓淚水先淹沒了眼眶。救護(hù)車趕到之前，他父親的眼里已經(jīng)失去了色彩。他愣在原地，還以為這是一個嗚嗚咽咽的夢。他垂下目光，搖了搖頭，像是不忍再去回想。池塘里的水草隨著忽起的一陣風(fēng)，層層疊疊地?fù)u動。我抬眼往上望去，看到水塘邊大榆樹的樹梢，那些被日光映得斑駁陸離的樹影又出現(xiàn)了，向一片蒼翠的遠(yuǎn)方漫去。

回程的路上不巧趕上逆風(fēng)，我們的襯衫被風(fēng)吹得鼓了起來。我再次回頭看看他。他的雙肘死死抵住車把，他在風(fēng)中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小忙。我正過頭來，不再左顧右盼，只盯著前面的路騎。在我們穿過一片來途不曾留意的小森林時，我答應(yīng)他，我說好。

他的電話是凌晨兩點打來的。我在第三聲鈴聲后按開了通話鍵。我聽到對方正在抽煙，不知為何，我很清楚來電的人就是他。接著，在我摸黑走到客廳之前，我聽到了他的聲音，“周醫(yī)生，你上次答應(yīng)我的事還算數(shù)嗎？”我撇了一眼客廳墻上的鐘表，三點一刻，我盡量不暴露自己被半夜吵醒的不滿，我勸他最好先去睡覺，有什么問題我們可以明天中午在診所面談。他在那頭靜默了一會兒，那種靜比抽噎嗚咽要更加悲傷。然后他說，他恐怕不行，他只能趁現(xiàn)在他太太睡著了給我打這通電話。我從冰箱里取出一盒牛奶，盡量收起自己的惺忪惱怒，我把牛奶倒到杯子里后，端著牛奶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重重坐下。我以為他會講很久，像是我的一些病人那樣把他的一生掰開了揉碎了講給我聽。我背靠沙發(fā)，將一個墊子挪到我的腰后，又往后躺了躺。我明明準(zhǔn)備好了聽他說話，可他卻用一句話講完了他的所有。他不是要講他的身世，他需要我?guī)退乙粋€女朋友。他又說，不需要一個真的女友，花錢雇一個人就行了，按診所秘書的工資付給她。我揉揉眼睛說，那可要一個月五千刀。他說，沒關(guān)系，這錢他出得起，請我一直雇到他太太臨盆那個月。掛上電話后，我的那杯牛奶還沒有喝完。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職業(yè)不過是一出獨角戲，自以為與病人走得很近，到頭來反倒讓自己變得像個病人。我經(jīng)手過的病例，清早起床還笑語盈盈，下午就在華爾街某個大廈頂層跳樓自殺的，也不是沒有。但我認(rèn)識了他以后，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念頭——人生這條路需要一個人走，走得離你身邊的人越近，越是想要結(jié)伴同行，就越走不到盡頭。

我回到床上以后，一動不動地躺著。我試圖回想在電話鈴響起前，我究竟在做一個怎樣的夢。但很快，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夢了。這跟小時候那個多夢、喜歡說夢話、偶爾還在夢中磨牙的小男孩，已經(jīng)判若兩人了。我那時還常常跟自己聊天對話。這種情況在我被父母送到美國的寄宿學(xué)校以后意外地加重了。也是從那時開始，我整夜地讀書，看哲學(xué)書，看心理學(xué)書，竭力想要修正自己身上不對勁兒的地方。同學(xué)們白天讀書的時候，我在睡覺。我的生活與他們的，總是日夜顛倒。我突然十分清晰地回想起了我的父親是如何像丟掉一個包袱一樣將我送上了去美國的飛機，他永遠(yuǎn)都在跟他的生意伙伴聊生意。他轉(zhuǎn)頭離開我的時候，連招呼都不打一下，他不想再跟我閑聊一句。后來這一切都在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哲學(xué)系之后變得模糊不清，仿佛記憶中這些過往都不曾發(fā)生一樣。自此我不再在睡夢中一邊哭嚎，一邊把被子蹬掉，我不再做那些荒誕無常、激烈異常的夢，我不做任何夢了。

這樣又過了兩個星期，他還是沒來參加集體治療。我主動打過去找他，電話那頭卻是忙音。我發(fā)現(xiàn)我只能等他來聯(lián)絡(luò)我，就像雨天中等待天晴的大榆樹，濕淋淋的雨點打到我的頭頂、我的肩膀、我的四周，我任憑它落下，沒有絲毫辦法。榆樹葉的影子像一個個黑色的小靈魂，雜亂交錯地藏在每一盞街燈的燈柱腳下。還是在教堂街和墨雷街的拐角，一棵大榆樹下，我遇上了雨中迎面走來的他們。他的太太先看到我的，她的手臂緊緊箍著他。然后他輕咳了一聲，帶著點羞愧地向我揮揮手。我們大概只聊了三句話。他提起電話的事，他說真不好意思，他太太的肚子一天天大了，他決定把手上的一切都放一放。說這話時，他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她的兩只手在這目光的注視下反而將他勒得更緊。我知道，她從來都不喜歡我。然后，他說他不再去集體治療小組了，讓我替他向A、B、C問好。真可惜，我說，C上周還說我們應(yīng)該在夏天來臨前一起去他那兒釣魚。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我，接著從兜里掏出他的手機。這倒是提醒他，有些事要跟下屬交代。他親了親太太的額頭，把沖我說的話照說了一遍。她淡淡地一笑，背著手跟著我往咖啡店走去。我們從教堂街的入口進(jìn)店。鑲著銀把手的小鐵門打開，又砰一聲關(guān)上了。我讓她先點，我站在她身后為她買單。就在等咖啡的這幾分鐘里，我發(fā)了一條信息。這條信息直接就是按照他剛剛給我的眼神發(fā)的，只有我明白他在想什么。取咖啡的時候，我看見他依舊一個人站在樹下佯裝跟誰打著電話。沒過多久，一個梳著大馬尾、穿一身碧綠色雪花呢長衫的白人女孩走到他的面前。我還知道那個女孩笑起來，嘴角有一顆紅豆似的美人痣。因為我在跟她簽雇傭合同的時候，把她整張臉都端詳?shù)们迩宄ＫF(xiàn)在站在那女孩面前，怔怔地看著她，手中的電話已經(jīng)放了下來。正當(dāng)這時，他的太太四面望望，像是在找咖啡店的出口。我故意走到她前面，引導(dǎo)她往朝著墨雷街對開的那扇門走去。我始終幫她舉著咖啡。她忽然對我說，這么多年過去，她已經(jīng)很了解他了，談不上喜歡更談不上愛，只剩下一種蒼涼的安寧，是沒有感情的一種情感滿足。她說，真羨慕我這樣獨身的人。我們一起朝著街的拐角走去。走出幾步后，一輛四座小轎車挨著人行道停了下來。車?yán)锏乃緳C搖下了窗，向我們問詢中央公園怎么走。我告訴他三條不同的路，最快、最便宜和最能欣賞這繁花之季的三條路，他謝過我之后并沒有回答他將要選哪一條。

我們四個相遇的瞬間，我找來的那個女孩正要去摸他的肩膀。她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女朋友”的角色?？刹恢醯?，我竟然把手中的咖啡轉(zhuǎn)身交給了孕婦。我大步流星地走到他倆跟前，咯咯笑著，笑得跟個白癡一樣。接著，我快速擋在他的身前，女孩的手就這樣落在了我的胸口。他的太太在這時慢慢靠近，詫異地望著我們仨，那表情仿佛正睹見我們在這棵樹下發(fā)夢。我向他們介紹了我的新女友，并小聲提醒她，摟緊我。她真的很聽話，不僅照做，而且如藤條緊緊纏繞住一棵死樹那樣勒住我的脖子。這是我的女朋友，我又說了一遍。

我的腳底正下方是一個下水道蓋子，隱隱約約有白煙從井蓋的四周冒出來。咕嘟咕嘟的白煙，聽起來真像個活的東西。這對夫婦還站在我們對面，直愣愣地盯著我看。他們分開站著，像是矗立在一個被人洗劫一空的山谷，沒有回聲，連喘息都沒有一下。我身邊的女孩挑起她彎彎的眉毛，拉起我向他們的反方向走。離開了那棵樹的樹影，好像我就不再在他的世界里了。深秋以后，我聽說他們得了一個男孩。只不過，教堂街上的樹葉全掉光了。入夜了，拄拐的流浪漢發(fā)出的磬聲分外清晰。世界隨著這聲音一道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