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澤
一
第一次遇到大黃是在萬平口附近的漁村里,它正蹲在胡同拐角綠色的垃圾桶上面啃食著游客丟掉的半包魷魚絲。巷子里有一盞年久失修的路燈,只能在它周圍籠一層光亮。所以當我們路過它時,它猛地抬起頭,把我倆都嚇了一跳。汪哲攬住我的肩膀,把我往旁邊拉了一下。大黃的脖子壓了下去,低著頭抬著兩只如鬼火一般的眼睛盯著我倆,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大概是在警告我們這是它的地盤。
貓在萬平口都有自己的勢力范圍,這個范圍經常以某個拐角的垃圾桶為中心,垃圾桶是它們維持生存和延續(xù)血脈的根本,倘若哪只貓敢貿然越界,必定會迎來一場激烈的打斗。小漁村的夜里經常會被海風刮來貓咪因為搶奪地盤而發(fā)出的嘶吼聲。我在睡夢中經常被這叫聲吵醒,汪哲睡得沉,從來沒聽到過半夜貓叫。
你太敏感了,他總這么說。
面前的這只大黃看著很面生,臉上還有幾道傷疤,因為貓在打架的時候都是臉對臉式地撕咬,倘若哪只貓用屁股對著人家的臉,那就證明它從心里就已經慫了。原本這個垃圾桶屬于一只剽悍的奶牛貓,那只奶牛嘴上一撮黑色的毛,我偷偷稱它希特勒。希特勒今天不見了,這只大黃霸占了它的地盤。不知道昨夜的哪聲貓叫屬于希特勒,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次見到它。
當然,我說過我并不是那種會給貓咪喂食的愛貓人士,反而還有一點怕貓,每次我路過都只是匆匆瞥一眼走過。剛來萬平口的時候我還會害怕它們會不會突然跳到我身上,因為它們個個身手矯健,肌肉發(fā)達。但這是我在萬平口待的第二年,已經見過太多貓在這里討生計了,我慢慢摸索出了它們貓界的法則,它們不需要我的愛心,只要我不半夜突然站到它的身后和它搶地盤,那我們之間就永遠都只是擦肩而過的路人關系。
汪哲突然發(fā)了火,彎腰抄起一塊石頭砸了過去,大黃尖著嗓子嚎叫了一聲,跳到垃圾桶下,開始低吼哈氣。汪哲還要上前去,被我拉住了。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半小時前他剛跟他媽通完電話。那會我躲在墻角的水井旁乘涼,刻意不讓自己聽到他們家人之間的對話。他掛了電話后說,我要去沖個澡。他收拾了下洗漱用品,就要往外走。我們這個巷子里有好幾家公共浴池,大敞間,有涼席和躺椅,一晚上五塊錢,男女都能躺在那里乘涼或者干些別的什么。
我也去。我起身拿起洗漱包。他有點詫異,你不是不愛去那兒嗎?
今天想去。
他沒多說什么,看得出來他和他媽聊得并不好。
最后汪哲罵了句本地的臟話,被我拽走了。
汪哲先進去沖涼了,我找了個雙人空位坐下,幾個挺著大肚子的大叔搖著蒲扇在燈下走來走去。萬平口的夏天悶熱潮濕,絲毫沒有北方炎夏的干灼感,跟以前我在南方藝校讀書的時候一模一樣。
汪哲濕著頭發(fā)走過來,說你還去不去?我拿起包進了浴室。
女浴室只有一個矮胖的阿姨在淋浴,她的皮膚像島上所有人那樣,黑黝黝的,臉上是被海風吹出來的一條一條灰色的紋路。我想用不了幾年我也會變成這樣,萬平口是個極容易同化人的地方,我覺得我已經快要適應這里了。
我倆躺在涼椅上,汪哲玩著手機。你媽怎么說,我問。
操他媽的,一會回去記得提醒我弄死那只野貓。
罵兩句得了,干嗎那么大火氣。
一只傻貓,又聽不懂我在罵它,太便宜它了。
那你媽到底怎么說的?
二
我媽答應了,找個時間就可以去看房子,不過預算比你想的要低,我媽想讓咱倆一起還貸款。汪哲似乎不太滿意,我下意識地理解成汪哲不想讓我背上貸款。
兩年前,我還用心地規(guī)劃著一個人的生活,汪哲的出現(xiàn)突然打斷了我的計劃。他說我們倆應該有個家,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他的真心,所以畢業(yè)仿佛就是一個節(jié)點,畢業(yè)之后,我就會有一個完整的家了。
那很好啊,我說,你媽也要留一點養(yǎng)老,她們那個年紀的人,身邊沒有男人,總要存一些錢才會有安全感。我安慰著汪哲,至少我們有了套房子,家算完整了嘛。
萬平口這兩年在網上突然火了起來,冬夏都會有人來打卡拍照,那片免費的觀景臺開始對外地人收費,房價也已經有要暴漲的苗頭。去年我跟汪哲媽媽提過,要趕緊買房,再過幾年想買也買不起了。那時我在我們的同學群里看到一個同學發(fā)的消息,他在當?shù)氐姆抗芫稚习?。汪哲媽媽嘖嘖瞥了我一眼,那你挺能的,還有當官的同學,怎么看上汪哲這個二流子的?
房子很快就定了下來,是我之前在網上看了很久的一套小三居,20層,三面都能看到海面與天空交接的地方。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海天一線,交界處并不是完全交融在一起的,遠處有一條明顯的黑線,黑線后面是無盡的黑暗。那晚,我夢到天空和海面盡頭的那條黑線,它快速旋轉、放大成一個黑洞,海水無聲而洶涌地涌入到那個黑洞里。我想掙扎著起來,卻發(fā)現(xiàn)那個黑洞就在我的手上,海水源源不斷地涌到我的手心。水從我的毛孔滲透出來,我驚叫了一聲坐起來,一只貓猛地跳出門去。我的手掌濕了一片,腥臭得像垃圾桶里腐爛的海魚。
汪哲轉了個身,又睡去了。
我看了眼手機,已經六點了。今天汪哲的媽媽漣漪要來,我起身去海邊買剛出港的螃蟹。路過胡同的垃圾桶時,那只大黃還在,只是奇怪地將半個身子藏到垃圾桶里,嘴里叼著半條腐爛的海魚。等我買好螃蟹回家時,漣漪和汪哲正好從門口走出來。
漣漪一把抓住我的手,走走走,大清早的跑哪里去了,我都和人約好時間了。
我看著汪哲希望他能告訴我要去干嗎,但汪哲眼睛看向別處,沒有看我。直到公證處的人在我面前攤開兩張協(xié)議時我才知道,漣漪要讓我簽一份婚前財產證明,證明我們即將要一起還貸的房子屬于汪哲的婚前財產。我看著汪哲,他利索地拿起筆,在協(xié)議上簽上了自己的大名。
我和汪哲并排坐在公證處的桌子前,還沒結婚,卻像是一對即將要簽署離婚協(xié)議的人。
從公證處出來,我給徐湘打了個電話,她的聲音里掩飾不住的疲憊。
你在干嗎?
寫劇本啊,有事嗎?
我坐在萬平口最知名的海崖上,這里是海面滑翔的起跳點,距離海面只有五米。崖下是蔚藍的海面,海水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打著海崖,如果從這里跳下去的話,大概率是不會被淹死的,但是會造成全身性的骨折。
你在寫什么劇本啊?
還是那些,一個農村扶貧的電視劇,還有一個愛情的軟科幻大電影。你要是沒什么事的話我先掛了,我要去睡一會……
我晚上到南京。我在她沒掛電話之前說,她那邊頓了有三秒鐘,你把車次發(fā)給我,到了我去接你,說完她掛了電話。
漣漪冷冷地看著我收拾東西,她向來不喜歡我,總覺得我和汪哲成不了。我把東西收拾完,給汪哲發(fā)了個短信說,我走了。他沒有回。漣漪一直倚在院子的門上,直到我拉著行李箱要開門,她突然激動地咒罵起我來?;蛟S她心里是盼望我能妥協(xié),簽了那個婚前財產協(xié)議,給汪家生一堆孩子,和他一起還完房貸,然后在人老珠黃、身無分文的時候被汪哲一腳踹出汪家,她顯然沒料到我當場就把公證書一撕兩半,這讓她在公證處朋友的面前顏面盡失。
我推開她,她趔趄了一下,坐到地上。我本想回罵她一頓,但我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本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的囚犯意外得到特赦。我拉著箱子匆匆走了,臨走還帶走了早上買的那提螃蟹。
路過垃圾桶的時候,大黃仍在垃圾桶邊吃著什么,它的嘴里永遠都會有食物,饕餮一般充滿著對食物的欲望。它看到我,警覺地停下了咀嚼食物的動作,立起了耳朵。奇怪的是它的精神比前幾日萎靡了不少,一只瘦弱的貍花聞到了腐爛的魚味跑了過來,大黃哀聲一叫,嘴里叼著半條魚一瘸一墊地跑走了。大黃的腿斷了一條,我猜那是汪哲干的。
我把螃蟹扔到了垃圾桶里,那個不知道最終會屬于哪只貓的房子。
三
徐湘是我的同門師姐,只是比我大很多。上學那會我在某個綜藝頻道做實習編劇,負責了一檔相親節(jié)目的故事編寫。她是節(jié)目的總編劇,所有嘉賓的生活背景以及要與誰牽手成功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臺上伶牙俐齒、光鮮亮麗的嘉賓們沒有一個能逃脫得了她的擺布。后來實習結束,徐湘請我們幾個實習生去喝酒唱歌,另外幾個女生見徐湘喝酒的架勢就慫了,沒待一會就各自找借口走了。
她給我調了一杯推到我面前,問我,你呢,你男朋友不等你回家吃飯睡覺?
我沒喝過洋酒,想嘗嘗。不知怎么,我覺得可以跟相親節(jié)目的總編劇聊一聊感情上的事情。那時我和汪哲感情尚好,我答應了他畢業(yè)就跟他回他家鄉(xiāng)礫州,雖然心里還是不太確定自己能不能放得下南京。
但我倆誰都沒有主動挑起話題,她一直悶悶地喝酒,點歌器因為沒有點歌開始隨機播放著歌曲,所以那晚我倆誰都沒怎么說話,只是最后臨走時,她說,酒量不錯,下次再約。之后我又在臺里工作了一段時間,不過我沒等到徐湘和我再約酒,因為她沒過多久就辭職了。一起實習的小姐妹問我那天晚上我倆發(fā)生了什么,我回了個問號,她回了條“湘姐是蕾絲(lesbian)哎!”語氣驚奇。
和副導一起吃飯,聊起徐湘,副導說她有一個孩子,只不過后來得了產后抑郁,主動放棄了孩子,跟老公離了婚。后來我離開了臺里,就和那些人再無聯(lián)系。這個城市里的人太多了,根本認識不過來,而且,我已經答應汪哲一畢業(yè)就和他一起回萬平口,他說在萬平口的海邊安家,每天都能伴著海浪和鳥叫聲入眠。
再次遇到徐湘,是我快要畢業(yè)的時候,身邊的人普遍找到了年薪很高的工作,我也有些動搖了。汪哲特別生氣,以為我欺騙他,本就不愿跟他回礫州。我和汪哲吵完架拖著箱子跑了出來,我沒地方可去,只好順著西康路一直往里走。巷子里面的小路非常奇怪,以一個石磨盤為中心分出了八條小路,中間連接的多邊形其實就是個八卦。每條小路前都有一根水泥柱,像是一個知天命的法陣。我恍惚地走進八卦里面,離我最近的一個水泥柱上貼著一條租房信息,我走得累極了,索性坐下?lián)芡藦V告上的電話。是個女房東,她有些氣喘,說自己剛出門,要我晚點再打給她,說著掛了電話。迎面我看到徐湘拿著電話走過來,我喊,湘姐?
原來那條租房信息就是徐湘貼的。
徐湘看著我,搖了搖頭,幫我拉起行李回了她的房子。
我本來要去……算了,等下次吧。
這是一棟在七樓的老破小,沒有電梯,我倆到家時累得氣喘吁吁。
我本來要把它賣掉的,但是買家臨時反悔了,徐湘點了根煙,你呢,和男朋友吵架了?
我突然不想和汪哲回礫州了,結婚、生孩子,也不是說不好,只是突然覺得自己一旦回去,就沒有可能性了。
我和徐湘癱坐在地板上,冰箱里還有酒,兩個單身的女人就著孤獨醉了一場。只是喝酒的時候,我或許欺騙了徐湘,我告訴她以后我也是獨身主義者。因為徐湘跟我提過在這個城市有很多堅持單身生活的人,他們有統(tǒng)一的小群,叫單身者互助聯(lián)盟。
我再醒來時,徐湘已經走了,外面漆黑一片,只有窗邊沙沙的風聲和時不時傳來的貓叫聲。不知道是酒的原因還是什么,這棟空蕩蕩的房間現(xiàn)在暫時屬于我了,門廳、洗手間、陽臺,最重要的是臥室,只有我一個人。我可以不穿睡衣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甚至可能會養(yǎng)一只狗或者貓。小時候我曾帶一只流浪貓回家,它臟兮兮的,眼神里全是千百年來被人馴化成的祈求收留的眼神。但我家很小,只有不到二十平,我和媽媽的床擠在角落里,里面搭了三個紙箱子,把一張單人床改裝成了雙人床,一直到我上大學,我都和她睡在同一張床上。
那能算一個完整的家嗎?小時候我經常會思考這個問題,一直到我上大學。
大學的時候是八人間的上下鋪,好在可以在床上安裝窗簾,那一個多平方是獨屬于我的空間。讀研后拿到第一筆獎學金的時候,我終于能在外面租一個小房間了。我在租房網上選了一套小一居,帶我看房的就是汪哲,他是那家租房中介公司的員工。他幫我完成了整個搬家工作,然后成了我男朋友,順理成章地住了下來。所以迄今為止,我還從未有過屬于自己的空間。
如果沒發(fā)生那件事情的話,我想我應該不會妥協(xié),隨汪哲回萬平口。如果那樣的話,我也應該是單身互助小組的元老級人物了。
那件事發(fā)生在我住進徐湘房子的第二天晚上,凌晨十一點多,窗外突然下起了雨,在雨聲和酒精的催眠下我很快睡著了,夢中是小時候父母吵架的模樣。我看到父親的眼睛綠油油的,像一只餓貓,朝我撲來。我猛地睜開眼,從噩夢中醒來,但臥室的角落,那雙明亮的貓眼依舊在那。我慌忙開燈,那貓哀叫了幾下。燈亮之后我清楚地看到了貓的樣子,是一只三花,它面色哀傷,腿上似乎有血跡。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撿到又被媽媽扔掉的那只流浪貓。我還記得它被扔出去時,哀傷地回頭看了我一眼,直到我跟它說“你走吧,你留下只會更加不幸”后,它沒有絲毫猶豫,迅速地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我翻身下去,想撫摸安慰一下它。沒想到它低俯下身往后退著。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該如何與貓相處,只是一味地將自己所謂的同情心施加到它的身上。我不記得那一瞬間是如何發(fā)生的,根本沒等我反應過來,它已經完成了起跳撓我、然后迅速從七樓的窗戶跳出去的一系列動作,等我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右胳膊上出現(xiàn)了一條十幾厘米的抓痕,血慢慢順著胳膊淌了下來,滴到褲子上。之后的一切都記不太清了,像是在夢中發(fā)生的。后來汪哲跟我說,我打電話給他,等他趕到時我已經哭得沒力氣了。
狂犬蛋白一千二;狂犬疫苗八十,但要打五針。你這個情況,我建議打蛋白。野貓,主動攻擊人,傷口還這么深,不打蛋白不敢保證。畢竟狂犬病死亡率百分之百,誰都不能給你擔保的。醫(yī)生看似把選擇權讓給了我們,實際上告訴我們如果最后我們選了疫苗,還要心驚膽戰(zhàn)好幾個月。我看了一眼汪哲,他果斷說,打蛋白。打完針他摟著我走出醫(yī)院,那一瞬間感覺兩個人在一塊生活也不全是徐湘嘴里那么的不堪。
畢業(yè)前的最后一個月,汪哲的房子也沒到期,我們倆也就各自住著,偶爾他會來幾次。期間徐湘來過幾次,都是找我出去喝酒、逛街,有時候和其他一些獨居者聊天,互相推送工作邀約。他們有些是表面有男女朋友、工作體面的公務員,有些是功成名就的企業(yè)老板,更多的是像徐湘這種大齡斜杠青年,走在大街上,沒有人能看出他們是堅定的獨居者。據說中國已經有超過五千萬的空巢青年,走在大街上,你壓根不知道到底是你和他們不同還是他們和你不同。
徐湘沒有發(fā)現(xiàn)汪哲仍跟我廝混的痕跡。我的心中生出了一點小小的、陰暗的背叛心理,有些愧疚,但又有些令人振奮的快感,我像潛伏在這個城市單身互助小組的特務,窺探著這些獨居人的生活。
四
畢業(yè)前幾天無事可做,徐湘帶著酒來我這。又下雨了,南京這座城市六月份總會突然就下起雨來,有時候下一會,有時候會淅淅瀝瀝下一整天。那幾天我接了一個小活,要幫人寫一下《八月:奧色治郡》的評論。外面下著大雨,我倆拉著窗簾邊看電影邊喝酒。
那棟年久的舊公寓里,維奧利特·威斯頓盛著自己一身的千瘡百孔,看著關系層層嵌套互相扼喉的兒女,你能想象到自己幾世同堂的樣子嗎?每個生命都是帶著天生被賦予的罪過降世。白墻上的投影突然扭曲了一下,梅麗爾·斯特里普的臉只剩了半邊,汪哲毫無征兆地打開了門,我驚恐地看了汪哲一眼,低頭不去看徐湘,不知道她什么表情,但她很利索地收拾東西走了,直到我離開南京前,我都再也沒見到過她。
坐在去南京的高鐵上,兩年前那種窺探別人隱秘的興奮感在胸腔慢慢發(fā)酵成濃郁的愧疚與恥辱。礫州到南京四個小時的車程,我想起了那只讓我和汪哲重歸于好的野貓。它此刻可能瘸著一條腿和其他的貓搶奪著食物,以它的戰(zhàn)斗力我想它不會太吃虧。也有可能它早就因為傷口感染而死去。但無論如何,它賦予我生活方向的意義遠比它能夠想象的要多很多。我猜它什么都不知道,這更加讓人沮喪,它無心地就讓一顆本應該在宇宙中橫行的小星球被另一顆質量更大的星球牽引住了。
動車到站時,我打開手機,汪哲的短信進來了。他說,你去哪兒了,我覺得和我媽還有得談。
我拉著行李箱往站外走,抬頭看到了徐湘,她穿著一身布衣躋著拖鞋倚在南京南站的出站口,我抬手刪掉了汪哲的短信,迎了上去。
她開車來的,我有些拘謹?shù)匕炎约旱南渥犹нM后備廂。坐在副駕上,我看著徐湘,她似乎更寡淡了,車子在應天大街高架上行駛時,燈帶一條條閃在車窗上。徐湘說,回來就回來唄,干嗎還找我。
我覺得我欠你一個道歉。徐湘笑了一下,讓我給你當司機算你的道歉了?
本來還帶了一兜螃蟹的,半路扔給野貓吃了。
這次要待多久,一天,還是半天?
這次不回去了。你那個房子還在嗎?能不能再租給我,我先付你一年的房租,提前退租不用你退錢的那種。
第二天,我被徐湘的電話吵醒,要我陪她去一趟江寧。
她把車停在一所私立幼兒園外面,環(huán)境優(yōu)美,戒備森嚴,只能從郁郁蔥蔥的爬墻虎葉子縫隙中看到里面偶爾閃過的那些糖果色衣服的影子。徐湘從后座取過一個豪華包裝的蠟筆盒遞給我,你幫我交給諾諾。自己卻沒下車。
我在門衛(wèi)處填表,班主任一個人出來了,我轉身,徐湘開著車拐到了旁邊的路口。
班主任說今天是你來的呀,對徐湘不下車似乎一點都不驚訝,領著我這個她從沒見過的人進了幼兒園。
我啞然,只好笑著回答是,您就是諾諾的班主任吧,聽徐湘姐說您特別年輕。脫口而出的竟是中年婦女味道的客套。
諾諾在操場上滑輪滑。我倆站在操場邊,諾諾班主任指著一群小朋友給我看。其實以前我從沒見過諾諾,也不知道她的樣子,只是順著她的話說是吧。
是吧,是一個語焉不詳?shù)脑~語,生活在礫州港口邊的人都這么說,今天沒風,是吧。頂好的天,是吧?!笆前伞鄙峡?,又是個萬能句式,無論聽到的是紅事還是白事,吃沒吃飯還是打沒打魚都能在后面接一個是吧,我很快就習慣了這個句式,礫州的語言文化恐怖地用一種本應該家鄉(xiāng)才有的浸染力改變了我的語言習慣。
班主任舉著手大聲喊:張諾——聲音出乎我意料的大,大到旁邊圍觀輪滑的小朋友們跟著嘻嘻哈哈地叫了起來。他們七嘴八舌地朝著滑過來的一群孩子喊:張諾——張諾——一個穿粉紅色衣服的小女孩從人群中滑出來,冷靜地坐在地上,脫下輪滑鞋,歸置整齊后,才冷冷地走過來。
我這才看清楚諾諾的臉,除了她身上那種不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清冷感,居然沒有一點像徐湘的地方。
諾諾,你就是諾諾吧,我是……
你就……是爸爸說的……會送我禮物的小仙女吧。
我愕然,我想張諾已經六歲了,說話應該不至于這么磕磕絆絆吧。
這……這是送給你的。我一時無措,蹲下身遞給諾諾手上的禮物。
諾諾顰眉接過,我看她表情還以為沒見到媽媽鬧情緒了,沒想到她小心地把書包打開,用奶音認真地說,那我……也有一個禮物要送給……你。
她伸展開一張蠟筆畫,畫著一只橘貓,懷里還有三四只顏色不同的小奶貓。
幼兒園前面樹林里那只貓咪生了一窩小貓咪,諾諾吃力地像讀繞口令一般,我把它們畫了下來,送給你,小仙女姐姐。我趕緊把畫卷了起來,走出幼兒園,進了拐角徐湘的車里。
你女兒給你的。我把畫奉上。
沒嚇到吧?徐湘展開諾諾畫的蠟筆畫問我。
諾諾她……
是,自閉癥。
自閉癥應該要送特殊學校吧,在這里沒問題嗎?
她爸爸安排的,家長那邊還好都比較好說話,每年多給學校送一些贊助費,在這里跟了兩年了。這里什么都有,餐廳、游戲區(qū)、操場、各種課程老師,這個學校的校長還專門請了一個特殊教育的老師,專門給像諾諾這樣的孩子上課、培訓。
自閉癥的孩子會知道自己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樣嗎?
徐湘沒有說話,一腳油門下去,我們準備回家了。
五
回了西康路胡同里徐湘的那個七樓的小房子。
昨天因為到得太晚,我扔下行李就昏昏睡去,第二天剛醒就被徐湘拖著去了江寧。和徐湘從江寧回來,才發(fā)現(xiàn)房子和以前一模一樣。
七年前就這樣,那會我還在上學,從學校撿了一只黑貓,那只黑貓渾身是傷,大概是搶奪地盤時沒打得過其他的貓吧。房東不喜歡它,當著它的面要我把黑貓扔掉,我自然不肯。沒過多久,合租的男孩告訴我房東把房子掛在了中介網上,要賣掉房子。那時候我剛讀研,寫了兩個電視劇剛發(fā)了一筆稿費,大概也是年輕,意氣地去中介那里簽了合同。直到要辦理過戶,房東才知道是我買了她的房子,過后還向我道歉,說自己兒子正準備考博,算命先生說要往北走,南方有烏云。那天見到黑貓,心里嘀咕著,為了孩子考博,萬事都得小心著。
我打開冰箱,果然有酒。取出兩個杯子,徐湘打開了投影儀。
去年的《八月:奧色治郡》還沒有看完……徐湘揶揄我。
別別,看個別的吧。
后來那只黑貓呢?我們一邊喝酒,一邊看著電影,一邊閑聊著。
不得不說面前放的是一部極其乏味的電影,以至于即便我走神了,或者突然被徐湘的講述吸引,再重新接上時,都不會特別遺憾剛才錯過了什么。于佩爾扮演了一個失去了母親又被丈夫和孩子拋棄的大學哲學科女教授,與自己學生極其有分寸地探討人生,非常中產而平庸。
黑貓后來生病了,多年的野外生活讓它的腎和心臟都不太正常。作為一只流浪貓,它也算高齡了,醫(yī)生說它差不多有七歲了。那次從醫(yī)院回來它就不再進食,貓糧已經嚼不動了,我給它換了羊奶粉和幼貓奶糕,再用針管一點一點推到它的嘴里。那時候我已經懷上了諾諾,每天要寫劇本到凌晨兩三點鐘,隔四個小時還要給黑貓喂一次藥。我前夫跟我商量,要不把黑貓送走吧,你太辛苦了。
他就是這么個人,嘴上說著體諒我很辛苦,卻寧愿躺著玩手機也不愿替我分擔一點。
貓就是貓嘛,哪有你肚子里我們的孩子金貴。
他說得太大聲了,我心虛地看了一眼黑貓,恰好黑貓也懨懨地抬起了頭,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地低下了頭。
你閉嘴,我當時應該是讓他閉嘴了。
不會是黑貓聽懂了你前夫的話,某天自己悄悄走了吧。
徐湘搖搖頭,不,如果是那樣就好了。
第二天,我寫劇本到凌晨四點,為了清醒我去了次臥打開了窗戶點了根煙,黑貓竟迅速地掠過我從七樓窗戶跳下。那會我嚇呆了,反應過來才去把我前夫叫醒下樓找它。黑貓雖然沒摔死,但是斷了兩條腿,而且連羊奶也不喝了。
你是說,黑貓想自殺?這也太扯了吧,它又聽不懂人話。
為什么我們會覺得貓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們每天要假寐二十個小時,耳朵有三十二塊肌肉,這個家里所有的信息它都了然于心。我知道,貓都知道,他們懂我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然后根據我們的行為再決定要不要繼續(xù)留在這個家里。
黑貓很快就去世了,生諾諾的時候,我經常會想起黑貓,如果沒有懷上諾諾的話,黑貓是不是可以多活幾年呢?生完孩子沒過多久我就受不了了,我聽不得諾諾的嗷嗷大哭,她的哭聲像一個滿是鋼針的頭盔一樣箍住了我的頭。我不得不離開他們。
我對不起黑貓,也對不起諾諾,所以我不想去見她,其實她除了爸爸也認不得其他人。
我給徐湘倒?jié)M了酒,別想了,世界上就親人關系不好處理,沒辦法處理。
外面下起了雨,雨越來越大,開始有雨水從窗戶縫隙滲進來。
那天晚上也是下著雨,一只懷孕的三花從窗戶跳了進來,把我撓傷了,是汪哲接我去醫(yī)院的。那時候我知道他是純粹喜歡我的。
現(xiàn)在為什么回來呢?
我趴在七樓的陽臺窗戶往下看,至少有兩只貓曾經從這里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黑貓瘸了,三花那時我無心顧及。樓下的綠化帶里有幾只野貓躲在樹下避雨,不知道它們知不知道那只三花的結局。汪哲的短信又進來了,我把手機卡摳出來掰成了兩半。我想起徐湘說的話,貓很難喂熟,即便你一日三餐伺候得它好好的,只要它想離開家,隨時都會走,哪怕是從七樓跳下。就像你一樣,來去毫無掛戀,放下也可以如此決絕。
就像大黃或者黑貓和三花,在事實面前太清楚自己能否守住自己的垃圾桶,能否成為某個家庭的一分子,一旦得出否定的結論,便會決絕地離開。我把窗子打開,雨水淋濕小半個屋子。我希望那只三花能夠知道,我想讓它留下來。
畢竟人都會有失算的時候,何況一只貓呢。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