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車山上的櫻花開了[散文]

在迤薩古鎮(zhèn)

我再一次來到紅河縣。

從33年前的1987年開始，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力量在招引，我不斷來到這里，一次又一次。我記不清到底來過多少次，在這里的所有經(jīng)歷融入到我的生命中，甚至無法辨別它和我的故鄉(xiāng)的差異。是的，我追尋紅河縣的步伐從來沒有停止過！

到了，到了。我再一次來到了紅河縣城迤薩，那個數(shù)百年間馬幫馱來的小鎮(zhèn)。山頭的城堡是哈尼土司錢家二爺?shù)暮勒?，那里曾?jīng)富麗堂皇、金迷紙醉，男人們爾虞我詐、舞槍弄刀，女人們爭風吃醋、勾心斗角，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毫不遺漏地濃縮在一座小小的山頭上。新時代，城堡變成了馬幫博物館，門前修建了馬幫廣場，南來北往的人在這里領略古鎮(zhèn)風情，本地人則在這里散步納涼、三五成群地家長里短。我在這里偶遇熟人、巧碰故知，我?guī)缀跏煜ぷ约杭乙粯邮煜み@里。我還清楚地記得女詩人海男多年前在古堡里喃喃沉吟的詩句：“我是古堡里的一個女仆，每天為主人擔水、挑柴、搗衣、喂馬……”

到了酒店門口，迎面走來掛職紅河縣人民政府黨組成員的云南省文聯(lián)干部盧亞。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他問走在前面、不久前從紅河州文聯(lián)主席崗位退下來的華莎女士：哥布主席到了嗎？我正好聽到這話，便上前幾步，拉著他的手寒暄幾句，我們就此認識。這次我們的紅河縣之行，是為了讓文學在脫貧攻堅工作中發(fā)揮更大作用的積極實踐，應該是盧亞會同縣里的領導謀劃的結果。這個年輕的縣級領導干部在整個活動中忙前忙后、對參會人員關懷備至，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紅河縣脫貧攻堅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于當天下午召開，其中套開的紅河縣脫貧攻堅征文頒獎儀式尤其引人注目。會場上有縣委主管脫貧攻堅工作的領導、主管宣傳文化工作的領導，縣駐村工作隊總隊長、副總隊長也出席。作為在任的金平縣金河鎮(zhèn)牛欄沖村委會駐村扶貧工作隊隊長、第一書記的我，對這樣的有關脫貧攻堅的場景和氛圍，既熟悉又親切。今天的主角還有省上來的幾位大名鼎鼎的作家。剩下就是本縣的文學創(chuàng)作者和脫貧攻堅征文的獲獎作者。這些人大部分我都認識，多數(shù)是多年的朋友，只有很少的陌生面孔。他們都生活工作在基層，有的是駐村工作隊員，有的是鄉(xiāng)鎮(zhèn)黨政領導班子成員，有的是鄉(xiāng)鎮(zhèn)站所干部職工，有的是鄉(xiāng)村學校的教師，還有在村民委員會任職的作者?？傊?，他們都是脫貧攻堅第一線的戰(zhàn)士。獲得一等獎的彝族作者張富生是我的朋友，從學生時代開始熱愛文學，在艱難的打工生涯中也不曾放棄，目前擔任阿扎河鄉(xiāng)垤施村委會副主任。另一名一等獎獲得者是一位年輕女作者，會后一問才知她是州屬單位派出的駐村工作隊員，我倆的辦公室竟然只是一墻之隔。好幾個朋友都獲獎了，他們多是州作協(xié)會員，個別是省作協(xié)會員，還有幾位陌生面孔。我手寫我心，他們一直在底層書寫老百姓的苦與樂。作為基層作協(xié)的負責人，我樂于在這樣的場合看到陌生面孔，陌生面孔越多我心里越高興，說明在這個充滿誘惑的時代，文學的隊伍也在不斷擴大，人們也在不斷追求著精神生活的豐富和超越。文學永遠是人們心目中崇高的和對社會有著不可替代作用的藝術形式。紅河縣關于脫貧攻堅的一系列文學活動，就是一個小地方面對一個大時代，努力讓文學與時代銜接、讓文學產(chǎn)生大作為的得力舉措。

雖然800 米海拔的迤薩古鎮(zhèn)的夏天有些悶熱，我的內心卻是舒爽無比的。

飯后我和紅河縣的朋友在街上瞎溜達，我的內心懷著狂喜。是的，好多年沒有這么開心了，我不知道今天那種莫名其妙的欣喜從何而來。《邊疆文學》總編輯潘靈說我“一回到哈尼的土地就毫無拘束（大意）”，說的大概就是這種狀態(tài)。

因我不善飲酒，一位微醉的朋友引我們走進一個果汁店。果汁店顯得干凈、清幽而且雅致，大約100 平方米的空間里掛滿各種新鮮的水果和幾組桌椅，零星地坐著一些人。微醉的朋友說：這是“庫博”。服務員端上來果汁，一嘗，很新鮮！微醉的朋友提著兩串荔枝過來，放在桌子上。荔枝大如雞蛋，鮮紅鮮紅的，皮上的麻點比一般荔枝粗很多。我吃了幾個，很甜，甜而不膩，十分可口。朋友們吃得歡暢淋漓。這是“庫博”的產(chǎn)品“荔枝王”。微醉的朋友說。我第一次在這個店里聽到“庫博”這個神秘的詞，沒想到在后來的采訪中，我和“庫博”有著一種神秘的緣分。原來“庫博”是紅河縣庫博農(nóng)業(yè)發(fā)展有限公司的簡稱，是紅河縣最大的招商引資項目和脫貧攻堅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先鋒，在紅河縣是一個人盡皆知的神一樣的存在，我將在適當?shù)臅r候講述“庫博”及其背后一個神秘男人的故事。

回到酒店已是深夜。由于沒有參加晚上的會議，我對第二天的行程一無所知，只好致電他人詢問。得知我和潘靈一組，線路是浪堤、車古、大羊街3 個鄉(xiāng)鎮(zhèn)。其實紅河縣的大多數(shù)鄉(xiāng)鎮(zhèn)我都去過，而且都喜歡，無論分到哪一組，我都能接受。但我不得不說，這一條線路我是情有獨鐘的，因為，這3 個鄉(xiāng)鎮(zhèn)居住著哈尼族中一個粗獷豪放且美麗、獨特幽遠和神秘的支系——奕車人。在幾十億的人類中，以“奕車”命名的近3 萬人，全部聚居在這里。在哈尼的大家庭中，他們雖然人數(shù)很少，卻以文化的獨特性而引人注目。生活中我的一些朋友也是奕車人，我一直喜歡他們、熱愛他們！我喜歡這一條線路，也許還有一些個人隱秘情感的因素。因此，一向滴酒不沾的我那天晚上在大羊街大醉，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寫到這里，我想大家應該明白此文標題的意思了。其實這個季節(jié)櫻花的花期早已過去，我心中漫山遍野盛開的，是紅河縣的脫貧攻堅之花。

安品村印象

第二天早餐后，在縣文聯(lián)主席方萍女士和駕駛員錢師傅帶領下，潘靈和我向既定線路進發(fā)。在哈尼的土地上我總是原形畢露。不記得車上我是否唱了歌，總之我的心情有著無法形容的愉悅，靈魂早已飛到了奕車山上。車子上上下下在山上盤繞，透過車窗總是看見河谷正在修建的元蔓高速公路。這條玉溪市元江縣到紅河州個舊市蔓耗鎮(zhèn)的高速公路全長近140 公里，已經(jīng)連續(xù)建設兩三年，計劃2019年底全線通車，6月份部分路段試通車。站在山腰向下看，河谷筆直的高速路從西向東在紅河邊順流延伸，有些路面正在鋪柏油，有些路面已經(jīng)畫上了白色的交通標線，也有零星車輛在嶄新的路面行駛。它是離紅河州的哈尼人最近的一條高速公路。雖然有點俗氣，我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個比喻：它是一條閃亮的彩帶，把祝福帶給了紅河南岸的百萬各族人民！

大約一個小時后，我們到達了安品村。方萍家就在村口，與學校和村委會面對面緊挨著。我們下車往她家走，于她是借機看一眼父母，于我們則是深入生活、了解村情貧情。老房子，土墻瓦頂，典型的政府眼中的危房，但明顯不符合加固改造或拆除重建條件，因為他家3 個孩子都是公職人員，屬于自己有能力改建而未建之列。對于我們來說，這樣的房子是一種鄉(xiāng)情，儲藏了童年的記憶，見之親切，難能可貴。門前的院子沒有圍墻，四、五十平方米的院子有著年代久遠的硬化，種了兩棵樹，一棵是梨樹，另外一棵好像是柿子樹。左邊是一塊用籬笆圍起的菜園，約100 平方米，種了各式各樣的蔬菜，還有一棵比較稀奇的果樹，我忘了是什么果樹。在寸土寸金的中國，無論城市還是鄉(xiāng)村，這樣的景致實屬奢侈了。

過了初見的慌亂，坐下來品煙喝茶時，讓我感動的一幕出現(xiàn)了。年近80 歲的男主人方老先生抱著煙筒站起來拉著我的手說：“你就是哥布？”得到肯定的答復后，老人家激動地說：“我讀過你的很多作品！”我感到榮幸和受寵若驚。這樣的場景有較長時間沒有出現(xiàn)了。多年前人們主要靠報紙和書刊獲取信息，在當時叫《紅河報》的報紙發(fā)表幾篇作品就可以名震一個小地方，在《詩刊》《人民文學》《人民日報》《民族文學》等報刊雜志發(fā)表幾首詩歌就能夠名滿全國。著名詩人于堅說過：20世紀80年代建立起來的文學名聲是非常珍貴的，我們要珍惜，如今再也沒有這樣的機遇了。現(xiàn)在的人們獲取信息的渠道豐富多彩，每天被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信息充斥，腦子的負擔也異常繁重，而且分工似乎也更細了，“隔行如隔山”這句話從來沒有現(xiàn)在這樣體現(xiàn)那么充分。因此，請允許我的激動的心情在您的眼前飄蕩那么幾秒！

紅河縣浪堤鎮(zhèn)的安品村我是早有所聞的，常常聽到有人談論它，雖然對它的模樣一無所知，“安品村”這個概念卻是早已儲存在腦子里的。安品村距離縣城32 公里，距離浪堤鎮(zhèn)8 公里，海拔1500 米上下。村人講，“安品”源于哈尼語的“阿皮”，即為“奶奶”之意。從前有一個哈尼族奶奶做紡織活計非常好，十里八鄉(xiāng)美名傳揚。她就住在如今的安品村。“安品”就是奶奶居住的地方。這里過去只有3 個哈尼族小寨子，叫浪扎、阿史克、戈臘，明朝年間部分石屏、建水的漢族人挑貨品來擺攤做生意，逐步遷入安品。于是安品成了一個哈尼族、彝族、漢族雜居的寨子。據(jù)說是一個民族團結示范村。

我們行走在村莊里。沒有“翻天覆地”，沒有“日新月異”，石板路、土坯墻、青瓦頂，干凈、安寧，沒有格式化，仿佛時間凝固在20世紀初葉。走在石板路上，好像回到了童年，放學以后在石頭路上飛奔。盡管這樣的童年有一點豪華，有一點虛幻。村里的活動室在一個三岔路口，活動室門口擺著一個大大的石缸，這個路口的名字就叫“石缸”。這路口過去顯然人經(jīng)馬過，熱鬧得很，可能是一個類似茶馬古道的重要通道。關于石缸，我是了解一些的，在山路上，我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擺了石缸的路口，它們的名字一般都叫“石缸”。一些生活不如意的人、通常是結婚多年沒有生養(yǎng)子嗣的夫妻，在重要的路口鑿一個石缸擺起，每天挑滿山泉水，備上葫蘆瓢、竹節(jié)做的飲水用具，供南來北往的人馬飲用。那時沒有公路、沒有汽車，大山里所有的旅行都是徒步，而且多數(shù)旅客都是負重的，一路走來，人們往往是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一瓢涼水對于他們真是太重要了，解渴解暑解乏，咕嚕咕嚕飲下去后立刻精神煥發(fā)，所有的力氣又都回來了。人們對擺石缸供水的人充滿感激。擺石缸供水的人則想通過行善獲得上天的垂愛，從而改變目前的困境，過上幸福生活。這是中國民眾一種樸素的哲學：一個人只要心善、行善，他的存在對眾人有益，上天就會眷顧他，他的日子就會一帆風順。這肯定是一種真理。所謂“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所謂“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所謂“人之為善，百善而不足”……這口石缸靜靜立在全村最熱鬧的處所，在警醒人們：向善！向善！

我們繼續(xù)順著石板路走。前面道路突然有點逼仄，原來左邊的石墻突兀地伸出來半米，那是以前村里一個里長（舊時村里的最高行政長官）的房子，仗著權勢侵占公共道路。起初村里沒人敢說話。一個瞎子每天摸著石墻走路，有一天走到這個地方，摸到了突出的石墻，感覺道路被侵占，于是就罵了起來。瞎子每路過一次就罵一次。于是村里人就對里長說，你看你這種無恥行為連瞎子都看見了！村里罰了他50 兩銀子，里長只好乖乖認罰。后人評價說：這里長不算太壞，因為還能心服口服地認罰50 兩銀子。

再往前，左上方是一座廟。憑我的經(jīng)驗，有廟的地方就有漢族人，有漢族人的地方就會有人做生意，有人做生意的地方就會有馬幫。安品村的馬幫從前也是下老撾過緬甸的，并不比迤薩的馬幫遜色多少。廟里曾經(jīng)辦過學堂，安品村是明朝年間就有了學堂的。右下方是一座300 多年的老屋。老屋已經(jīng)沒有住人。盡管時間流逝，老屋依然完整屹立村里，從外觀看沒有一點破損，青瓦有著青瓦的樣子，土坯墻有著土坯墻的模樣。在一個小村莊里見到如此經(jīng)年的建筑物，不禁讓人感慨。

村史館在另一條村道上，一座民房改建的屋舍里，這是一則安品村與“革命”發(fā)生關聯(lián)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安品一個名叫李善增的富裕家庭年輕人到元江讀書后，受到革命思潮影響成為進步青年，而后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安品村、浪堤鎮(zhèn)乃至整個紅河縣的第一個中共黨員。學成后回到家鄉(xiāng)，以浪堤小學校長身份作掩護，秘密開展地下工作，后輾轉紅河、元江、墨江、普洱開展武裝斗爭，為黨作出了貢獻。新中國成立后在普洱縣工作，不久蒙冤回鄉(xiāng)，30 多年后獲得平反。整個村史館就是李善增同志革命斗爭事跡博物館，雖顯單一，卻也頗具價值。參觀完村史館，我默默告誡自己：不忘初心，不忘初心！

村委會的同志介紹，脫貧攻堅工作給安品村帶來顯著變化，村民通過小額信貸、勞務輸出、產(chǎn)業(yè)發(fā)展等惠農(nóng)惠民政策，打開了脫貧致富的思路，走出了發(fā)展經(jīng)濟的路子?，F(xiàn)在，村里的很多老房子都沒人居住了，他們都在城里買了房，常年在外面忙活，只是節(jié)假日或村里有什么大事才偶爾回來。

安品，這個傳統(tǒng)村落，古色古香是它的外表，謀求發(fā)展才是它的靈魂。

浪堵、妥索、櫻花谷和櫻花姑娘

我們今天的目標浪堤鎮(zhèn)浪堵村委會妥索村民小組。浪堵，這是一個與我有緣分的村寨。33年前，我和紅河縣石頭寨鄉(xiāng)碧苗村委會哈批村民小組的哈尼族詩人艾吉一起在紅河大地漫游，從縣城迤薩坐貨車代替班車的擠滿人的“代班車”到浪堤，在浪堤的旅社住一夜，第二天步行到大羊街?！按嘬嚒痹诤喴坠飞暇徛厍靶?，我前后左右都是人，身子緊挨著身子，隨著凸凹不平的山路的節(jié)奏，一車人一會兒前傾一會兒后仰，一會兒左斜一會兒右彎，手伸得高高的緊抓著粗大的鋼筋的篷布架，一刻也不能放松。那會兒從迤薩到浪堤需要4 至5 小時。浪堤到大羊街步行需3 小時。翻過浪堤后山，下坡的時候路過一個寨子，后來知道叫浪堵。我們穿過寨子中間寬寬的石板路，穿過寨子下面的梯田，趟過一條小河，就開始了上坡。上完一段坡路就到了紅紅的鄉(xiāng)村公路，往后就沿著公路走，一直到大羊街鄉(xiāng)。在公路的上方，我們遇到了兩個10 多歲的男孩，他們熱情地打著招呼，末了來了一句讓人吃驚的男人專屬的問候：“Aqqoq maqgul mavq（哈尼文，不便翻譯）？”。奕車人性格之剽悍也由此可想而知了。多年以后，當我和艾吉在很多地方相遇，我們都會用這句話問候對方，然后相視一笑，多年前的情景又浮現(xiàn)眼前。第二天，我們在大羊街鋪著綠松毛的牛肉湯鍋鋪上吃了一碗牛肉，便原路返回。來到浪堵時沿路搜尋昨天那兩個有趣的少年，不遇。

此后若干年，我在個舊的中共紅河州委宣傳部辦公室認識了時任副部長的浪堵女婿、奕車人白克仰，并成為同事和好朋友?？搜龃蟾绾髞頁渭t河州民族研究所所長兼紅河州哈尼學會會長，學術成就斐然，獲評正高級職業(yè)技術職稱。他的字寫得有點古怪，一起共事的時候因為打字員看不懂他的字，我曾謄抄過他起草的公文手稿。雖為公文，那文字干凈利索，既有理論高度又不乏應有的文采，是我讀過的最好的公文。后來我編刊物的時候也曾編發(fā)過他寫的一些朦朧詩。我覺得白克仰是一個被官場埋沒了的文人。

通過白克仰我認識了他的岳父、原蒙自軍分區(qū)副司令員龍哈德。時年龍副司令員已經(jīng)退休、“解甲歸田”，居住在故鄉(xiāng)浪堵村，偶爾出來個舊與女兒女婿相聚。龍副司令員身體尚好，個子高大，酒量驚人。一次，龍副司令員、我、艾吉三人在白克仰的廚房喝酒。我一向不善飲酒，只是倒一點意思意思，禮節(jié)性地陪他們喝。艾吉年輕、酒量好，我注意到他言語間不經(jīng)意刺激了一下龍副司令員。龍副司令員滿臉微笑，頻頻向艾吉敬酒；艾吉也是名震一方的“酒仙”，小心翼翼地一杯杯回敬；他倆你來我往，推杯換盞，喝了一杯又一杯，讓我這個“酒司令”抱著酒罐左右開弓，忙不迭地給他們倒酒。結局是，我送腳步凌亂的艾吉回家，龍副司令員依然滿臉微笑地收拾廚房的殘局。這位在20世紀70年代末的一場戰(zhàn)爭中動員并帶領了很多村民參戰(zhàn)、自己榮立有戰(zhàn)功的老人真是可親可敬。

近年聲名鵲起的紅河縣旅游目的地櫻花谷，就在浪堵村委會的妥索村民小組。

柏油路岔往妥索的一公里多水泥路，明顯是脫貧攻堅工作中新修的，雖然包邊還沒有做好，路面已經(jīng)足夠寬敞，作為一個大山深處農(nóng)村出生和長大的人，走在這樣的路上，我倍感心曠神怡。下坡，下坡，一直下坡，水泥路的盡頭是妥索。準確地說，水泥路的盡頭是妥索村的活動室?；顒邮议T口是一個小小的場子，最多能停4 輛車，如果作為停車場那就顯得太局促了。活動室白底黑字的木牌上寫的村名是妥勺。我打開手機導航，我所在的位置顯示為妥索，還有一個景區(qū)的標志，標志下面是三個暗紅色的漢字“櫻花谷”，比村寨名稱醒目得多。本文下筆前我一度猶豫用妥勺還是妥索。不論妥勺還是妥索，其實也都是哈尼語的音譯，與漢字字面意思無關，但作為地名，應該保持相應的穩(wěn)定。哈尼族村寨名帶有“妥”“托”的較多，多與松樹有關，“妥索”則似乎不然。妥索哈尼語里的發(fā)音是tuōsuǒ，與松樹tuò的發(fā)音不同，因而“妥索”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尚未考證得出。直覺告訴我，我非常喜歡“妥索”一詞，感覺與她似曾相識。

鎮(zhèn)上的干部介紹說，妥索是一個純粹的奕車人寨子，全寨子70 戶400 多人，離鎮(zhèn)政府7公里，離縣城迤薩56 公里。這里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櫻花谷。當漫山遍野的櫻花開放的時候，紅綠相間的大地、鮮花簇擁的村寨、自家陽臺上戴著白帽穿著短褲滿懷春意的“櫻花姑娘”……一幅幅圖景，像畫家筆下的風景畫、像奶奶嘴里的傳說，那么養(yǎng)眼，那么養(yǎng)心！

村民小組長李哈斗家住在寨子腳，我們下車就直奔他家而去。李哈斗50 多歲，樸素實誠，幾乎不通漢語，我對他的采訪是用哈尼語完成的。他的家是一個典型奕車風格的建筑，外看青磚墨瓦，內有堂屋、院子、廂房、廂房里的“姑娘房”……門頭上醒目地掛著木雕的“哈斗居”三字，原來李哈斗把自己家改造成了一個農(nóng)家樂，專門接待來村里旅游的客人吃住。他家在寨子頭已經(jīng)建好了自己居住的房子，這間老房子就開發(fā)成民宿。酒香不怕巷子深，藏在深山的“櫻花谷”日益為外界知曉，每年櫻花開放時節(jié)，很多人自駕前來觀賞，村里十分熱鬧，吃飯和住宿也有了需求。李哈斗介紹說，他家是建檔立卡戶，按政策可以享受3 至5 萬元的貼息貸款，他貸款3 萬元建起了這個農(nóng)家樂，去年實現(xiàn)收入2 萬元。此外李哈斗家還養(yǎng)殖有毛驢兒，耕種有田地，農(nóng)閑時在附近和村里打一點零工，家庭收入顯著上升，2019年順利脫貧摘帽。李哈斗還說，妥索村民小組有建檔立卡戶有19 戶103 人，目前只有2 戶6人未脫貧，未脫貧的原因主要是房子沒有建好。

李哈斗的“哈斗居”陳設簡潔樸實、環(huán)境清靜幽遠，“鄉(xiāng)愁”的味道無處不在。我們在里面聊天。李哈斗的愛人拿出一盤櫻桃干，我嘗了一顆，酸甜酸甜的，味道極好，于是便又吃，吃了停，停了又吃，怎么也停不下來，我的嘴很辛苦，既要說話又要吃櫻桃干。這時有人說到了李菲。李菲？好熟悉的名字！我在想著李菲到底是誰、她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她現(xiàn)在在哪里等等一些哲學的和非哲學的問題時，李哈斗說，李菲是我侄女兒、我哥哥的姑娘。我……我頭有點暈……我手心有點冒汗……我腸子有點亂……我血管里好像有一些故事——

現(xiàn)在我全明白了。為什么我對“妥索”兩個字有一種天然的好感？為什么我對櫻花谷有一種老朋友的感覺？為什么我對這個寨子有面熟面熟的幻影？為什么我見到這里的人有一種親人似的溫暖？這一切都源于我微信朋友圈里一個叫安石榴的女孩。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愛好——文學，這個人住在我的手機里已經(jīng)有四五年，這期間我們斷斷續(xù)續(xù)有一些簡單的交流。我知道她是一個奕車女孩，知道她正在上大學，后來工作了，就在她家鄉(xiāng)的一所小學里教書。一年前聊天中知道她的名字叫李菲。假期的時候，她朋友圈照片下面常常顯示著“妥索·櫻花谷”字樣，看得多了也就有了印象。她的母親是她朋友圈的一號主角，那個戴著白帽子的奕車女子勞動的場景頻繁地躍入眼簾，以致我現(xiàn)在閉上眼睛也能清晰地想起那張飽經(jīng)滄桑卻依然姣好并且樂觀的面容。她家蓋房子時熱火朝天施工的圖片或視頻，也曾一度占據(jù)她的朋友圈。昨天縣里召開的脫貧攻堅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我們第一次見面。她一身潔白的裝束，身材高挑，皮膚白皙，五官清秀可人，渾身散發(fā)著青春的氣息。她的座位在我后面。她姍姍來遲，會議即將開始時才匆忙進入會場，進來后有點不知所措地尋找座位。我起身向她招手，示意她的座位在我后面，聰明的她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徑直走過來，她的屁股剛接觸椅子，主持人的聲音響起。

昨天剛與李菲見面，今天我就來到她的寨子，坐在了她叔叔的家里。這情節(jié)太魔幻，出乎我的意料，有點像小說。人們把這種現(xiàn)象解釋為緣分。好吧，既然是有緣人，我就無法忽視這個小姑娘的存在，就得說道說道我所知道的李菲。

李菲的故事其實也是脫貧攻堅的故事。如果一句話概括她，那就是：既像山泉水似的清澈透明溫柔，又像棠梨樹一樣堅韌剛毅勇敢。她出生于一個建檔立卡戶家庭，學生時代貧困戶能享受的政策都享受了，比如“兩免一補”、“雨露計劃”、助學貸款等等。這些政策也不能完全解決一個山區(qū)貧困家庭孩子的讀書問題，于是她的讀書生涯就有一個詞如影隨形：兼職。這也可以叫做勤工儉學或者半工半讀。從小學六年級到大學畢業(yè)，洗碗、賣燈飾、餐廳收銀收餐盤、賣衣服、做家教等各種兼職，有時同時做兩份，要不是從小做農(nóng)活練就的一副好身板，真還吃不消了呢。大學期間也得到了一些助學人士的幫助。她憑著自己的堅韌不拔、政府的助學政策、社會的熱心幫助完成學業(yè)并成功就業(yè)。她的職業(yè)是小學教師，就在離家不遠的車普小學，一所在山區(qū)農(nóng)村算是規(guī)模比較大的完小。李菲參加工作以后，按照有關脫貧攻堅政策，她們家也被從建檔立卡戶名冊剔除，不再享受貧困戶政策。客觀上，李菲有了工資收入后，她家的收入狀況大有改觀，“兩不愁、三保障”沒有了任何問題，自然實現(xiàn)了脫貧摘帽。

每年5月初，奕車人要在大羊街的姑娘山上舉辦規(guī)模盛大的姑娘節(jié)，青年男女聚集在山上狂歡，以慶祝農(nóng)事順利做完。隨著旅游業(yè)的發(fā)展，節(jié)日期間外來游客也很多，整個山頭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年輕人都來比賽唱歌跳舞、約會相親，全鄉(xiāng)的帥哥美女全部集中在那里。每年節(jié)日的一個重要活動是奕車姑娘選美比賽，名曰評選“櫻花姑娘”。這是整個節(jié)日最亮麗的風景，也是全鄉(xiāng)民眾最期待的節(jié)目。李菲在大學時代曾報名參加了一屆“櫻花姑娘”評選比賽，以出眾的外貌和力壓群芳的才情，一舉奪得第二名。至此李菲在奕車山寨芳名大震，大學畢業(yè)工作沒幾年就當選具有奕車山寨長老會性質、協(xié)助政府管理奕車人民間事務的“奕車協(xié)會”秘書長。

李哈斗和鎮(zhèn)上的干部帶著我們參觀寨子。這個海拔1800 米的寨子和對面300 米處名叫都波的寨子確實坐落在山谷里，四面森林環(huán)繞。鎮(zhèn)上的干部說，谷底比較平坦的地方規(guī)劃磨秋場，那些搬空了的民房計劃改造成民宿。他們說，縣里和鎮(zhèn)上對這個旅游項目非常重視。他們還說，春天櫻花盛開的時候，妥索和都波兩個哈尼寨子就像一對情人，在花叢中獨享愛情的甜蜜。我想象著春天櫻花盛開的時候，漫山遍野的鮮花如何映襯出自家陽臺上戴著白帽穿著短褲的櫻花姑娘那懷春的臉龐之嫵媚嬌美；我想象著白云落在櫻花樹頂，那成群的或者孤獨的旅人是如何驚嘆于天地萬物造化之大美，而忘記了山外那紛繁的世界！

關于浪堵，關于妥索，關于櫻花谷以及櫻花姑娘，肯定還會有更多更精彩的故事發(fā)生。我期待。

程紹武 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