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間俗人

馬元忠

磕巴

我七歲那年村上出了一件事。一天，看牛的韋二早上去鄉(xiāng)街趕集，近晚回來時后面跟著一對陌生母子。那女人四十歲不到，孩子和我年齡相仿。人問韋二，這母子哪里人？韋二介紹，女人是欽州人，男人死了，族人認(rèn)定女人命兇，克死了自己丈夫，把她連同兒子一起攆了出來。人又問，領(lǐng)人家回來你是要娶她做老婆嗎？韋二憨憨地笑，他天生有點呆。人說真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呆人有呆福，他快五十歲的光棍去趕個集，生生撿回來一個媳婦，還附帶一個兒子。

那孩子頭發(fā)枯黃，細(xì)眉，細(xì)眼，細(xì)鼻子，脖子也細(xì)細(xì)的。人問他，叫什么名字呢？他兩腿一并攏，雙手貼在身體兩側(cè)，眼睛瞪著對方，像要鄭重回答問題的樣子，卻磕磕巴巴半天吐不出來一句話。問的人就笑，說，別費勁想了，就叫你磕巴得了。山村人耿直，給人安外號就圖有個上口的稱呼，絕沒有埋汰人欺侮人的意思。

磕巴和我們一起上學(xué)，韋二給起了名字，叫韋遠(yuǎn)根，但只有老師點名時叫這個名字。我們叫他磕巴，他不惱不怒。聽人叫“磕巴”，不管離遠(yuǎn)離近，他尖著嗓子“嗨”地應(yīng)，然后咧著嘴朝人奔去?？陌驼f話不利索，識字可一點也不差別人，他的作業(yè)本上常常有老師批給的滿分。老師曾在課堂上表揚他，說韋遠(yuǎn)根學(xué)習(xí)肯動腦筋，將來指定有出息。我當(dāng)時還不明白“出息”是什么意思，心想可能就是可以把書念到城里去，在那里有一份工作，成為體面的公家人。于是對磕巴滿懷羨慕。

可是，磕巴并沒有按別人所期望的路子走下去。他十三歲時，也就是我們在村上讀完小學(xué)的那一年，韋二病死了。新學(xué)年開始，我以為磕巴要和大家一起去鄉(xiāng)初中上學(xué)，可直到學(xué)校報名的最后一天也沒有見他露面。原來他母親不讓他再上學(xué)了。村小學(xué)好心的老師上門去勸，說韋遠(yuǎn)根頭腦靈活，學(xué)習(xí)肯用功，讓他繼續(xù)上學(xué)吧，指不定將來有好前程。磕巴母親不聽。她說，能有什么好前程呢，他父親要不是比別人多識幾個字也就不會死。后來我們得知，磕巴的父親原來是他們家鄉(xiāng)一所中學(xué)的老師，“文革”中一次游街中被人打死了。

在我們農(nóng)村，十三歲就干活了?？陌湍赣H央求別人，讓兒子接韋二生前的班，替生產(chǎn)隊放牛?？陌陀纱顺闪宋覀兇逵惺芬詠砟昙o(jì)最小的牛倌。

兩年后，有一天來了一個鐵匠，他在村中央的大榕樹下壘灶燒爐，替村人收拾舊刀斧。大榕樹往外走十來步便是磕巴家，每天爐子生了火，鐵匠就提一只桶到磕巴家里去要燒鐵淬火用的清水，這樣一來他就和磕巴母親說上了話。鐵匠在村上待了一個多禮拜，也不知道這個人使了什么招，只幾天工夫，他就把一個女人的心說動了。鐵匠離開那天，磕巴母親也拎著一個包袱跟在他后面走了。人問磕巴，你怎么不跟著去呢？磕巴瞪對方一陣，許久吐出一句話來，意思是，誰走誰不走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有一年，一頭公牛摔下懸崖，斷了腿腳，生產(chǎn)隊干脆把它宰了，牛肉分給各戶，人人有份。分到磕巴，他不接，手指向丟棄在一邊的牛頭，說：我只要這個。大伙笑。那牛頭，除了三指寬的一片舌頭勉強算肉，其余都是骨頭，八兩雜碎都比它值當(dāng)，原本就不列在集體瓜分之內(nèi)?？陌蛨?zhí)意要，人們也就任由他了?？陌兔撓律砩弦患路?，小心裹住牛頭，抱著就走。大伙以為他拿回家去剁割成塊，或煮或燉。誰知他抄了鏟鋤就直接上后山去，在山腰處挖個坑把牛頭埋了，還壘起一個墳堆。事后人細(xì)問方知緣由。說是某一天在深山里攏牛，他穿過一叢密草后正欲往前邁步，公牛忽地從坡坎上跳下來，擋住他去路。他惱，掄鞭就抽，公牛卻紋絲不動，他側(cè)身，要從公牛面前繞過去，沒想到公牛一甩脖子，將他撂倒。他覺出蹊蹺，蹲在地上，眼睛從公牛肚皮底下瞄向?qū)γ?。這一瞄讓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對面枝丫覆蓋的一棵樹根上拴著一條鐵鏈，鐵鏈另一頭隱約伸進(jìn)枯草里。早幾天他聽說那一帶有野豬出沒，外村的獵戶在山上安了鐵貓。裝野豬的鐵貓有臉盆那么大，人若不慎踩上去，腿腳可就沒了。他汗毛直豎，從此把公牛的恩情記在心里。

我在縣城上高三那年，生產(chǎn)隊散伙了，牛和田地一樣分給了農(nóng)戶，但看牛人還是磕巴，人們愿意雇他?？陌徒o村人看牛，年底各家給他酬勞，有的給錢，也有用糧食替的，他一概不挑剔。每天早上磕巴提一截竹筒沿村巷敲打，呼喊各家放牛，揚著鞭子從巷尾到巷頭把牛歸攏成群，然后趕到山上去。傍晚回到村口又是一通敲打呼喊，叫各家迎在門口接自家的牛。有一回我在巷道上遇到他，還沒打招呼，他就從布袋里摸出一把野果遞給我，說：“你嘗、嘗，這、這果，鮮，還、還，甜透?！蔽覇査^得好不好。他咧著嘴笑：“就、就，放牛，哪、哪有好，不好的?！蔽铱粗粫竦米虾诘哪X門臉頰，以及被什么東西割得龜裂的手背，心里一陣酸楚。他急著去攆前面的牛，掄鞭把堵在路中間的牛驅(qū)走，又踅回來，問我：“能、能，借、借我，幾、幾本，書嗎，講、講故、事的，書?！蔽倚睦镆惑@，他還惦記著書呢。正要開口問，他搶先說了：“在、在山上，看、看牛，閑、閑工夫多，有、有時，悶、悶得，慌。”我說正緊張復(fù)習(xí)呢，馬上就要高考了，現(xiàn)在成天做課本上的習(xí)題，哪有閑書看呢。他臉暗了下去：“那、那就，算、算了?！闭f完轉(zhuǎn)身走了。我沖他后背說，下次回來幫你找?guī)妆?。他?cè)過臉來，點頭笑。

后來我考上了學(xué)校，在城里上了幾年學(xué)，畢業(yè)后又去了外鄉(xiāng)工作，老家的消息也就幾近杳無。前些年我娘來城里小住，說起村上的事，我忽然又想起了磕巴，問娘他現(xiàn)在怎樣。娘說：“磕巴啊，人都有點頹了?！薄邦j”在我們老家是指人衰老，腦子笨，近于呆傻了。我很吃驚，他大不了我?guī)讱q，怎么就頹了呢。我娘說分田到戶不久犁田耙地用不著牛了，各家賣的賣，殺的殺，村上一頭牛也沒有了，磕巴沒事可做，成天喝酒，喝醉了就在村里傻走，嘴上念念叨叨，人問他念叨什么，他說你們不懂，這是詩文。有時還拎出過去看牛用的竹筒來，又敲又喊。人勸他別敲了，牛都沒有了。他跟人急，追著人后面吼，沒有牛，村子還成什么村子。我聽得心堵，他怎么會這樣。娘嘆氣說：“山里人就這個命，有事干，累死累活都不覺得苦，沒事干倒荒出毛病來了?！?/p>

今年回老家過春節(jié)前我特意去書店挑了幾本書，多年前說要給磕巴帶書，還一直沒有兌現(xiàn)。沒想到剛進(jìn)村就得知他幾個月前去世了。有天晚上我去看望讀小學(xué)時給我們上過課的老師，說到磕巴，老師不禁唏噓。他說磕巴走時別人幫清理遺物，發(fā)現(xiàn)床頭堆著一摞書。我問：“他去哪里弄得來書？”老師說：“他和我借，有的是我送他的，磕巴也托我?guī)唾I過幾本?！蔽覇枺骸岸加心男俊崩蠋熣f：“記不大清了，好像有《說岳全傳》《今古傳奇》《崔鶯鶯待月西廂記》，還有幾部老書?！蔽艺f：“他才念完小學(xué)，那些書能看得懂嗎？”老師說：“懂，他托我?guī)唾I過字典詞典，這人好琢磨?！蔽覇枺骸斑@么多年來他就沒有找過女人成個家嗎？”老師說：“有，別人幫他說過幾個，有一個都來住了幾個月了，但最后還是留不住，不是女人不愿意，是磕巴把人家氣跑的?！蔽覇枺骸鞍讶思覛馀?？怎么回事？”老師說：“磕巴嫌人家女人不識字，說和她們常常話都說不到一塊兒。”又說，“我也勸過他，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哪里還找得到能和你把話說到書里去的女人呢，能湊合過日子比什么都好，可他就是不聽，總說再等等嘛，說不定會有呢，結(jié)果一等再等，把自己整老了，最后人連老寡婦都嫌他?！崩蠋熓曇恍Γ袊@道：“這個人要是生在一戶好人家，他的一輩子興許就不是這個樣?！?/p>

在老家?guī)滋欤刑煲估镂叶院鋈豁懫鹨淮班?，嗒，嗒”的聲音，很響，很脆，?jié)奏朗朗，響聲過后又是一陣“放牛啰，各戶放牛出欄啰”的叫喊，叫聲一頓一頓，同樣響亮。我不能確定那個時候自己是睡著了，還是正醒著。第二天對我娘說，娘笑道：“指定是磕巴知道你回來了，他還惦記你要送的那幾本書呢?！?/p>

長臂

長臂是外地人，三十歲那年跟師傅到我們村彈棉花，借住在張家的一間偏房里，彈棉花的場子就安在屋前的曬谷場上。他們待了十多天，走時師傅把他留下，讓他在張家上門。張家女人守寡了兩年，正缺個掌門的男人。起初他不肯，說不忍心讓師傅一個人孤單走。師傅說，這里有田有地，恰好遇上這個女人，你在這里成家，比跟著我去四處奔波討食強。幾番勸說，他依了。

他說自己姓虞，這個姓我們村沒有?！坝荨弊帜钇饋磙挚?，需要把嘴嘟起來，像要嘬一口面前的空氣，村人嫌麻煩，看看他的長相，個子不高，人瘦，兩條胳臂奇長，于是給他安了個外號，叫長臂。

落了戶，長臂就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人問他，除了彈棉花還能做什么呢？這話里藏著一層意思：彈棉花在我們這里肯定是用不上了，做田地活只能勉強吃飽飯，你若沒有一門額外的手藝，家里油鹽醬醋的開銷就很難得找了。長臂撓了撓脖子，說會馴牛。

馴牛是一件費工夫的事，要把一頭牛馴服，讓它服服帖帖替人干活，得花很多心思。長臂沒來之前我們村沒有專門馴牛的師傅，犁田耙地的幾十頭牛均沒有經(jīng)過很好調(diào)教，干起活來磕磕碰碰，鬧出好多牛撞人、傷人和損壞犁鏵的事。生產(chǎn)隊長曾放話，誰有本事馴牛，除了記全天工分外，馴好一頭牛另付現(xiàn)金五塊。這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稱得上重賞了，可是沒有誰敢站出來挺身一試。人們知道那個活計不好弄，還危險，搞不好被牛角挑破腰肚，不劃算。

長臂說自己會馴牛，多數(shù)人不信。有好心人勸他，馴牛和彈棉花是兩回事，可不要太看重那幾塊錢。長臂說，我會彈棉花，也會馴牛。人問他，學(xué)過？長臂回答，我父親專門馴牛，他還會騸牛。

生產(chǎn)隊長同意讓長臂試試。最初的那天早上，群牛從棚里被放出來，長臂站在出村的路牙上，卷一根紙煙慢悠悠地抽，目光在牛身上一一碾過。等牛群都過去了，他對隊長說，有四頭牛可以馴了。隊長有些吃驚，長臂手指的那幾頭小牛犢才長到兩歲多。慣常來說四歲以后的牛才能干活，也沒有馴不馴的，覺得這個牛該干活了，用繩子套住它脖子，牽到一副事先安好的木架中間，將它的四條腿牢牢綁在木柱上，拿尖錐子把牛鼻子中的軟骨扎破，穿上一圈鐵環(huán)，兩側(cè)系上麻繩，往耳朵后面一掛，這牛就可以套上犁鏵下地干活了。這么做，遭罪的當(dāng)然是牛，腿腳被綁住，身體也被固定在那副木架中間，動彈不得。鼻孔中間軟骨被尖家伙刺破，瞬間躥出來一股鮮血。牛痛啊，要晃腦袋，不行，早有人左右抓緊了它的角，死死地摁住。牛就剩下一聲聲悲憤的長叫了。可是，叫又有何用，鐵環(huán)就在這當(dāng)口掛上去了。肉洞還血流不止，即刻又穿上硬冷的鐵環(huán)，牛全身陣陣痙攣，那種痛，誰站在一旁都會在心里替它揪一把。麻煩還在后頭。牛鼻孔軟骨被扎破，十天半月還淌血，有時還遭蚊蟲叮咬，生瘡發(fā)膿，生生爛掉一只鼻頭。不經(jīng)過馴，牛套上犁鏵在田地里干起活來也不順溜，犁耙走得像蛇游，繩子被拉斷。人若使狠，掄鞭子抽，性子烈的公牛還會掉轉(zhuǎn)頭來，瞪眼睛吹鼻子攆人。一頭牛要達(dá)到聽人使喚老實干活，不在田里又犁又耙地耗上一年半載，很難成事。

長臂說，兩歲多的牛犢身體沒長壯實，頭腦也還懵懂，你吼它一下，或者作勢揚它一鞭子，它都怵你，這個時候最合適調(diào)教，過了這個年齡，它長大了，蠻力脾氣也跟著見長，馴服它就難了。

聽長臂這么說，隊長也就不阻攔他。

長臂看準(zhǔn)了哪頭牛犢，常常選擇在早晨下手。他背著兩條長胳膊站在距離牛棚不遠(yuǎn)的路邊，眼睛盯著目標(biāo)從棚子里走出來。小牛走到面前，他立刻跨上一步，兩只手各持一把木梳，伸到牛身上去撓。此前人們見識過長臂彈棉花的功夫，他在寬大的彈棉床上俯斜身體，接線，繞線，執(zhí)案，盤搓挪摁壓，兩條胳膊想伸到哪里就伸到哪里，從從容容，嫻熟到家。人說他長兩條長胳膊，生來就是要干這個活計的。誰不知后來馴牛，那一對長胳膊同樣十分管用?？窗桑攵字碜?，一只手抓住木梳快速刮撓牛的這一邊肚皮，而另一只手臂還能夠跨過牛的腰背，伸到那一邊肚皮上去撓，乍一看，是他把牛的身體箍在了自己的懷里。起初，木梳剛一觸及，牛被嚇得一小跳，欲擠身快走，這時候長臂的絕活就上來了，他手上稍稍加了點勁，刮撓的速度更快，范圍也從牛肚皮移到了后胯之間，有一把木梳干脆就撓著了牛的下體。這一招絕啊，胯下和下體，是牛身上最敏感的部位，那地方皮薄，蠅蟲極喜叮咬，必定瘙癢不堪，經(jīng)木梳刮刮撓撓，能不舒服嗎。牛果然就停下腳步，任人刮撓，還撩起一條腿來迎合，看它瞇眼豎耳呆立的樣子，就知道此刻已喝了迷藥似的全身酥麻。這就是長臂的花招，他一手繼續(xù)在牛身上撓，另一只已經(jīng)繞到了身后，他在褲腰上摸出繩索，繞住了牛的脖子。

牛犢被牽到木架邊，人們以為長臂也用村人從前的做法，先把牛綁牢，然后給它穿鼻?？砷L臂不那樣做，他叫兩個人幫手，一人拿一把木梳又給牛撓癢。他用一塊黑布蒙住牛的腦門和眼睛，然后蹲下身子，左邊長胳膊從牛脖下面繞過去，挽住牛頭，把它架在自己的肩膀上。長臂吩咐兩個幫手加快刮撓，自己右手彎著指頭在牛的半截臉上一陣陣地捋，嘴上叨咕一串細(xì)碎的話，好像是專門念給牛聽的。而后，他右手往吊在木杠頭的布袋里摸，抽手出來在牛鼻孔里一旋，那幾根手指黑乎乎，濕漉漉。就在長臂將黑手往布袋上蹭那么幾把的工夫，架在他肩膀上的牛頭居然像睡著了一樣，安靜得只有均勻的鼻息。這顯然是長臂想要的效果，他那只沒有蹭干凈的手又伸進(jìn)了布袋里。這次摸出來的是一柄雪亮的鐵器，一頭尖削，另一頭扁直，末端還挖了個小孔，酷似一把精致的短箭。明眼人看得出，只有真正的行當(dāng)把式才配有這種家什。人們來不及欣賞，只見那利物鋒芒一閃，尖削的一頭伸進(jìn)牛鼻孔里一挑，牛頭跟著輕微地抖了一下，就如同打了個小激靈。長臂將鐵器放回布袋，又抓一把黑油塞進(jìn)牛鼻孔里抹，接著在袋里取出一個滑溜溜的鐵環(huán)來，扣在牛鼻頭里。他松開牛頭，在鼻環(huán)兩邊系上繩子，掛到牛頭后面。做完這些，長臂掀開黑布，拍拍牛頭，牛犢像剛從夢中醒來，眨巴著眼睛，噴噴鼻子，還伸出長舌頭來舔掉上嘴唇的黑油，沒事一樣甩著尾巴。

吞吐兩口煙的工夫，長臂就把穿鼻做完了，不捆不綁，牛不驚，血不流，這個有點神奇了。有人提起他那只涂滿黑油的濕手，放到鼻子前聞，問他這是什么玩意。他說，鍋底灰拌生茶油。人又問，只這兩樣？長臂臉歪過一邊去，不答。人們就明白了，那黏物絕不只鍋底灰拌生茶油那么簡單，里頭肯定還有其他東西。至于什么東西，再追根問底也白搭，長臂指定不會如實相告，手藝人自有他們恪守的規(guī)矩。

穿鼻只是第一步，馴牛的功夫還在后頭。一個月后，牛鼻孔里的傷已經(jīng)痊愈，長臂便開始對它實施調(diào)教。他在牛肩上戴上一只木軛，木軛兩端連接麻繩，拖至牛后腳跟外兩尺長的地方，拴住一截木頭，這是讓牛在公路上拉重物行走。長臂叫了一個幫手，讓他攥住牛頭繩在前面引路，自己跟在后面，攥住連接牛鼻環(huán)的長繩把控方向。初次上路，牛犢猛勁十足，時蹦，時跑，長臂就是要磨磨它這種急性、蠻性。他先任它蹦，任它跑，不一會兒牛犢就喘氣了，筋疲力盡了。當(dāng)然，這個時候牛也還不服氣，想抵抗，想搗亂，但韁繩系著鼻環(huán)，繩子攥在人手上，只要牽扯一下，鼻環(huán)一動它就渾身酸軟，接下來只有乖乖聽話的份。拖重走幾天，牛的蠻烈被打磨精光，走道已經(jīng)基本由人使喚，長臂接下來就給它套上犁鏵，下地學(xué)習(xí)干活。頭兩天，長臂仍然讓人攥住牛頭繩在前面引領(lǐng)，他在后面掌控。他右手扶犁，左手牽繩，不時喊著“丟丟”，或者“噗噗”，那是要牛向左或者向右行走的口令。這么干五六回，牛完全學(xué)會了犁地，聽懂了口令，這頭牛才算馴成功。

馴牛時長臂手里始終握著一根竹鞭，但多數(shù)只是吼時掄一掄，作勢要打的樣子，極少抽在牛犢的身上。他總是話語不停，教牛怎么走路，怎么拐彎，開導(dǎo)它干活不可以偷懶。人問他，你整天嘮嘮叨叨，牲口能聽得懂嗎？長臂竹鞭指向牛，說，聽懂聽不懂你問問它吧。人就笑，說長臂這人日常像只悶葫蘆，馴起牛來嘴碎得很。不管在公路上拉重木，還是套犁下地，長臂從不讓一頭牛犢連續(xù)干上幾天，干一天他停一天。有人說長臂這是有意積攢天數(shù)賺工分，長臂不搭理，干完一天活，他牽著?；氐阶约彝ピ豪锶ノ?，他讓老婆預(yù)先割了好草料，牛吃了草還給它一桶拌有米糠的潲。逢熱暑天，牛吃飽后長臂還要牽著它去河溝里洗澡，拿木耙子給它刷身子，他的兩條長胳膊伸伸縮縮，把一頭牛犢捋得瞇眼睛豎耳朵。人說，不就一頭牲口嗎，你何必呢。長臂仍然不睬。別人說多了，他忍不住回一句，是哩，它是牲口，可我是人啊。好多人聽了就笑。有人聽得出，他這話里藏著一層意思。

長臂在我們村待了十年，為生產(chǎn)隊馴了二十多頭牛。經(jīng)他馴過的牛干活都十分麻利?？邕M(jìn)八十年代沒幾年，長臂領(lǐng)著老婆孩子回他老家去了，此后和我們村就斷了粘連?，F(xiàn)如今人們偶爾也還說到他，說的也還是他馴牛的那些事。

虎眉

趙家的孩子才四歲，那一對眉毛就很惹眼。兩撇細(xì)毛在鼻根左右斜刺分叉開去，如拿黑炭在印堂描上一個醒目的倒頭“八”字。人在巷道里見他，說，喲，這小子兩道眉毛斜得，小老虎樣，英氣啊。有識字的說，那叫劍眉。趙家人說，刀啊劍啊的屬兇器，不吉利，還是虎好，辟邪?；⒚嫉耐馓柧瓦@么給安上了。

虎眉腦子活，凡事好琢磨，在一大群同齡人中本領(lǐng)出眾，十一二歲時就成為我們村的釣魚好手。一九七〇年代，我們村子前面那條細(xì)河四季水量豐沛，河里魚類繁多，釣魚是村童們最大的樂趣。經(jīng)常地，虎眉肩膀上斜搭一條魚竿出門去，不過一個時辰，掛在肚子上的小竹簍基本上就滿了?；氐郊覂A簍一倒，菜箕里白晃晃的一堆，少說也有三斤魚。而和他結(jié)伴下河的人，收獲最多的也不過半斤，有的竹簍里甚至才躺著幾條魚。

饑饉歲月，田地活之外的一切手藝，都有可能成為一個家庭零星開銷的指靠?；⒚坚烎~，除了稍解他家餐桌上長年無葷腥的稀缺，還能讓父母偶爾拎上一小簍魚到公社街場去賣，換回兩斤鹽一瓶醬，或者半壺油。半大的孩子，就能夠分擔(dān)父母肩頭上的重負(fù)，這在我們山村很了不起了。

虎眉釣魚的方法我們叫甩釣。人站在河岸上，或者走進(jìn)淺水里，手執(zhí)一條長魚竿，掄鞭子一樣抖動手腕，往前面一甩，細(xì)線帶著魚鉤在空中劃弧，拋向幾米開外的水面。魚鉤“啪”地拍在水面，只停頓一兩秒，隨即挑竿，提線，起鉤，如此反復(fù)。雖然一甩一提只在眨巴一下眼睛的工夫，個中卻含著不少玄機和智慧。魚鉤落水的剎那，水面上彈起一朵細(xì)小的水花，蕩開一圈小小的波紋，那是一個蓄意提醒和招引的響動。就在這個細(xì)微的響動里，一只通體鮮亮的細(xì)蟲，在水中舒展著曲線曼妙的身條，誘惑無窮，張口可食，饑腹覓食的魚兒又如何能想得到，即便只是半紋水草都不到的一丁點烏黑，里面卻裹藏著人世間無處不在的陰謀和欺詐呢，只要飛身一咬，一生的念想便也在一把鐵鉤的陡然提起中宣告終結(jié)了。

甩釣釣上來的多是馬口魚，這種魚身條小，最大的只有三個手指寬，長不過一拃，喜歡到水流湍急的淺水區(qū)覓食。尤其在每天早晨太陽初起，或者傍晚夕陽快要落山之時，水面上總會無緣由地漫起一團(tuán)團(tuán)如煙的水汽，引得河邊草叢里派生的一種花腿蚊蟲聚集到這里來嬉鬧?；ㄍ任么笕缂?xì)蛆，它們貼在水面上飛，不時用尾巴點一下水面，有的飛著飛著忽然就掉到了水里。這個時候馬口魚就會蜂擁而至，伺機捕食，它們隱在水里，張嘴等待掉到水里的花腿蚊，或者瞄準(zhǔn)時機，騰地躍出水面，一口咬住低飛的蚊子?；⒚汲３谶@兩個時辰提竿出門，選擇花腿蚊群聚飛繞的河段下水，盯住馬口魚騰起的水面甩鞭。

甩釣一揮一提，動作簡單，我們村上不管大人小孩子都會，但每一回下河釣魚，沒有誰的收獲能和虎眉相比。

起初有人懷疑問題出在自己的魚竿上。那些年大家使用的魚竿均是山上砍下來的金竹。這種竹子不大，卻長得修長，從根部到尾梢每一節(jié)都相當(dāng)均勻?；⒚嫉聂~竿根部有成人拇指那么粗，豎起來高出房門一大截，他在山上砍下來后并不急于使用，而是將竹子放在雨淋不著太陽曬不到的屋檐下晾上一段日子。等到葉子落光，枝干變黃，他去掉枝丫，把竹子修整光滑，在油燈火焰上把每個節(jié)眼都燎成黑油油的一圈。丈許長的竹子在天光下一揮，如同空中飛舞一條花蛇。人問虎眉，拿燈焰燎有什么用。他說金竹節(jié)眼脆，尤其末端最細(xì)的一截，經(jīng)不住反復(fù)掄揮，需要用火焰燎后才變韌，不輕易折斷，而末端韌性好的魚竿，甩起來膠線跟得緊，魚鉤彈得遠(yuǎn)，拋得準(zhǔn)。村童以為找到了門道，不少人取了同樣長的金竹竿，也用火焰把竹節(jié)燎成一圈圈黑，系上膠絲魚鉤下河去甩，結(jié)果毫無起色。

后來有人探到虎眉的魚鉤和別人不一樣。村童使用的魚鉤均是供銷社商店里賣的現(xiàn)成貨，一分錢兩把?；⒚疾挥眠@種魚鉤，他自己做。虎眉在他母親針線盒里挑上一枚細(xì)小的縫衣針，拿小鉗子鑷著在煤油燈火焰上燒紅，用細(xì)錘子將針頭砸偏，再用小剪子開牙，彎曲成鉤，在火里再次燒紅，淬火，一把魚鉤就這樣在他手里完成了?；⒚颊f商店里賣的魚鉤開牙太低，彎度不好，穿了餌料，看起來還是一彎鐵鉤，魚很少上當(dāng)，即使咬了鉤也容易脫落。村童們從家里拿來縫衣針，央求虎眉幫打魚鉤，虎眉并不拒絕，一一收下縫衣針，細(xì)心給大家打?？墒?，村童們?nèi)缭改玫交⒚加H手打制的魚鉤下河去釣魚，收獲卻沒有改觀。

同樣的魚竿魚鉤，卻沒有像虎眉一樣釣到魚，問題又在哪里？有人認(rèn)為虎眉甩竿提竿動作上藏著訣竅，于是暗中觀察。只見他握魚竿的右手舉到額頭前，手腕一旋，竿梢如人甩頭撩發(fā)一般輕巧一抖，膠絲線啾一聲，如一道閃電劃過空中，一顆似有若無的黑點就如一枚微小的子彈飛向前方，叮地落到水面上。眼皮一眨的工夫，又見他手腕一旋，竿梢一挑，遠(yuǎn)處的水面即刻彈出來一條撲棱棱的魚。虎眉舉手過頭，蹦跳的魚貼著水面被引到胸前，他左手一接，抓住魚身，握竿的右手騰出兩根指頭捏住魚嘴，退出魚鉤。魚落進(jìn)簍里的同時，右手已經(jīng)舉到額前，接著是手腕一旋，甩出魚線魚鉤，進(jìn)入又一輪回的甩釣。暗中觀察非但沒有捕捉到想要的機巧，反倒又看出了另外蹊蹺來?；⒚济看嗡Ω吞舾?，幾乎都能提起來一條魚，很少落空，仿佛水里的魚成群結(jié)隊等著咬他的鉤。這還不算，更絕的是，他居然連續(xù)掄竿甩竿七八個來回，就是不續(xù)換餌料。甩釣的餌料是附在石頭底下的青蟲，釣魚人事前在河邊的淺水里去翻找，捉得一撮青蟲，積存到左手翻卷起來的衣袖褶縫里，用時才翻開袖子捻出來。充作誘餌的青蟲綿軟如蛆，渾身是肉，穿在魚鉤上很不牢粘，魚鉤入水出水均有相當(dāng)力度，即便沒有魚咬鉤，甩個三鞭五鞭，青蟲也已經(jīng)爛掉。慣常上，釣起一條魚后必?fù)Q一次餌，若沒有魚咬鉤，甩到第四竿后就要續(xù)上一只青蟲?？墒?，虎眉幾乎竿竿提起魚來，卻長久不續(xù)餌。難道他光著鐵鉤也能釣到魚？看的人終是耐不住了，趁虎眉提竿接魚的當(dāng)口捉住魚鉤，舉到眼前看，原來那把魚鉤不是直接綁在膠絲線上，而是外邊先包了一圈細(xì)毛再綁上去的。也就是說，不管魚鉤穿不穿餌料，它都深藏在一撮細(xì)毛里，拍到水面的是酷似一條青蟲的小黑點，而且那枚帶著絨絨細(xì)毛的黑點，比青蟲更加具有誘惑力，更加引魚搶咬。人問虎眉，裹住魚鉤的細(xì)毛取自哪里?；⒚颊f，那是黑公雞頭上的絨毛。村童們迫不及待，紛紛效仿。不管家中長輩許與不許，他們捉住自家公雞，也不顧公雞死活叫喚，生生扯下它頭上一撮絨毛。他們把舊魚鉤也扔了，換上新鉤，包上絨毛，綁上膠絲，然后急切下河嘗試?？墒?，效果還是令他們大失所望。在水里執(zhí)竿揮舞半天，釣上來才區(qū)區(qū)幾條小魚，多半人還和從前一樣空手而歸?；⒚嫉降走€有什么秘密？沒有了，我沒有什么要隱瞞大家的，虎眉這樣回答。大伙還是不肯相信。有一回，幾個人緊跟著虎眉下河，他們貼在他身邊，虎眉抖腕揮竿，他們跟著抖腕揮竿，虎眉往哪處水面甩線拋鉤，他們也跟著往哪里甩線拋鉤。奇怪的是，虎眉挑竿提上來的是活蹦亂跳的魚，而他們提上來的仍然是一把裹了一撮細(xì)毛的魚鉤。他們疑惑地盯著虎眉，問怎么會這樣。虎眉一拍腦袋，好像猛然醒過來的樣子，他說，你們拋出去的魚鉤落不到魚的眼前，揮竿甩線時，你們沒有看清楚魚游到哪里嗎？旁邊的人迷糊了，一丈多遠(yuǎn)的水下，魚在哪里游你能看得見？虎眉回答，看得見，幾條在一起，或者一群，多大一條，我都看見，魚鉤要恰好拋到魚的眼前，讓它看見，不然它怎么吃你的蟲子？聽的人盯住他的一對斜眉和他那雙忽閃忽閃的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人們說，虎眉釣魚全靠那一對斜眉和斜眉下的眼睛，別人沒得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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