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燒

陳璽

小說講了“我”發(fā)燒的經(jīng)歷與感悟，借由發(fā)燒時變形的感官體會，隱秘而微觀地重釋了世間百態(tài)?！拔摇钡轿錆h參加同學(xué)聚會，回家之后多日高燒不退，在混沌恍惚與百無聊賴中觀察生活世相，思考世界與人生，眼中的外部世界因肉體高出的兩度體溫而變形幻貌，那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呢？

一

“做么事？開門撒！”

隨著砰砰的拍門聲，剛滑入睡意黑窖的我，倏然挺起身，噌地靠在床頭。身子略抖幾下，我頓時清醒，直覺遇上了劫匪。摸著錢袋，拿起手機，搓著敷在胸前，想到隨身就是幾百塊錢，手機沒開通支付寶，就是些小錢，我隨即定穩(wěn)了許多。

“你個扳毛的，快開門撒！”

又是串悶顫的拍門聲，我的身子晃蕩著。摸著健碩的臂肘，想到自己走上街，也有讓人不容小覷的外形，回味門外的江城話，憶起這幾天同學(xué)聚會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我搜羅幾句，嘀咕著呼地站起身，拍著門扇，噴著火氣，對著貓眼，見個摸著下垂肚皮的黑胖家伙，噘著嘴，怒氣沖沖地站在外面，晃著身子，伺機強攻。我抓住門把，轉(zhuǎn)了一圈，就要拉開的瞬間，倏然歸位。貼著門縫，將嘀咕著的話，用霸道口氣和噴涌的火氣，射了出去：“你嚇老子！做么事？”

醉漢愣住了，低聲歉了幾句，沉縮回門外吱啦呼嘯的車河的噪音中。

燃起一根煙，靠著飄窗，扯開淺黃色的窗簾，我推開焊接著不銹鋼護欄的窗戶。冷風(fēng)拂面，我抖著縮起身子，想起昨天還是高溫，今天卻是深秋的滲涼，我的額頭就像秋日枝頭的蘋果，黏著層蠟，關(guān)節(jié)酥軟。窗外的幾棟高樓，稀落地亮著幾扇燈。小區(qū)外是疊起的圈圈套著圈圈，下落時散開的立交。貨車拖著貨柜，爬坡時喘氣，下坡時咣當(dāng)。的士就像五色的甲殼蟲，飄閃于貨車間。

門外傳來竊竊的答問。我捻滅煙蒂，耳貼門縫，判斷著外面的狀況。看著垂下的窗簾和清冷的柵欄，我知道這一隅空間，就是個牢籠，如果有人結(jié)伙硬闖進來，也只有認(rèn)命了。

2019年的“十一”大假，畢業(yè)三十年，平時在微信上冒泡和調(diào)侃的各式稱謂和頭像，從虛擬的空間飄出來，齊聚武漢，追憶當(dāng)年，感懷生命的作弄和青春的易逝。定了十月六日清晨六點返程的高鐵票，怕趕不上車，不顧同學(xué)的挽留，我搭乘他的私家車，夜里從木蘭牧場返漢。搓著手機界面，在高鐵站附近的酒店，我尋著合適的住宿點。酒店住多了，有點煩膩，點開臨近高鐵站的民宿，瞄著房間的擺設(shè)，想到就是幾個小時的小息，奔著新奇和感悟潮流，我落了單，點了去民宿的導(dǎo)航。

車子停在小區(qū)門口，我提著行李，送別同學(xué)。直身瞭望，立交橋下的斑馬線上，蠕動著從車站過來的乘客。抹了把額頭的雨絲，我夾裹在穿著夏衣，瑟縮顫抖的人流中，來到三棟樓前。泛黃的毛茸茸的秋草叢間，堆著一排敞著蓋子的塑膠垃圾桶，小山般包裹著垃圾的五色塑料袋撩翻著，擠在一起隨風(fēng)飄著，似乎正在復(fù)活的界面。和著方便面味道的腐臭，隨風(fēng)襲來，幾只草皮色的碩鼠，刨著盛著面渣的方便面盒，眨巴著黑豆般的眼睛，瞥著穿行的鞋子，吱吱推搡著恣意啃食。

心里一陣泛潮，我摸出根煙，叼在嘴上，進了樓梯間。過道上方密布著電線，垂吊的感應(yīng)燈晃著，像要告訴住客這棟樓的秘密。電梯咣當(dāng)?shù)搅?，梯門閃開，混著酒食味道的暖氣，像個嬌艷的女郎，倏然間抱住我，讓人窒息。電梯內(nèi)的燈，隨著上行的咯吱聲，忽明忽暗。低頭一瞧，地上是成片的煙蒂、歪倒的酒瓶和堆積的嘔吐物。我捂住鼻子。電梯間貼著女郎的小卡片，還有代孕的小廣告。梯門閃開，我蹦了出來。電梯閉合的瞬間，我怯愣愣站在漆黑的條形空間中。我跺了下腳，樓道的燈亮了。幾扇白色門泛著瓷實的冷光，隨著過道的冷風(fēng)，逐遞晃著，與我似乎有了某種共意。

下到樓下，我掏出手機，撥通了訂房電話。垃圾桶上的塑料袋，撲拉著招手。兩只老鼠從袋子中溜出。袋子貼著草皮，蹣跚著撲地裹在我的腳腕上。松開拖箱，屈身扯開粘著油污的袋子，我跺著腳。一件綠色圍裙從昏黃夜色中，飄到我跟前。我抬起頭，寬松圍裙上面，是位表情僵滯的姑娘的臉。核對了我的信息，她搓了半晌手機，找到我的單。她帶著我，逆著人流，來到小區(qū)值班室，接過我的身份證，對著閃光的卡槽，嘀了下?？吹狡聊簧献约旱念^像，我忐忑的心安妥了。站在值班室臺階上，看著幾位穿著高鐵乘務(wù)工服的姑娘，結(jié)伙說笑著過來，我突然感到夜色中的小區(qū)，有著暖意。

姑娘說，這個小區(qū)都是在漢務(wù)工的農(nóng)村人，勒緊褲帶交了首期，簡單裝修后出租給高鐵乘客的。生意寡淡的時候，一家人也會聚在這里，總算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瞄著樓道上犯困的夜燈，我好像看到了燈下一家人辛勞的身影和困倦而又愜意的笑容。推開房間的門，狹小的空間，高起的洗手間，翻新的二手家具，拼裝的臺式電腦。

門外的窸窣聲息了。和衣躺在床上，盯著閃著光斑的屋頂，我慶幸自己在時代變遷的大潮中，成了城里人，想象著如若命運捉弄，自己也可能在城市邊緣游離，有這樣一套房子，在村子有了顯擺資本，也算是將后輩拴在了城市混凝土的叢林中。鬧鐘嘀嗒，東方泛白，我酥軟地爬起來，拖著行李，將鎖匙放在書臺上，帶上了房門。

昏黃的夜燈，我打著哈欠，困倦地瞅著縮脖屈身的路人。隨著趕車的乘客，看著熄燈閉門，臺階上翻騰著黃葉的值班室，我想如若遇襲，依舊亮著警徽的值班室，也就是個擺設(shè)。裹起夾衣，我瑟縮著加快了腳步。上了高鐵站的平臺，燃起一根煙，眺望著俯下那片小區(qū)，我感到那也是蜂巢都市里的一個里弄，寄托著窮困階層打拼的希望。

二

換乘地鐵，正午時分，我回到家。

僵硬的身體看到了熟悉的巢穴，意志的管束倏然開解。打開噴淋，赤身入浴，一個趔趄閃開。撩著溫?zé)岬乃F，摸著冰涼緊縮的肌肉，水的溫潤襯得皮膚怯怯的癢。皮膚像上層蠟，任性地推擋著水的揉搓。我感到胸膛憋悶，納悶水和皮膚怎的就結(jié)下了梁子。擠一坨浴液，借著水柱，搓成沫沫，我硬是將水珠和肌膚撮合在一起，給了我一個浴后的清爽。

想到晚上的飯約，我喝了幾口茶，撩起浴巾，屈身昏睡過去。手機吱啦了幾下。我翻身拿起手機，騰地坐起來，感到有些眩暈。摸了下額頭，滾燙刺熱。想起往日的感冒發(fā)燒，我趿著拖鞋，拉開抽屜，倒騰出幾包感冒藥，撕開封口，混著倒進嘴里，咕咚了幾口水，心里譏笑著感冒病毒，開車到了餐廳。

朋友約了位部隊搞創(chuàng)作的首長，叫我拜讀他的作品。首長帶著兒子，司機跟前跟后地伺應(yīng)著，就位后首長絮叨著自己的文學(xué)情懷，間或與兒子討論著社會話題。我頭腦憋脹，承接著首長的酒杯，應(yīng)和他的話題。餐臺轉(zhuǎn)動著，冒著熱氣的菜盤，搖曳著香味，對著客人擠眉弄眼，挑逗著食客的味蕾。首長激情地回憶著自己的童年，眼里閃著淚花，講述大哥對他的撫育之恩。他端起酒杯，訕笑著說，他給大哥在漢買了套房，侄子婚事也算有了著落。我問在哪個位置？他笑著說，高鐵站邊上。知道就是昨晚住的小區(qū)，我本想絮叨幾句。站起來的熱暈，稀釋了我的絮叨，一時發(fā)蒙，我賠笑點頭應(yīng)著。品了塊蒜瓣牛肉粒，咀嚼的香味沒了，下咽時心口泛潮。我拿起紙巾，咳咳著捂住嘴巴，強撐著的應(yīng)答的意志瓦解了。我遞上自己的額頭，在確認(rèn)發(fā)燒的慰恤中，準(zhǔn)備離去。將我送到樓下，首長握著我的手，叮囑著他新書發(fā)布會的日期，讓我定要出席，最好講幾句。

出了閘口，就是閃著尾燈的車河。我趕緊拿起剎車桿。平時看到林立的高樓，閃爍的霓虹，撲閃著尾燈的車河，常為自己生活在這樣的都市自豪。滾燙的軀體蒸煮著情緒，我搖下玻璃，頓感這現(xiàn)代繁華的虛偽和無聊，恨不得扔下車子，赤足在崎嶇的山徑上狂奔，來稀釋昏聵的狂躁。游弋在藥店前，我預(yù)感到這次的發(fā)熱與往日的不同，強撐著停好車，摸索著推開了藥店的門。

柜臺后坐著位穿著白大褂，隔著泛著藍光的鏡片盯著搓動的手機屏幕，哧哧呆笑的姑娘。見我蜷曲著身子進來，她愕然放下手機，晃著溫度計，塞入我的腋下。昏熱地靠著椅背，打量清冷的燈管，瞭望著整面墻的藥材抽屜，我瞬間有了種觸及生命底色的虛脫感。瞄了眼掛鐘，姑娘拿出溫度計，對著光管晃了幾下，說39.7℃。無力地眨著眼，我無奈地笑了。她拿出幾種藥，說著效用和建議。從著她的說道，想著自己的病癥，我選了幾種藥，趔趄著爬上車，昏然間推開家門。

兒子準(zhǔn)備司法考試。想到三十年前自己參加律考，本想和他絮叨幾句，看到他手里掂著的厚厚的輔導(dǎo)教材，我靠在沙發(fā)上，頭腦發(fā)脹，一臉茫然。沖服了藥劑，我怕傳染給家人，扶著樓梯，晃到客房。推開窗戶，穿著內(nèi)衣，我側(cè)躺在床上。我撳滅房燈。屋外是新開的商業(yè)中心。人們奔著好奇，入夜潮水般擠在落地玻璃后的冷氣間。巨型凹陷的空間中，邊上布滿了落地電梯，拖家?guī)Э诘娜?，趿著拖鞋，對著琳瑯的商品，比畫著。情侶們擁在戶外角落，吸著果汁，迷情地打量著閃爍的霓虹，呢噥耳語。穿著背心，戴著黃色塑膠安全帽的工人，有的站在腳手架上，拎著手把焊接;有的揮著旗子，指揮著吊裝。

空氣悶熱潮濕。摸著好似涂著蠟汁的額頭，滾燙中我期望沁出層汗。困倦中，想著窗外的情景，我慫恿著自己從繁茂的生活中，擠出感懷的蜜汁，平和著自己高了兩度后，恣意煩躁的心緒。捶打著酥痛的關(guān)節(jié)，摸著騰騰的心跳，我感到人類用理性構(gòu)建的精神世界，都是常溫下的發(fā)酵。如果給人類的肉體升高兩度，我們?yōu)橹院赖睦硇院颓楦校瑢冃?，就像自然界的發(fā)酵，本來要做酒，卻變成了醋。平直的感官世界中，我們感受不到空間的曲率，升高兩度，人的肉體在高溫下的調(diào)整和聚合，靈性感宮世界也隨之變異，昏昏乎乎中，我感到空間在變形，體察到了曲率的感官存在，世間的人和事在曲晃的幕布上，本真無忌地搖曳著。

窗外的嬉鬧聲沉寂了。家人安睡。骨骼和肌肉在平直的坐標(biāo)上，變得燥熱和麻痛。我撐著床，坐起來，靠著床頭。燃起一根煙，在憋脹酥痛的催促下，我曲著身子起來，像個病入膏肓的老人，趔趄著推開房門，坐在陽臺的小凳上。清朗的弦月掛在南方看得到星星的夜空。溫?zé)岬囊癸L(fēng)，像把蘸著清漆的刷子。我蜷曲著身子，像尊木乃伊，刷子撩刷著身子。我抽掉凳子，靠著落地玻璃，蹲在門外，頭埋在兩腿間，閃爍的煙蒂，佐證我的呼吸。我想起記憶中黃土地的老農(nóng)，勞作了一天，回到家里，習(xí)慣蹲在門前的屋檐下，看著老黃牛晃著胯，搖著尾巴，舔著嘴巴，哞哞地叫。撫著緊繃著的肌肉，捏著隆起的膝蓋，我體會到蹲著或者圪蹴，那都是身子垂直勞作后，蜷縮起來的拉伸和放松。生命亦如靜流的河水，潺潺中感受著夾岸的風(fēng)景。生命也是一把琴弦，只有在彈撥中，才能奏出美妙的和音。無憂富足的生活，享受著生命的靜美和安詳，人們生命的體驗，在一個淺白層面上蹦跶。病痛、困苦、厄運和無盡的煩憂，讓生命的琴弦震顫，讓河道變得陡峭曲折，也讓我們感受到生命的倉促和多彩。生命又是道白光，困苦和榮華恰似一柱棱鏡，轉(zhuǎn)動中讓人們體會到生命的斑斕。

在床的躺臥和陽臺的圪蹴中，我對著下落的一輪清輝，在垂直和平直的坐標(biāo)中，伺候著這些年默默支撐我精神游離的沒有什么言語的身體。困頓中，想起專家說的發(fā)燒是身體儲存的預(yù)備役戰(zhàn)隊和外來入侵者的戰(zhàn)役，消滅了入侵者，身體會更加強健。我咬著牙，抿了幾口水，屈身回房。我納悶，平日的感冒，?？人?，喉嚨發(fā)炎與關(guān)節(jié)痛并發(fā)，此次感冒，就是個高燒。我思量著，病菌司令也在總結(jié)戰(zhàn)術(shù)，要從一個通道，集中兵力擊垮我。

昏睡中，我想起武漢的民宿?；璋禑艄庀?，我擠滴著稀溜的洗手液，搓了搓蚊蟲叮咬留下的疤。想到昏暗的電梯間粘貼的小廣告，我倐地吸了口冷氣。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我會不會染上了病。我拿起手機，摸著燙熱的額頭，搓著屏幕，扒在護欄上，瞭望著灰黢黢小區(qū)，在理性的窺探和感性的拉扯中，將關(guān)注點放在艾滋病上。蹲在屋墻下，我順著頭條的推送，將艾滋病的病理和傳染，瀏覽了一番，瞬間輕松了好多。摸著手背結(jié)的疤，撓著邊，扯下甲，擠弄著泛出的汁，我突然想到如果擠出的洗手液中，有了那種病毒，它會不會在我洗手的當(dāng)口，潛入我的體內(nèi)。瞄著網(wǎng)上艾滋病的潛伏期，我搖頭笑了，覺得自己有點神經(jīng)質(zhì)。

翻來覆去中，我感到周圍空間在變形，擠壓我不自在的身體。窗外閃爍的霓虹，像個嬌艷的女郎，賣弄風(fēng)情。艾滋病的憂慮像個女巫，在變著形的空間中，戲弄著我。順著憂慮的長廊，我憂心萬一染了艾滋病，我將如何面對家人和熟人。憂慮的滋擾，慢慢地由虛顯實，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俯下屈身趴在床上，愧疚蔓生，添雜著悔恨的引子。引子發(fā)酵，吞沒了愧疚，我的眼眶濕了。

早餐的時候，兒子推門喚我。沉浸在虛熱的迷離和深深的悔恨中，想到兒子要考試，我坐在餐桌前，盯著幾種餐點，沒有一點胃口。手搭在兒子的肩上，我呆愣地盯著他，捏揉了幾下，掙扎著咧開嘴，哧哧笑著。老婆疑惑地看著，走過來，摸著我的額頭，說我燒蒙了，讓我趕緊去醫(yī)院。

三

門鈴響了。包裹到了。首長寄來他的大作，附了幾句話，叮囑我定要出席他的新書發(fā)布會。我翻開書，斜靠在床上，瀏覽后記。他以那位賣血染了艾滋病的同學(xué)為主線，展開他的鄉(xiāng)村敘述。翻著書頁，看著書中主人公的苦難日子，想著自己若也感染，我將重走他的病痛之路，我越看越沮喪，眼前泛出坨坨方塊，像玻璃般閃著光，有的文字清晰，有的字跡模糊。

合上書，我閉眼感受著旋轉(zhuǎn)脹縮的空間，眩暈中想到了那位做院長的老友。過了好長時間，我抓著桌沿，屈身坐起來，搓著面頰，感到世界好像變了，原本美好的一面遁失，露出冰冷猙獰的面目。找到院長的電話，我撥了過去。說了病情，他用權(quán)威的口氣，建議我買那種進口抗生劑，趕緊服用。微信點給了老婆。老婆將藥買回來，說成人的藥店要處方，給你買了兒童裝的，店員說加倍服用就行了。接過藥囊，溫水灌服，我拍著額頭，將穿著白大褂院長的權(quán)威和嚴(yán)謹(jǐn)，加附在藥囊上，捏著喉結(jié)，頓感有了精神。

躺在沙發(fā)上，我祈求著藥力發(fā)威，滾燙的身軀依舊滾燙，院長的白大褂褪掉了，權(quán)威的表情變得隨意。陽臺傳來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簦也幻靼诪槭裁磧r格不菲，整天做廣告的洗衣機，沒用多長時間，旋轉(zhuǎn)起來就像拖拉機。咣當(dāng)聲中，院長的面頰在變形。摸著額頭，我坐起來，拿起藥盒，瞄了幾眼。踢騰的咣當(dāng)聲，撩起我的火氣，走到陽臺，跺著震顫的地面，瞥著閃光的按鍵，我失控地拍了幾下。洗衣機息聲了。兒子出來。我轉(zhuǎn)過頭，挺身湊上前憨憨地笑。

隨著兒子進屋，書房門口的冷氣撲面，我冷得一顫，扒著門框，看著這方陰冷的空間，頓悟到中醫(yī)說的陰陽和熱寒的玄妙?？粗组L的書，瞥著墜落的日頭，捶捏著酥痛的關(guān)節(jié)，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打發(fā)這濕熱裹身的長夜。斜躺床上，對面亮燈的商業(yè)中心的健身房，外面是環(huán)形的天臺泳池。穿著健身服的男女，有的走在跑步機上，對著掛著手機，嘻哈搓著;有的躺在臥推板上，舉著手機，擠眉弄眼;有的躺在健身墊上，擺弄著造型和表情，忙著讓教練拍照;有的趴在泳池邊，拿著手機，對著藍瑩瑩的水面和斑斕繽紛的街區(qū)，推搡著照相。我突然感到這看似繁華的生活，實則是人們在無聊和空虛中，順時尚和從眾，孤獨快意地燃燒著自己的生命。

拉開抽屜，我加了平時備用的讓人昏睡的感冒藥，期望藥能讓我暫時遁離渾身的酸痛、恐患艾滋病的憂慮和窗外讓人紛亂的熙攘。思緒沒了圖像，像錄像機倒帶，纏繞著的散碎的腦電波，又像筐中的鱔魚。陣陣酸痛催促著，身子翻來覆去，不知怎樣擺布，才能贏得各個部位骨骼和肌肉的選票。骨骼和肌肉吵嚷和推搡了好長時間，倒帶停止了，盯著暗黑的屋頂，在變形和旋轉(zhuǎn)中，我靠在床頭。我攥著拳頭，對著爭吵的骨骼和肌肉，狠狠捶打了一番。爭吵靜息，渾身松活了。看來骨骼和肌肉要么捶打，要么得受力，這些玩意兒生出來，就充滿了奴性。沒有這些奴性的骨骼和肌腱，大腦的權(quán)威就無從談起。

坐在飄窗，啜了口茶，搓著茶杯，我呆然地望著窗外。商業(yè)中心的人稀落了，臨街的夜宵排檔，冒著燒烤和蒸煮的煙氣。半裸著身子的人們，舉起酒杯，笑鬧著。對面樓宇西餐廳的帷幔后，一盞蓋帽猩紅的燈燭，烘托著迷離幽冷的空間。一對戀人捏著紅酒杯的高頸，舉起酒杯，緋紅的臉頰抖開，露出羞怯溫柔的笑，水瑩瑩的眼珠對望著。我撓著脖子，想著溫情含欲的場景下，荷爾蒙的咕咚。我揉著眼睛，眩暈地打量著變形模糊的空間。戀人虛化成了孩子、少年，直到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者。荷爾蒙的冒泡、靜流和噴涌，直到枯竭，它像支彩筆，調(diào)和著斑斕的色彩，將荷爾蒙轉(zhuǎn)化成社會化的愛欲，讓它穿上文明和典雅的外衣，最終在荷爾蒙的涌流中，完成了社會化的浸合。在生命墜落的界面上，相濡以沫的老者的對望，青春的噴發(fā)和奔流，都沉寂于世事滄桑的長河中。

鳥雀啾啾，俯瞰著彩光四射的商業(yè)中心，它們不明白去年的工地邊上還有蔬果等覓食之地，今何以變成這般模樣。我叼上煙，燃起猛吸幾口，咳咳著站起來，摸著墻，走到門口。月光透過落地玻璃，灑入廳堂，成了一道灰白斜搭的簾，清寂中變著形，顯出這方空間難為所察的幽緲和深邃。我蹣跚著，抹著垂落的光簾，像要穿越到另一個空間。蹲在陽臺上，一對鳥雀吱吱著，猛烈地抖動著翅膀，尖利地啄著對方的脖頸，時而疊抖，時而追逐嬉鬧。我瞇著眼睛，噴了口煙，不知道它們是在廝打，還是在發(fā)情。西餐廳的那對戀人，溫文爾雅的對望，另一個空間中，可能又混雜著撒嬌廝打和愛欲噴發(fā)。

一對鳥雀蹲在對面樓宇頂上的避雷線上，縮著脖子，蜷曲偎依，享受著月夜的清輝。捻滅煙蒂，捋著如氈的發(fā)叢，愣愣地望著夜空，我感到人實際上龜縮在自己建構(gòu)世界中，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語言和不同的膚色，卻在共同感知的基礎(chǔ)上，有了共同的時空觀，有了通用的科學(xué)、哲學(xué)和藝術(shù)。人類延展著控制自然的能力，將別的物種擠到生存的邊沿，回望又覺得地球上只剩下人類的時候過于單調(diào)，人類也就沒了在別的種系前炫耀的空間，便對快要滅絕的種系給予保護?？蓯鄣镍B雀，它的感官世界不為人知，它黑豆般的眼珠中，有自己的時空，也有自己獨特的表征體系。人類將自己難于探知的其他種系的感官世界，歸類于自然界。人認(rèn)識自然，就是用自己的文明，吞并和碾壓其他種系的表征體系。西餐廳的那對戀人，鋼筋上俯臥的這對情鳥，他們都在自己的感知世界中，做著同樣的事。

四

幾枝櫻花伸到窗前，兩只鳥雀躍在花瓣上，抖著頸毛，對著我啾啾。我默然嘆氣，撐著床墊，晃身坐起。瞅著鳥雀，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夜的那對，恍惚中有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搓開手機屏幕，看到首長的未接電話。我回撥過去，弓著腰，站在門口。首長叮囑我參加他的新書發(fā)布會，聽說我依舊高燒，他說和一家醫(yī)院的老板是老友，安排我去貴賓中心。

喝了幾口粥，我感到心慌，渾身冒著虛汗。老婆開著車，聯(lián)系好醫(yī)院的接待員。停車場下車，瞇了眼亮晃晃的日頭，感到天旋地轉(zhuǎn)，我趕緊蹲下來，看著草叢里忙碌歡暢的螞蟻，覺得自己活得還不如螞蟻。老婆攙扶著我，迷糊中我感到邊上的人駐足，用好奇和同情的眼光打量我們。我抓住樹，望著旋轉(zhuǎn)的天空，重重疊疊的樹冠，變形的大樓，我脫開老婆的手，憋著氣晃到門口。玻璃門彈開，冷氣撲面。我一個寒戰(zhàn)，趕緊閉上眼，軟著身子，刺溜下滑時，老婆架住了我。沉凝的門內(nèi)空間，就像一方麻石。我吞咽著口水，掙扎著顫開眼瞼，見導(dǎo)診推著輪椅，快步出來。癱在輪椅上，一群人的忙亂中，我躺上病床，抽了血，掛上了點滴。想起艾滋病，血檢就會出來。我拉著老婆的手，無力地搓摸著，干裂的嘴唇抖動著綻開，露出勉強而又歉疚的笑。

看著支架上垂掉的滴管，我困倦地閉上眼睛，影影綽綽感到護士過來換藥。額頭沁出一層汗，關(guān)節(jié)和肌肉的酸痛緩釋了。醫(yī)生拿著沓化驗單，抖動著說，我就擔(dān)心是“登革熱”，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排除這種可能，放心吧！沒什么大事，掛些點滴，吃些藥，就會康復(fù)的。沒有聽到艾滋病，我回味著醫(yī)生的“沒事”，緩緩睜開眼睛。護士抽出體溫計，抖著說38.3℃。醫(yī)生揮著手里的夾子，推著鼻梁上的眼鏡，摸著我的額頭，輕聲說：體溫得慢慢降，急不得。高燒退了，器官的功能在復(fù)蘇，依存于肉體的感官世界慢慢停止晃動，沒有了毛邊，變形曲張的空間清朗了許多。我扶著床沿，靠在床頭，環(huán)顧這冷色的病房，慶幸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時空中。世界是什么？現(xiàn)有的精神體系都是基于正常體溫，依從于人類共同的感官，從感官經(jīng)驗中縫補起來的。人們常說熱鍋上的螞蟻，感知的都是螞蟻肉體的焦躁，沒有能力體察到螞蟻精神世界的變異。將人類的體溫升高兩度，肉體苦痛帶來感官器官功能的紊亂，會讓既有的精神體系分崩離析。

月亮爬上樹梢，我像位年逾古稀的老者，顫顫巍巍地坐上車，瞧著窗外的景色，我怎么去的醫(yī)院，成了空白。回到家里，老婆嘟囔著，去了趟貴賓醫(yī)療中心，花了一千多塊錢。服完藥，我看著醫(yī)院開出的收據(jù)，終于明白什么叫貴賓服務(wù)，那不是身份或者關(guān)系的表征，那是用錢買來的服務(wù)。我將藥店買來的藥和醫(yī)院開的藥排放在茶幾上，分析成分和功效。藥店買的、院長介紹的和醫(yī)院開的藥，主要成分和列示的毒副作用大同小異。藥店買的是中外合資的大品牌，院長介紹的是省級藥廠的產(chǎn)品，堂皇的貴賓中心開的藥，卻是私人小廠的產(chǎn)品。我搓著臉頰，不解其中的玄妙。我抖摟大廠的藥盒，想到醫(yī)生叮囑要吃醫(yī)院的藥，便塞進抽屜中。低頭看著另幾種貴賓中心配給的鄉(xiāng)鎮(zhèn)藥企的中成藥，有的止咳清肺，有的清熱利喉，有的祛濕補氣，跟我的病癥都不搭邊。

抿了口水，我百思難解，無奈地搖頭苦笑。躺在沙發(fā)上，瞄著一排藥，我估摸著前幾天吃的藥，可能今天才有了效果，我暈燒難耐，去了貴賓中心。他們的診療搭上前幾天藥效的翹首曲線，燒退了些，卻拎回一堆標(biāo)著統(tǒng)一標(biāo)簽，多是不搭邊的中成藥沖劑。我在吃與不吃間猶豫，看著躺在茶幾上赤白的收據(jù)，接過老婆遞上的水杯，我指著藥盒，嘿嘿笑著。她嘟著臉說：發(fā)個燒，就一千多塊。藥都得吃，那都是花錢買回來的。

兒子考試結(jié)束了，他感覺不錯，心情暢快。看到我坐在客廳，說回去上學(xué)前，想吃頓四川火鍋。老婆總是想著兒子，她收拾著東西，就要出門。我緩緩起身，嘴巴吧咂著，想著火鍋的味道，這些天總是與稀粥為伍，也該進補了。到了山城火鍋店，兒子扯來菜單，攥著鉛筆，鉛筆根的橡皮戳著臉蛋，點著菜。老婆拎著茶壺，燙洗餐具。我摸出煙，剛點著，服務(wù)員過來，不讓抽煙。我歉意笑著，走到門口，前面樓房背面，一排浸著油污，縫隙污銹的排煙方管，貼著墻面，劈開窗戶，爬上樓頂。樓下的廚房，熱氣繚繞，吆喝聲聲，赤著胳膊的師傅，掂著菜鍋，撲拉的油焰燎起，變著形吱溜滑入風(fēng)門，順著管道升天了。

滾燙的麻辣油鍋，像溪邊的青蛙，悠然地吹著黏稠的泡泡。泡泡裂開，一坨蒸汽觸著頂上的燈光，隨著冷氣，飄著消失了。調(diào)好骨碟，兒子操起長筷，順撩著牛肚，夾起一撮，蘸上醬料，吹著吸入嘴中，哈著氣大嚼。嗅著熟悉卻又陌生的氣味，我干裂的口腔，并沒有沁出食液。想起小時候，寒冬臘月放學(xué)回家，拿起冰冷的蒸饃，切開撒上干辣椒面和鹽粒，攥緊咬上一口，失水的饃屑、小片的辣椒粉和顆粒狀的鹽，在口腔內(nèi)搓磨，隨著吸氣，幾種味道沁入心扉。我夾了片黃喉，吹著入嘴，沒有鹽味，像塞了口雞精。我掩著嘴，走到洗手間漱口，納悶神奇的發(fā)燒，竟讓作料沒了味道。

明天就是首長的新書發(fā)布會?；氐郊遥野胩稍诖采?，拿著筆，翻看勾畫著。書中艾滋病的描寫，揪著人心。我抬起頭，瞄著屋外，隨著高燒的退去，翻騰思緒中，我順著幾日焦慮的慣性，想打撈與自己粘連的艾滋病，卻怎么也下不了鉤。精神是肉體的衍生。肉體器官的病變，帶來感官的變軌，會吸納人的精神，在對未來不可知的擔(dān)憂中，順著感官異樣的繩索，人會重新掂量生命的坐標(biāo)。偉人能夠成為偉人，就是在自身病痛纏繞時，能夠收斂感官的咆哮，將自己的生命之光和愛發(fā)散到公眾身上。

下半夜，困頓的肉體歇息了，浸泡在碎片化的夢境中，我縫補著現(xiàn)實的缺憾，憧憬著未來的多彩。天快亮的時候，我夢見自己的頭，像個長滿刺的榴蓮，黃面上長滿了刺，鼻子塌陷在溝渠中，眼瞼的刺抵撞著，眼睛想睜卻又睜不開。寬闊厚實的嘴巴外翻著，赤紅的口腔密密麻麻長滿了尖利赤白的獠牙。我拿起半截玉米棒子，填入口腔，任憑怎么咀嚼，滿嘴利牙隨著忽閃的口腔彈閃著，就是不能咬下玉米粒。我呼地坐起，摸著額頭的冷汗，回思夢中真切的畫面，心想是不是上天冥冥中在啟悟我，自己看起來滿口是牙，真正咀嚼時，卻并不中用。

借著月光，踩著廳堂里自己的孤影，我扒著餐臺，蹲在墻角。老婆買來一只榴蓮，留下開裂的半邊，西落的月光照著，地上映出一排刺。摸著榴蓮的刺，搓著地上的影，我想起了恐龍的牙齒和齒輪。蹲著點上一根煙，瞇眼看著月光里飄起的青煙，想到給首長新書寫的提綱，我瞬間感到溫柔些，做人不可較真，你雖滿口利牙，其實就是個擺設(shè)。

五

夾著體溫計，在老婆的勸慰下，我端起碗，喝了幾口粥。抽出體溫計，她對著門廳的霞光，嘀咕著還是低燒，讓我安歇，別參加活動了。我搓著手機上首長的留言，搖著頭，解釋了半晌，軟著身子，拎包出門。

發(fā)布會在圖書館的中廳舉行。圖書館在中心區(qū)的街角，前面是開挖的地鐵工地，車子在臨時整修的輔道上堵成了長龍。瞥了眼顯示屏的時間，搖下玻璃，我燃起一根煙，隨著前車撲閃的尾燈，點著剎車。打開收音機，一對男女聲嘶力竭地賣著紅酒，牽強地尋著理由，稀釋著消費者的困惑。調(diào)到另一個臺，播放著裝修廣告。好不容易掉轉(zhuǎn)車頭，拐入圖書館的路邊，一群廣場舞大媽，幾個音箱放在邊上，飄蕩著《風(fēng)吹麥浪》的曲子。

到了閘口，保安看著車牌，問了幾句，按開橫桿。首長的司機過來，揚手搭在車門上，迎我下車。架空的大廳冷氣很足，我縮著身子，一串冷戰(zhàn)，后悔沒帶外套。好些老人，追逐著撒歡兒的孫子。條形的塑膠凳上，躺著幾位穿著裝修工服的工人，傳來了陣陣鼾聲，一定是夜班下來，來這里蹭冷氣的。臨近書店門口，鋪著地毯，擺著成片的椅子，主持人拍著麥克風(fēng)，調(diào)試著音響。

知道我發(fā)燒，見我困弱蜷曲著身子，首長讓司機脫下軍裝，給我披上。他攬著我肩，說著發(fā)布會的程序，不容回絕地囑我一起吃飯，喝上幾杯。我擺著手。他抓住晃了下，松開迎接別的客人去了。幾位評論家蹺著二郎腿，拿著發(fā)布會的彩單，高談闊論。見我進去，熟悉的幾位站起來，好奇地扯著軍裝，問我什么時候入伍了。我訕笑著，摸著額頭，抖著軍裝，解釋了幾句。幾位軍人，英姿勃發(fā)地挺直腰板，坐在前排。我脫下軍裝，抱著臂肘，縮坐在凳子上。首長介紹著寫作的初衷，敘說自己的童年。動情之時，他眼眶發(fā)亮。他將大哥請上臺，拉著他的手，敘說著兄弟情深。

評論家上臺，講了套玄妙的理論，瞬間讓人感到，教授就是教授。臨了他拿起首長的書，指頭搓著書頁，嘩嘩抖摟著，用剛才的理論，給這本書蓋了個帽。我眨巴著眼睛，手搓著下巴，暗想教授也就是翻了下后記，讀了前面幾頁。聽到介紹，我呆然起身，習(xí)慣性地對著聽眾欠身，在禮儀小妹的引導(dǎo)下，踩著地毯，走上臺子。對著麥克風(fēng)，額頭冒汗，我一時語噎，瞥著前排幾位教授，見兩位教授穿著鱷魚T恤，我想起了夢中的榴蓮大嘴。教授胸前的鱷牙，那是真牙，人家見到食物，都不肯撕咬品味，我這個半桶水，又何必較真哩！我將其自己的童年，護擁著書中的內(nèi)容，順著艾滋病患者的生活，將自己高了兩度曲張的思考添加進去，卻入了人物的心性和生活，本想收著的話題開解了。

出了圖書館的門，我握著首長的手，要趕快回家。首長瞪著眼，拍著胸部，說要有點意志力。他叫來司機，讓他幫我開車，說我丟了，要關(guān)司機的禁閉。司機吐著舌頭，扶著我，將我塞進車?yán)铮觳缴宪噯?，按下門鎖，踩著油門。車子哧哧抖了下，隨著車流，向酒店駛?cè)?。我掏出感冒藥，擰開礦泉水蓋子，將一把藥粒沖了下去。靠著椅背，閉上眼睛，蓋上那件軍裝，我回思剛才的情景。司機轉(zhuǎn)頭瞄了眼，拍著方向盤，笑著說首長直性子，是個熱心腸，讓我別介意。

首長站在門口，招呼嘉賓，后面站著手夾著香煙，顯得有些拘束的蒼老的大哥。走到門口，他大哥從人縫中閃出，摸出皺巴巴的煙盒，抖出一根煙，笑著遞過來。看著他樸實憨厚的笑，我推了幾下，隨著他另只手抖來的火苗，我夾起一根煙，吸了口，便是一串的咳嗽。聽說我是農(nóng)村出來的，他眨巴著眼睛，閃著溫情和相知的光。他瞄了兄弟一眼，晃著煙蒂，感懷地說，我四十多歲，得了個小子。他讀書不成，跟著裝修隊，在武漢混，好些年也沒落下什么錢。三十多歲了，還沒找到媳婦?，F(xiàn)在農(nóng)村給孩子說親，得在城里有套房子。我兄弟知道了，給了些錢，我抖凈家底，東借西湊，早幾年，總算在武漢高鐵站買了套房。想起秋夜寒風(fēng)中那個小區(qū)，我嘆了口氣，附和著他知足的情緒。

給我披上軍裝，司機讓我入座。他拎起酒樽，放在桌布下，拿起礦泉水，嘟嘟倒?jié)M，附在我耳畔，讓我應(yīng)付下。酒場洋溢著幾種方言的吆喝聲。首長給每桌敬酒，后面跟著哥哥和那個腆著肚子的小伙。我趔著身子，隔著晃動的人頭，定睛一瞧，小伙正是那夜站在公寓門外，對著我嚷吵的黑胖。小伙高興，見父親酒量不行，跟著父親后面，卻成了主角。到了我坐的桌，首長晃著酒杯，說著感謝的話。他大哥扯著我胳膊，指著小伙，對我低語道：這就是我那小子。干起活來有力氣。好喝酒，喝大了脾氣不好。見兄弟還在說道，他續(xù)道：這小子本是塊當(dāng)兵的料。早些年，我給兄弟提說了幾次，他說沒文化，在部隊沒前景，就是不答應(yīng)。這事我一直怨著他哩。洪亮的聲音到了，溢著酒液的杯子晃過來，上翹的胳膊后面，是首長漲紅的臉。我遞上酒杯，欠身抿了下。黑胖閃出，撩起T恤，摸著下垂的肚腩，晃著酒杯，盯著我，將酒液倒入嘴中。

說了幾句告辭的話，我站起來，從吵鬧的人群中離去?？斓介T口，見穿著軍裝，我脫下來，尋著司機。人群中的黑胖，撩起T恤，拍著晃動肚子，瞪眼盯著司機，嘴角泛著白沫，偏著脖子，指著司機說：“你個板毛的，磕老子，快喝呀！”

軍裝搭在椅背上，想起秋夜門外的那幕，我縮著身子，摸著依舊溫?zé)岬念~頭，倏然離去了。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