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有蕭瑟（組詩）

柳宗宣，湖北潛江人，出生于 1961年。27歲開始寫詩。曾任中國青年出版社《青年文學》雜志編輯多年。居武漢，供職于江漢大學新詩研究所，碩士生導師。出版過《柳宗宣詩選》《河流簡史》《笛音和語音》《漂泊的旅行箱》等專著。作品譯介到日本、美國等國家。曾獲深圳讀書月 2016年度十大好詩獎。

一列開往南方的火車

一列開往南方的火車

正在經(jīng)過細雨中的長江

起伏不平的崗嶺。堰塘

火車沒有固定的地方

它穿過北方的干燥，又迎來

江南著名的陰濕。經(jīng)過不停留

它不把自己限宥在某時某地

經(jīng)過我們的頭頂，火車擁有

它的南方和北方。歸來卻離開

抵達又返回。車廂有粗鄙滑頭的

南人，也有笨拙涵養(yǎng)的北人

體內(nèi)的人群，游離著更新

交匯沖突的方言。它通過

華北平原就朝向了準葛爾盆地

從不封閉在一個地域，一種意識

窗玻璃上的雨滴是不規(guī)則的

不停地沖撞——外面的界線

長江黃河，束縛不了它的頭顱

也不沉陷于站臺的回憶

短暫停頓，隨時從樓群的包圍中

鳴笛出發(fā)，或穿行在新生的重疊

交叉的往事中。一列記憶火車

在一個人的體內(nèi)，獨來獨往

電力大于內(nèi)燃。從蒸汽機車的老舊

到子彈頭锃亮靈動，走在迎面而來

命定的鐵軌上。它的虛榮和哀傷

一列開往南方的火車

駛過黑云壓城的長江大橋

一截截空空的車廂，無人

老房子

你們傾向舊時光。這房子的

藻井與木地板。窗欞的銹跡

留聲機上的劃痕，時間在這里

保存的寂靜足音。我們以為自己

能占有什么，這是一個笑話

時間改變這里一茬茬的主人

你們使用的卻是他人的器物

給落葉照相吧，維護它

雨中的飄零，不去打掃

這就是你喜歡語言，歷史

和時間的緣由;我們消逝了

那還存在的事物

在高原

起伏動蕩的甘西高原

上面是安靜的藍天

彎曲的道路。不安或憂傷

將你逼向這個至高點

作為對漂泊歲月的報答

停歇于此，安靜恬喜

像個神，從那個高處

回到日常行走的馬路

你知道自己到達某個高地

就一直走在通向它的盤山路

立秋

忽然退遠天空變高爽。飛機

玩具似地停歇在輕淡的云影間

那是北方的初秋。季節(jié)轉換

侵入肌膚的感應。鄂西山中

今日涼意襲入你裸露的腳趾

燠熱苦悶的節(jié)氣里忍耐活著

在更大的掌握之中，一下子

我們獲得轉機，順應了天道

丙申大暑別洪洞縣

晉南的天。六月天旱的

驟雨。53度的汾酒

洪洞車站擺地攤的女子

向你揮手。蘇三在監(jiān)獄

絮說她，明代的囚禁

一個妓女的愛情

身披枷鎖的身影重現(xiàn)

——在長有水草的汾河

哦，洪洞。酒氣和陣雨中

離開你新建的高鐵站

又撞見大槐樹。雨中落英

“惟一的六月北方的槐花”

車過當涂憶李白

平原升起的開發(fā)區(qū);馬路兩旁

低矮的房子。當涂：一枚鏡子

映現(xiàn)他的晚境：月下飲酒

長發(fā)須髯：你的一個鏡像

不定的世間游走，一切是中介

你們行吟，把“當涂”留存下來

綠皮火車

夜半醒來，發(fā)現(xiàn)在它的上鋪

車輪與鐵軌晃當?shù)啬ゲ炼?/p>

有時，因急剎車而長時停頓

你坐著綠皮火車去阿勒泰

靠在窗口，多年前的夢被重溫

綠皮火車披著夜色走在遙遠的星光下

夜普陀寺

植物和佛寺在一起

庭院和藏書閣

和枇杷銀杏石盆的秋荷在一起

海風和桂樹彎曲在一起

銀桂的細蕊和黑瓦在一起

梅的枝影和紅墻在一起

和有兩片白云的藍天

和相機按下快門的脆響

和寺廟敲響的晨鐘在一起

海鹽縣和南北湖錢江潮和杭州灣

夜普陀寺和東海，和云岫庵

歸來的星月在一起

芭茅十四行

萬物有其自身之美。抬頭見

回廊邊角，芭茅抽出紫灰色

花穗搖晃或低垂，映襯山舍

物性塑形，冬末風中的皓首

白發(fā)，和你一起護持山嶺

野生無用的芭茅貧瘠的奢華

平原河邊的蘆荻遷徙至山嶺

柔弱堅韌;廢名從北地回返

楚地家鄉(xiāng)發(fā)明的芭茅，注入

身世的書寫。順從與鋒芒

手指被割傷滴血;花線投影

竹簾窗紗;尋常麻雀的雙足

讓它彎曲低首。人面茅花

你們共有蕭瑟，和俯身的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