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喵子
1
我把射頻卡丟給領(lǐng)頭的警衛(wèi)員,他刷卡打開車子尾部的監(jiān)禁室,一手毫不費力地拽出萎靡不振的副腦。我從警衛(wèi)員手里取回射頻卡,對著他們微微點頭。
“辛苦了?!?/p>
領(lǐng)頭的說。
“嗯?!?/p>
我一松手,射頻卡溜進我上衣的口袋里。臨走前,我又看了一眼那位副腦,被我制服后他就是那副模樣,焉焉的,一句話也不說。副腦只是副腦,若是人類,想必還會有一番掙扎或哀求。我怎么會去逮捕人類?我的工作是回收員,回收員只負責回收不受控制的副腦,至于其他人類,他們怎樣作亂我都管不著。
這時一直躲在警衛(wèi)員身后的池鯉向我搭話:
“‘副腦共衛(wèi)的人?”
“只是個底層的干員。”
我說。
“這么說,你這個月的績效要被布爾那小子超了,他的影響指數(shù)只有零點九三,你都一點幾了?”
“那又怎么了?”我回應她,“影響指數(shù)算個屁?!?/p>
我聽見身后“嘖”的聲音,剛踏上電梯,池鯉朝我大喊:“喂,奧克沒有聯(lián)系你嗎?”
門緩慢閉合,電機持續(xù)運轉(zhuǎn)。我抬頭看計數(shù)板上的時鐘,現(xiàn)在是二十一點十分,回收員的工作就是這樣,沒有準時上下班的可能。對待副腦,回收員一貫比警察對待嫌疑犯還要緊張。
電梯在三樓停下,奧克進來了。他按了頂樓,頂樓是會議室,這個時候還有誰在開會?他看著我,說:
“我正打算給你打電話?!?/p>
“怎么了?”
他掏出兩根煙,一根遞給我。我沒有接。于是他給自己點上。一股濃烈的煙味在電梯間里彌散開來,空氣變得異常沉重。
他看了一眼監(jiān)控攝像頭:
“你跟我來,這兒不太方便說?!?/p>
我點頭。
“你自己一個人住,很方便吧?!?/p>
“嗯?!?/p>
他自言自語道:“也對,沒有副腦還能工作到這個時候,家里一定沒有要照顧的人。如果我每天工作到十點鐘才回家,我老婆會把我反鎖在門外?!?/p>
“看樣子你今天不打算回家了。”
“是啊。”
我們來到會議室,某個管理層的副腦正在操作計算機和撥動投影裝置的開關(guān),一盞盞全息影像憑空消失。他注視著奧克和我,礦紫色的瞳孔反射了全息幕的光芒,呈現(xiàn)出更為詭異的色調(diào)。他說:
“你好,霍爾先生。你好,胡夜?!?/p>
我沒有理會他,奧克向他點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同步吧,剩下的東西交給我們處理?!?/p>
“好的?!?/p>
那副腦匆匆離開。
“坐?!?/p>
我拉出椅子,坐在奧克對面。他在會議桌上敲敲點點,輸入一串冗長的密碼,又按壓掌紋,最后調(diào)出了一封分局的保密文件,一個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在文件的開頭。
“這是?”
我問。
“李陸星。你們回收員剛?cè)肼毜臅r候,是他親手把工作牌發(fā)給你們?!?/p>
“哦?!?/p>
我想起來了。那是六年前,確切的說,是六年零兩個月前。我記得那個微熱的下午,我和二十九個從警署調(diào)來的新回收員站在分局的大廳里,那塊“恪盡職守”的大匾前,雙手接過那張閃著陽光色彩的胸牌,一串數(shù)字若隱若現(xiàn),二一零六六零三,這是我的工號,僅一眼便記住了。那時,李陸星只有三十二歲,和我現(xiàn)在的年齡一樣,但他那時已是分局的高層之一。他的樣貌在這六年來幾乎沒有變化,或許只是照片沒更新的緣故。但他一直有些禿頂,雖然這不影響他出色的五官。
“他怎么了?”
“你沒看到嗎?他死了?!?/p>
“死了?他才四十歲,出了什么事?”
“自殺?!?/p>
“自”“殺”這兩個字,奧克念得極輕,仿佛他一點也不在意,不懷疑,也不相信,只當那是一個簡短的報告。
我逐句看那文件,皺著眉毛。
“下午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他用這個東西了結(jié)了自己?!?/p>
說罷,奧克從一旁抓起一團文件,打開,一個T03式氣槍的模型在他手掌間旋轉(zhuǎn)。
“這玩意兒很難殺人,只能把一個二百斤以下的男人打翻在地上,但他對這把做了一點改造,口徑,或者氣囊的壓強。一天前,他用槍口抵著下巴,嘭,腦袋炸開了花?!?/p>
“一天前?”
“實際上,李陸星將近半個月沒有出過他的別墅,他在分局的工作已經(jīng)由他的副腦代替,他只負責簽署相應的文件,不過就算如此,他本人仍然掌握了大部分圖騰集團與分局之間交涉的信息。一個月前,李陸星把文件的簽發(fā)權(quán)交給了他的頭號副腦,今天以前他再未出現(xiàn)過,也沒人聯(lián)系過他。中午時,負責采購的高層來問他武裝價格調(diào)整的事,結(jié)果秘書發(fā)現(xiàn)了死在家里的他。”
“確實是自殺,還是有其他的原因,比如……”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副腦,對吧?”
我點頭。
二十四年前,基于物理學研究,圖騰集團使用放射性硅單質(zhì)制造了人類歷史上第一顆類神經(jīng)元大腦。他們通過虛擬現(xiàn)實技術(shù)重建環(huán)境,模擬人類記憶,創(chuàng)造出類人腦意識,將類人腦意識置于類神經(jīng)元大腦,最后將硅基大腦置于仿生義體內(nèi),地球上誕生了一個新的成員,副腦。
六年來,我始終不能信任這種“產(chǎn)品”。
“如果是他殺,李陸星未免也太順從了些。他無比健康,也沒服用任何有安眠昏睡效果的藥物,據(jù)我們的法醫(yī)報告來看,他在自殺前也沒做任何抵抗?!?/p>
“這還是避免不了副腦的嫌疑。他有幾個副腦?”
“失蹤了四個……”
“失蹤了,你說失蹤了?”
“我們當然考慮過副腦殺人的可能性,但被否決了?!?/p>
“為什么?”我雙臂環(huán)抱,靠在人造革的靠背上。
“因為李陸星的第五個副腦,我們的警衛(wèi)隊已經(jīng)控制了他?!?/p>
我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不過,他和其他四位副腦已一個多月沒和李陸星本人同步,換句話說,他們在這一個月內(nèi)沒回過別墅?!?/p>
“我處理過的案子,也有不少副腦威脅主人的,你說他沒有那個意圖,你覺得我會認同嗎?”
“唉,我是來找你商量案件的,麻煩你尊重一下我們的處理能力?!?/p>
“你繼續(xù)?!?/p>
“我打算讓你接手這個案子。”他關(guān)閉所有的文件,只留一盞全息燈。
“李陸星畢竟是我們X市信息智能管理分局的重要高層,掌握我們和圖騰集團的對接,他的死亡對我們而言影響重大。我們不希望他的死亡被圖騰方面以及警局注意到,所以只打算派出兩名回收員回收副腦。我們這地方最好的回收員就是你?!?/p>
我聳了聳肩。
“那我就默認你接下了吧,這個案子還有些需要注意的?!?/p>
“注意什么?”
“回收的時候,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能傷到副腦,更不能破壞副腦的完整性?!?/p>
奧克伸出食指在光禿禿的腦門上敲了敲,仿佛在告訴我那些副腦的放射性硅基大腦有多重要。
“無論如何?”
“無論如何?!?/p>
“哪怕他們會傷人?”
“嗯?!眾W克頓了頓,似乎意識到自己講了不太好的話,又說:“你盡量不要讓他們有傷人的機會。但是如果真的發(fā)生了不好的情況,我希望你能優(yōu)先保證副腦的安全……”
“我拒絕。”
我直截了當?shù)鼗卮?。奧克瞪著我,整張臉凝固成了雕像,有寒冷的氣息溢出。我搖頭:“沒得商量。我不接?!?/p>
“你得考慮一下我們分局,難道你讓我隨便找兩個回收員嗎?他們不一定能完成,我要百分之百的成功率!”
“據(jù)我所知布爾·羅格斯的績效已經(jīng)超過我了,你去找他?!?/p>
我在虛擬鍵盤上敲打,調(diào)出布爾·羅格斯的個人資料卡,與我一樣,特級回收員。近來他的績效的確好看,這是有兩個副腦協(xié)助工作的好處。現(xiàn)階段恰逢等級評比,這個案子推給他,他不知道有多高興。
奧克推開了布爾·羅格斯的資料卡。
我起身離開。忽然聽見一聲巨響,我回頭,會議桌劇烈晃動,全息投影在空中顫抖成一團模糊的光影。
“我答應你重新處理那個案件?!?/p>
我心頭猛地一顫。是那個案件?一定是。我屏住呼吸,看著他。他見我沒什么反應,補充道:
“六年前,陳予芊的案子。你不是一直放不下嗎?”
“不必了。”我說?!拔抑朗撬母蹦X動的手。”
“對,對,你這么認為,但是分局和警署不?!?/p>
“饒了我吧?!蔽艺f?!肮雷栽谌诵?,她去世后我就發(fā)誓再不用副腦產(chǎn)品,不僅不用,我也不會原諒那些……讓我不快的副腦,這才是我自愿來分局工作的原因?!?/p>
說罷,我嘆了一口氣。
“等一下,重點不是她的案件怎么樣,而是她的副腦。你知道布魯霍姆效應嗎?——以創(chuàng)始人的名字命名的副腦共情學理論。”
“了解一點,大概是主人和副腦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什么的?!?/p>
我做了一個無可奈何手勢,以示我并不精通。
“現(xiàn)有技術(shù)無法完全重建某人的記憶模型,所以副腦只擁有人類的部分記憶。大多數(shù)人每天與副腦同步一次,吸收副腦新增的記憶,仿佛親身體會,避免自己有虛無感。但同步仍有副作用,布魯霍姆效應。副腦能獲取一部分主人的情緒與記憶。這些情緒與記憶只與副腦的職能有關(guān),譬如某一副腦負責照顧家人,則這部分情緒與記憶只和主人的家人有關(guān)?!?/p>
我擺了擺手:“說重點?!?/p>
“我們可以收集主人的情緒與記憶碎片,重現(xiàn)主人生前的狀態(tài),甚至說,只要主人擁有的副腦夠多,我們甚至可以從副腦的記憶里重現(xiàn)出一個相似度達到百分之九十五的主人?!?/p>
“你想說什么?”
我側(cè)著身子問。
“我記得當年陳予芊訂購了五個副腦吧?”
“四個。”
“我們可以重現(xiàn)陳予芊。你不想再見到她嗎?”
“副腦和人類的區(qū)別,可不僅僅是硅基大腦?!蔽覔u頭,“他們沒有g(shù)host波動?!?/p>
“人類有記憶,副腦也有;人類有意識頻譜,副腦也有。除了硅基大腦,副腦和人類的區(qū)別就是礦紫色的眼眸。眼睛嘛,隨便換個黑色義眼就行。至于ghost波動,那不過是意識頻譜的細微差別而已。”
他攤開手臂,做了一個無所謂的手勢。
“我接受不了?!?/p>
就是這意識頻譜的細微差別,注定副腦和人類之間有不可逾越的溝壑——人類的意識頻譜有隨機的波動,這被稱為“ghost波動,而副腦沒有。
“好吧好吧。但我會給你預留這個機會,指不定你要反悔。”
窗簾搖曳,終于吹來了入夜以來的第一陣風。幽藍色的全息燈在涌動的空氣里忽閃忽明,忽閃忽明,像窗外黯淡的滿月。
2
我還是接下了這個案子。凌晨,我坐在書桌旁,倒了杯泡了一下午的冷茶,一口濃赤色的苦水下肚,整個人霎時清醒起來。
我打開奧克發(fā)來的資料——資料上有除了第五個副腦以外其他副腦的最后一次聯(lián)網(wǎng)記錄,這將是案件重要的偵破口。我用軟件制定了一份具體的副腦活動范圍,最后定位在西城老城區(qū)的一處邊緣地帶,那里除了人去樓空,即將定點爆破的高層公寓以外,還有錯綜的廢棄工業(yè)園區(qū),地形極其復雜。地圖靠近居民區(qū)的地方有寺廟,地下防空洞,以及規(guī)模略小的商圈,那里還有不少人生活。
我定好明天的計劃。只要找到他們,抓捕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高層的副腦或許配備有槍械,或者其他的什么武器。如果他們威脅到人類的生命,我不會手下留情。
已是深夜,我簡單吃了點早晨剩下的冷餡餅,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我怎么也睡不著,腦海里全是她的身影,安神音樂也仿佛是她在我耳邊呻吟。我止不住地回憶,六年前我抱著她冷去的身體,無力挽回,無力哭泣。我難以停下回憶,六年前我們?nèi)绾卧谶@間房子里看不遠處霓虹世界,在窗邊耳鬢廝磨,傾注對方的全部,我的回憶怎么也驅(qū)不散,就像籠罩在身邊的夜,一盞燈亮起,總有更暗的角落。終于我還是在痛苦中入睡,卻沒有做夢。
第二天早晨,我見奧克坐在我辦公室的沙發(fā)上,旁邊一位戴眼鏡的女孩正端著水杯小口喝水。
他說她是我的新搭檔,協(xié)助我完成任務。我執(zhí)意我不需要搭檔,但拗不過奧克,還是接受了。
女孩微笑著給我打招呼,我簡單點頭。
“您好,我是梵西,梵西·李,F(xiàn),A,N,C,Y,木子李……”
“好?!?/p>
“我該怎么稱呼你?”
“叫我胡夜就行了?!?/p>
奧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你先做計劃,我和胡夜去見一下他?!?/p>
女孩打開便攜計算機忙碌起來。
分局地下一層的簡易公寓內(nèi),我見了李——奧克說他們一般把李陸星的副腦稱為“李”。
公寓里只開了一盞落地燈,微黃的暖光照亮了客廳的一隅,電視機聒噪的聲音填滿了這封閉的空間,屏幕上閃爍著毫無意義的畫面。燈光即將消逝的角落,李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我們。
“你好?!?/p>
他看著我,顯然是給我打招呼。
我點頭。
奧克和我坐在李的斜對面,他向我介紹。
“這是李,李陸星的副腦,負責分局的部分工作。昨天下午我們在分局控制了他,當時他不知道李陸星已經(jīng)死亡?!?/p>
我借著微光端詳他的面孔——除了礦紫色的眼睛,和李陸星沒有任何區(qū)別,還是六年前的模樣,發(fā)際線偏高,皮膚緊繃,沒有皺紋。不太一樣的是,在我印象中李陸星戴著眼鏡,而這位并沒有。
他溫和地笑著,高價的高性能副腦,在情感表現(xiàn)上果然逼真。
李向我伸出右手,我看了看奧克,不情愿地抬起胳膊同他握手。
“義體用了多久了?”
他問。
“十年?!?/p>
我不耐煩地回答。
他用力捏了一把:“保養(yǎng)得很好。”
我收回右手,輕輕揉搓。
“平時在家,他常常開著電視,讓房間里充滿聲音。我也喜歡這么做。我想不出為什么他要自殺,為什么呢?”
李看著我,仿佛是在問我。
“我作為他的副腦,理應理解他。這是我的錯,我已經(jīng)半個月沒與他同步,若是我和他同步了,我應該能體會到他的感受,他的情緒狀況,還有他的部分認知與記憶……”
“布魯霍姆效應?!?/p>
奧克向我解釋。
“我太了解他了,他那么理性,又是那么睿智,怎么會沖動?一個月前,他剛修習完副腦共情方面的知識,拿到了博士學位。我不懂那些東西,理論知識的學習他交給了另一位副腦,他們共同完成,總共只用了兩周的時間。我算是他的私人秘書,負責承擔他的一部分工作?!?/p>
“半個月前,他把工作上的大部分權(quán)力都交給你了,你怎么解釋?”
我問。
他一怔,回答:“對,我怎么不覺得奇怪呢?半個月前我就應該覺得奇怪了?!?/p>
我冷冷地說:“正面回答我的問題?!?/p>
“我不知道?;蛟S是專心于其他的事?;蛟S其他副腦會知道。前天,我聯(lián)網(wǎng)時感受到他們存在的痕跡,但他們只留下了一點點信息,那是一個模糊地點,在西城的工業(yè)園旁邊。他們怎么不回來呢?他們應該回來?!?/p>
我輕笑一聲。
“你覺得他們不打算回來了?你就是要去回收他們的回收員吧。”
我點頭。
“祝你成功?!?/p>
他說。
奧克與我見問不出什么問題來,于是離開了公寓。電梯里,奧克問我有什么感想,我只回答他,我只想迅速完成任務。
回到辦公室,梵西還在敲鍵盤。我打開保險柜,從架子上取出一把手槍,掂在右手里試了試,又放回去。我看著上下兩排的武裝,陷入糾結(jié)。
“胡夜老師,我們定一下作戰(zhàn)計劃,我簡單做了ABC三個計劃,每個計劃有獨立的子項目,具體情況看你?!?/p>
她話音剛落,我聽見全息球落地的聲音,鏘,喀拉。
龐雜的,華麗的樹狀圖和表格在空中展開。我目瞪口呆。
“你看一下吧?!?/p>
她認真地望著我。我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她——我不太忍心摧毀她的工作成果,但我并不需要這些冗余繁瑣的東西。
我說:“我做好計劃了?!?/p>
“是嗎?那太好了,你做了什么樣的計劃?”
我描述我的打算。她稍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問她原先在什么部門,她回答我信息部,我能理解她制作計劃的心情。但我還是說:
“我們回收員不怎么需要計劃,除非多人行動。”
“難道我們不是多人行動嗎?”
我聳肩:“我自己能搞定?!?/p>
“可是……”
我打斷她:“你的犯罪地理分析怎么樣?副腦共情呢?”
“我已經(jīng)做好分析了。副腦共情是我的研究方向,我在池鯉老師的研究室工作?!?/p>
“很好。那你坐在這兒幫我看著,給我位置指導?!蔽尹c頭,指了指辦公桌,又撿起全息球,令人窒息的計劃表消失,“我收下了?!蔽乙粊G,金屬球嵌進戰(zhàn)術(shù)腰帶。
“等下。”
她摳出全息球,放進自己的戰(zhàn)術(shù)腰帶里。我才發(fā)覺她早已把自己放進戰(zhàn)術(shù)套裝里,身上披著一件磨砂質(zhì)感的外套。
“我也有回收員資質(zhì)?!?/p>
她從上衣內(nèi)兜掏出一張金屬牌。
“新版,今年春天才拿到的吧?”
“夏天……”
我搖頭:“你這樣不行?!?/p>
“為什么?”
“我問你,你處理過幾個案子?現(xiàn)在幾等?”
“五個,三等?!?/p>
“我像你剛進分局的時候,三個月處理了十幾個案子,四個月升到二等?!?/p>
但愿這些話可以打消些她的銳氣。
“那我更要跟你出任務了,不然我怎么也趕不上你。”
她打開便攜式計算機,在屏幕上指指點點。
“我會按照你的思路重新制訂作戰(zhàn)方案,很快。十分鐘后出發(fā),怎么樣?”
我真的有點拗不過她。但愿她不會拖我后腿。
“五分鐘。”
我說。
“沒問題?!?/p>
她放大全息幕,是一份嶄新的作戰(zhàn)計劃,簡潔明了。
“早該這樣了?!?/p>
我披上風衣,從抽屜里掏出兩個全息球塞進戰(zhàn)術(shù)腰帶,從保險柜里取出兩支手槍和四支彈夾,又在腰間別上一把匕首。這是我的全部行頭。我又看了一眼梵西,她把及肩的頭發(fā)扎了起來,摘掉了眼鏡。她拎著一個碩大無比的手提箱竟然還能站穩(wěn),看這樣子,我想大約是我小看她了。
“走嗎?”
她問。
“走?!?/p>
3
分局大廈到西城有一段不近路程,我避開了車流量最大的環(huán)城高架橋,在區(qū)際公路的交通網(wǎng)上駕車行駛,車速穩(wěn)定在七十公里每小時。
陽光太燙眼了,我不得不戴上墨鏡開車。車內(nèi)廣播小聲播報鈴蘭區(qū)有一場強降水將在十分鐘后來襲,提醒外出的市民做好酸雨防護。我看了一眼導航,原本應該經(jīng)過鈴蘭區(qū)的路徑改變了,要繞一個不小的彎。我打開自動巡航,加快速度與后面的私家車拉開距離。
路過圖騰信號塔,光幕在播放新一代副腦的廣告。一顆晶瑩的藍色大腦在半空旋轉(zhuǎn),“第五世代”的字樣以中英日韓四種文字來回切換閃爍。緊接著是人工義體的廣告,風格如出一轍。忽然下起小雨,光幕在蒙蒙細雨中折射暈染開來,仿佛一團奇異的電子生物。
蓮花區(qū)有大量類似圖騰信號塔一般的形狀怪異的現(xiàn)代建筑物,大多數(shù)是上市公司的私有建筑,包括信息智能管理分局。只要沿著原先導航的路線,途經(jīng)鈴蘭區(qū)和紫羅蘭區(qū),進入城市的邊緣向日葵區(qū)(我們一般叫西城),便能一覽后人工智能時代的工業(yè)遺產(chǎn)。
我聽見雷鳴,鈴蘭區(qū)果然在下雨。經(jīng)過電子工廠,西城進入視野。這時車子后座的敲鍵盤聲驟停。
“話說,你沒有副腦嗎?”
梵西問。
“沒有?!?/p>
“哇塞,那你是怎么做到特等回收員的?不可思議。”
“你有?”
“沒有。”
我問:“你很討厭副腦?”
“我要是討厭他們,就不會研究副腦共情了。倒是你……”
突然一輛摩托車從反向車道閃進我的正前方,自動巡航系統(tǒng)判斷到障礙物后啟動緊急制動,我和梵西都猛地向前閃了一下,我握緊方向盤,緊盯著逐漸遠去的摩托車——黑色,雅馬哈E405,看身材是個男騎手。隱約中一股不好的預感閃過我的大腦——西城是后人工智能時代X市出了名的法外之地,如今依然延續(xù)了前代的傳統(tǒng)。大量不受控制且無人認領(lǐng)的副腦在這里做著各種非法勾當,且由此催生的地下產(chǎn)業(yè)鏈也趨于發(fā)達,譬如副腦的整容業(yè),為副腦架構(gòu)新記憶的地下研究所,等等。這些產(chǎn)業(yè)X市視若無睹。
分局只負責副腦的回收和一部分智能化犯罪,并非義務警察。委托分局辦事,除非圖騰集團這樣的合作伙伴,是要付不少錢的,普通人若丟了副腦,尤其是生活幫助類的副腦,一般不會委托分局處理,只有掌握了公司或個人信息資料的副腦才會被重視。要知道,重新購入一個新的副腦,比委托分局回收舊的還要便宜。另外,我們回收員也并非只和副腦打交道,我們也常常參與其他武裝委托。
“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梵西有些緊張地問。
“不太清楚,我覺得是副腦?!?/p>
“為什么?”
“看我們的車子,一眼就能知道我們是分局的人。在西城,想要報復分局的副腦太多了。你知道‘副腦共衛(wèi)這個流散副腦組成的組織嗎?剛才那一下,我猜是他們給的見面禮?!?/p>
“真的?西城有那么多流散副腦?登記在案的,我看全市也不過幾十個?!?/p>
“登記在案的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一,保守估計,‘副腦共衛(wèi)里就有成三百個成員,都是逃跑或被遺棄的流散副腦。”
副腦共衛(wèi)這組織,已被分局放進重點監(jiān)視名單。他們太過重視副腦的權(quán)利,想讓人類將副腦視為同類,做了不少慘絕人寰的恐怖事件。不過,分局拿這種以暗網(wǎng)絡為據(jù)點的組織沒有一點辦法,只能順藤摸瓜,從外部瓦解。
“那看來我們還要提防這些組織?!?/p>
我語重心長地說:“一次任務不僅僅和你的目標有關(guān)。記住了嗎?”
說完我有些后悔。我不是個愛教育或指導別人的人,但我為什么不自覺地就說出了口?可能因為她總是問“為什么為什么”,有這么一本百科黑洞在身旁,不自覺就變成了百科全書。或者,她跟某個人有點相像。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摩托車又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提醒梵西小心,并打開車子的戰(zhàn)術(shù)系統(tǒng)。我們是X市承認的武裝治安力量,妨礙我們的行動足以治罪。
西城的副腦極有可能配有黑市里得到的武器,我不希望我的車被子彈打上彈痕。
于是我打開電弧裝置,車燈向內(nèi)翻轉(zhuǎn),兩個裸露在外的金屬線圈閃爍起刺眼的電光。對待電力能源的摩托車,電弧系統(tǒng)就是一擊斃命的殺手锏。那騎手顯然注意到了我車燈的異樣,一溜煙兒消失在岔路上。
“嘁?!?/p>
“解決了?”
“不用解決他就自己逃了。”
“呼,還好?!?/p>
“他要是多留一秒,我就放出電弧。”
“可是七八十公里的時速,從摩托車上摔下來就算戴著頭盔也會死吧?”
“當然了。”
“沒必要這么狠?!彼Z氣有些不滿?!八荒馨盐覀冊趺礃拥模覀兛梢暂p輕松松奪走他的生命?!?/p>
“生命?”我重復了一遍?!八歉蹦X!”
“近兩年的副腦共情研究表明……”
“得了,別扯什么研究表明?!?/p>
梵西不再說話,我就這樣開著車,一路安全地抵達了西城的老城區(qū)。我在一處隱蔽的工廠后面停好車,熄火。這時,梵西說話了:
“看起來你才是討厭副腦的那個人?!?/p>
我回頭看她,胳膊肘搭在皮質(zhì)靠背上。
“沒錯,但討厭他們能讓我更有熱情工作,懂嗎?現(xiàn)在,認真做好你的工作,記住了,你是回收員,不是宣揚副腦平權(quán)的人道主義政治家。”
她低頭,咬得嘴唇發(fā)白。
“別想其他的了。你是留車上還是跟我下車?”
“下車?!彼卮鹞?。
“那就一切聽我指揮,好嗎?”
她不說話,好像有些低落。我嘆了一口氣:
“好吧,那我們先聽聽你做的計劃,酌情行動?!?/p>
“剛才在車上,我已經(jīng)獲得了西城區(qū)監(jiān)視網(wǎng)絡的使用權(quán),現(xiàn)在中樞計算機正在做特征比對,大概還有十五分鐘出結(jié)果。十五分鐘后我們再按照特征比對的結(jié)果來確定搜查地點。至于逮捕方案,就按你說的來?!?/p>
“這次沒有那么復雜的計劃表了?”
她剜了我一眼:“四個副腦幾乎都安裝了自衛(wèi)程序,其中兩個是李陸星的生活助理,一個是社交助理,都比較好應付。那位負責理論學習的副腦會很難對付,他會針對我們的設備做出反制。如果他們四個在一起,就很難保證他們不裝備自制的腦波干擾器來阻隔共情設備。所以我們最好逐一攻克,實在不行,就只能蠻干了。另外,為了盡可能降低影響指數(shù),我們只帶最低限度的裝備?!?/p>
“和我想的差不多。”
我看了一眼時間,八點半。
環(huán)視四周,廢棄的工廠車間對面有一片簡易房組成的居民區(qū),路邊一家面館吸引了我的注意。
“小朋友,你吃早飯了嗎?”
她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使勁搖頭:“沒有。而且我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p>
“走,去吃個飯?!?/p>
于是我們進了那家面館,要了兩份牛肉面。幾片乳白的油花和赤色的人造肉漂在湯汁上,底下是一團素凈的面條。濃郁的香氣激發(fā)了我的食欲,我三口兩口吃完了。再抬頭時,梵西的碗里還有一多半。
“怎么了,不愛吃?”
“不是……”
她看著碗里的面條,面露難色。我霎時明白了。
“從來沒在這種地方吃過飯嗎?”
“嗯?!?/p>
“怪不得。吃吧,沒毒?!?/p>
“我腸胃很差?!?/p>
“隨你便吧?!?/p>
十五分鐘了,我在餐桌一腳的POS機上按壓指紋,感應板采集了我的指紋和基因識別碼,顯示出支付一百六十通用貨幣的提示。
臨走前,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壓縮餅干,丟給梵西。她坐在車里三兩口吃完了餅干,忽然喚我:
“結(jié)果出來了?!?/p>
“怎么樣?”
“他們的確在一起,最后一次出現(xiàn)的地點就在這附近一點五公里,好像是個……地下防空洞?”
“防空洞?”
“對,防空洞門口的攝像頭拍到了他們進去的背影。”
“該不會在防空洞里吧。”我嘟囔?!坝械貓D嗎?”
“準備好了?!?/p>
第三次亞洲沖突以后,X市遺留了大量的戰(zhàn)時設備,防空洞里極有可能存在未被銷毀的武器。我擔心他們突破了防空洞的保險門,拿到什么具有大殺傷力的武器。
原先只打算帶一把手槍和匕首,現(xiàn)在迫不得已必須帶上戰(zhàn)術(shù)腕帶和腰帶了。我們整備一番,徒步來到一點五公里外的防空洞。
4
“太破了?!?/p>
梵西抱怨道。
“而且真的很惡心?!?/p>
我打著電筒,小心躲避地面上成堆的禽類排泄物。頂部的無數(shù)條水柱,把防空洞的地面淋成了無數(shù)個水洼。我看見水洼里漂浮的塑料袋,還有零散的羽毛。一盞暗黃的燈在墻壁上頻頻閃爍,告示我們這地方已是歷史的遺物。
防空洞內(nèi)的空間很大,足夠一輛小型皮卡行駛。兩側(cè)的支路不知通往何處,都是一片漆黑。有細微的電流聲傳來,似乎在某個支路的盡頭。我舉起電筒,看見天花板上無數(shù)條透明材質(zhì)包裹的銅色電纜,它們糾纏成蛇交媾的樣子,并在支路旁分離。
我指了指那些線纜,梵西點頭。
這是防空洞的用電和網(wǎng)絡通道,因為建設倉促,因此沒有設置專門的內(nèi)路。
梵西從背包里掏出一把感應筆,我蹲在地上,她踩著我的肩膀一根根檢測,最后她指著其中一條說:
“這根有使用痕跡?!?/p>
我們沿著線纜走進其中一條支路。支路里不停有水滴落的聲音,除此以外只有我們輕微的腳步聲。這條支路曾經(jīng)承擔過商品街的義務,兩側(cè)的窗口雖然都已破碎,但仍能看出商業(yè)存在過的痕跡。不少寫著“天空副食品”“X-CON電子維修”“X藍時尚”的破損招牌岌岌可危地掛在墻壁上,LED燈板早已停止工作,唯一閃亮的是美發(fā)店旁的旋轉(zhuǎn)燈柱,紅藍白三種顏色在這昏黑的地下長廊里異常顯眼,仿佛末日的燈塔。
我舉起手槍,將電筒插在手臂上。我聽見梵西沉重的呼吸聲,輕聲說:“放輕松?!?/p>
我才發(fā)現(xiàn)梵西握著一把匕首,而且還是單邊開刃。
算了,反正我自己可以搞定。
燈光一晃而過,一家店鋪破碎的櫥窗里有幾個人影。我迅速地輕拍梵西,一同蹲在櫥窗的兩側(cè)。
我看著她,在手臂上的全息幕上敲下幾個字:
看見了嗎?
她回應我:
三個人,沒有武器。
我回應:
收到。
我們極有默契地一躍而起,踹開店鋪的防盜門,用兩束強光照著那三個人,我彎著身子,槍口直指其中一位的腦袋。
沒錯,是他們,李陸星的副腦,但只有三個。他們坐在地上,背靠墻壁,眼睛張得巨大。他們的臉干凈地仿佛與這地方格格不入,衣服卻滿是污漬。我一點點靠近他們,只覺得瘆人。
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
梵西忽然驚呼一聲:
“他們死了!”
我一驚,用腳踢其中一位,他僵硬地倒下,腦袋撞地的瞬間發(fā)出“嘭”的響聲,在通道里悠長地回響。
怎么會這樣?第四個副腦去哪里了?
梵西掏出一顆全息球,打開全息燈,把整個空間照的通亮。她蹲在那三位中間,逐一撫摸他們的大腦。
“還有余熱,他們死了不到三個小時。”
我注意到他們旁邊的一個奇怪的金屬盒子,盒子頂端連著三根透明線纜。我蹲下,敲了敲那盒子,里面有大量精密零部件。
“這是什么?”
“不知道,我得看看?!?/p>
梵西掏出便攜計算機,插上數(shù)據(jù)端口。
“嗯……一個自制的信息處理設備,有獨立的中央處理器,不需要接通云服務器也可以完成基礎運算。但最主要的功能還是串聯(lián)?!?/p>
“有什么用處?”
我問。
梵西沿著那三根線纜摸到副腦的后頸,道:“連接多個副腦,增加信息處理能力。這東西有點類似同步器,不過只能在副腦與副腦之間使用。”
“真是奇怪,難道他們在互相利用,自相殘殺?”
“只看這些根本沒有什么意義,而且很遺憾的是,這三位副腦里的所有信息都被刪除了?!?/p>
“你說什么?”
“本來我可以從身體機能死亡的副腦中提取一定信息,但現(xiàn)在他們真的只是三個死人了。”
“操?!?/p>
我一腳踹飛了腳邊的易拉罐,那是一罐空的補充液。我能想象他們在昏暗的地下空間,四個人喝了一罐補充液后,相互連接,共享機能的場面。
“現(xiàn)在我們該怎么辦?”
梵西問我。
“任務已經(jīng)失敗一半了?!?/p>
我一屁股坐在櫥窗下的木質(zhì)桌臺上,從腰帶上取下水壺喝水。
“嗯?”
她輕哼一聲。
“咋了?有老鼠?”
“等等,這是……”
“這地方有老鼠很正常。你見過貓一樣大的老鼠嗎?去年我處理過一個案子,逃到荒郊野外的副腦在生吃那玩意,真把我惡心壞了?!?/p>
我自顧自地說著。她抬起頭,示意我過去看。
“胡夜老師,四分鐘前第四位副腦連接了網(wǎng)絡,位置就在旁邊的寺廟!”
我跳下桌子,撣了撣屁股后的塵土,在全息幕上操作了一番,將地點標記起來后,我揮手:
“去寺廟最近的路?”
“這條支路是貫通的,繼續(xù)走就是寺廟旁邊的通道?!?/p>
臨走前我看了一眼倒下的副腦,他們了無生氣,像活著時一樣。但此時此刻,他們的確死了,他們的死是記憶的消逝。記憶能等于靈魂嗎?我想他們是沒有靈魂的,靈魂的存在總需要些別的什么。
我們一路小跑,出防空洞時外面正下雨,小雨,天色昏沉,云低得像要墜落。寺廟就在眼前,卻被荒廢的平板樓和雨幕包圍,似乎遙不可及。一座用藍色復合板圍住的仿古建筑,瓦片上長滿了污綠的植物,斷裂的飛檐,破碎的碳纖維燈籠,青石長階上散落著輪胎、包裝紙、塑料外殼。長久疏于保護,讓它看上去像真正的古建筑一樣老舊。
我踩著污泥走進圍墻,圍墻的角落有一輛沉寂了不知多少年歲的轎車,輪胎和引擎蓋都被拆了下來,發(fā)動機銹得一塌糊涂。
“注意身后?!?/p>
我說。
梵西背對我,用匕首指著門口。
我繞著寺廟看了看,所有破損的雕花窗戶都被金屬板封住了,似乎是為了提防竊賊。我們只能繞回正門,冒著被埋伏的風險先進去。于是我掏出一顆全息球,從一掌大的洞口扔了進去。全息球落地,一個模仿回收員的等身投影出現(xiàn),與此同時,子彈出膛的聲音隔著木板震起來,他有槍。我與梵西對視:
“三點鐘方向,聽腳步。”
我猛地撞開門,腐朽的木板碎成了好幾塊,外界的光照進寺廟內(nèi)部,我一抬頭,看見三尊慘白的菩薩像,他們閉著眼,超然地面對光芒,多少年來,他們都不曾見過日新月異的世界,互相為伴,不成魔便成了佛。我迅速找掩體,同時把全息球的狀態(tài)調(diào)至光源模式。
菩薩像身后冒出一點火光,我翻滾,一發(fā)子彈打中我身后的墻壁。我向火光的位置射擊,只聽見石頭碎裂的聲音。又是幾發(fā)間隔極短的射擊,我來回躲避,最后在菩薩像的腳邊蹲下,我打開通訊器。
“小朋友你盯住門口不要讓他跑了。”
我繞道菩薩像身后,沒有人,只有地上的便攜式計算機,顯示器上布滿綠色矩陣。一把彈夾空了的手槍扔在一旁。我撿起一個元件,似乎是增強信號的天線。
我對著通訊器講:“沒在這里。”
“我這……也沒……呲……”
信號不太好。我看了一眼地上的元件,想起梵西說過的干擾裝置。為了以防副腦破壞物證,我掏出微型鏡像儲存器,插上便攜式電腦。這能完全模擬并復制這臺電腦的所有數(shù)據(jù)。
突然身后有急促的腳步聲,我回頭,只看見一把反射著白光的匕首。我舉起槍,卻發(fā)現(xiàn)距離太近了,如果開槍的話,他的副腦可能會受到波及。我向后閃躲,這一瞬間的猶豫,那匕首已經(jīng)碰到我的衣領(lǐng)。突然他爆發(fā)出凄慘的吸氣聲,一雙手勒住了他的脖子。
我踢掉他手里的匕首,拿槍直指他的腦袋。
是李陸星的副腦。他正用礦紫色的瞳孔盯著我,如此冷靜,絲毫沒有慌張的神情。他的嘴角動了動:
“有本事開槍?!?/p>
“擰斷他的胳膊?!?/p>
我說。
喀,隨著骨頭的斷裂,他大喊了一聲。
“夠了,我認了,我認了還不行嗎?”
5
這次任務徹底失敗,好在副腦們沒有波及平民。如果我在昨晚出動,興許便能盡數(shù)回收李陸星的副腦。
梵西這小女孩坐在我辦公室的沙發(fā)上愁眉苦臉,沉默不語。
十年前,在一間類似的辦公室里,陳予芊做了同樣的事。那是我們第一次出警,目標是一個擁有大量副腦的連環(huán)殺手。我們計劃了無數(shù)晝夜,卻總是讓他逃脫。在第三次未能阻止他行兇時,我與陳予芊陷入了長久的自責。那天晚上,陳予芊戴著耳機,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陰郁地坐在沙發(fā)上。我也無心安慰她。
我輕拍梵西的肩膀,遞給她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微型鏡像處理器。
“別太自責,不是你的錯。”
她搖頭。
“我只是覺得,他們的死很蹊蹺?!?/p>
她抬起頭,面無表情地問:“副腦的生命,就可以那么輕易的拿走嗎?”
我指著腦門回答她:“你的這里,和他們的這里是不一樣的。他們的大腦沒了記憶,沒了身體機能的支撐也可以復活,你可不行?!?/p>
“沒有記憶,你還是你嗎?”
“記憶不是我的全部?!?/p>
我頓了頓:
“好好解析一下那里面的東西,應該能查出點什么?!?/p>
“你去哪兒?”
我說:“逼供?!?/p>
我和奧克在審訊室的門口碰面,他正站在窗口抽煙,整個人包圍在繚繞的煙霧中。他猛烈咳嗽了幾下,用手指輕輕揉捏下巴。
“怎么樣了?”
“事情有點復雜?!?/p>
“我知道,沒能帶回來四個完好的副腦,是我的錯。接下來的審訊讓我來。”
“不是你的錯,也不是這個原因?!?/p>
“那是?”
我緩慢地吸了一口氣,煙霧撲面而來。奧克掐滅煙頭,說:
“他,四號副腦,把其他三個副腦的意識塞進了他的腦子里。我不知道該怎么定義他,他同時有一號二號三號四號的思維模式與行為方式,他的記憶是混亂的,但也異常完整,完整到不像是個副腦……就好像,他是一個缺了某一部分的李陸星本人?!?/p>
我搖頭:
“不會?!?/p>
“怎么會不可能?我告訴過你,我們可以通過整合副腦,收集主人的情緒碎片,重建一個完整的主人人格嗎?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關(guān)鍵是他還沒有完全整合,還有李。而且,我不相信他會擁有李陸星的意志,沒有g(shù)host波動,頂多是個冒牌貨?!?/p>
“不管怎么樣,我要去處理從四號腦袋里提取出來的信息。那些東西有點不太一樣,似乎不在副腦認知理論和共情理論的范疇內(nèi)??傊?,接下來的時間就交給你了?!?/p>
“好。”
奧克叼起一根煙,快步離開了。
我走進審訊室,四號副腦就坐在玻璃墻的對面,瞪著眼睛觀察我。他的目光像火一樣燒遍了我的身體,但愿沒有燒掉我的衣服。
我坐在椅子上,調(diào)整高度,打開便攜電腦。
“你心情不太好?!?/p>
他說。
我沒有抬頭。
“是因為我吧。”
“是啊,被你害慘了?!?/p>
“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不可以?!?/p>
“好吧?!?/p>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臉頰上貼著創(chuàng)可貼,胳膊上打著繃帶,但絲毫沒有記恨我的樣子。
我說:“為什么殺死其他的副腦?”
他說:“為了讓我更完整?!?/p>
我說:“是你殺了李陸星?”
他說:“不是。我已經(jīng)……”
“一個月沒有和他同步過了。”
“對,你很清楚。但我有一點關(guān)于father自殺的‘印象。或許是他覺得自己不夠完整。這種印象,在我只是‘我的時候非常模糊,但現(xiàn)在卻清晰了?!?/p>
“所以你不承認是你殺了他,對嗎?”
“我沒有殺他。”
“嗯。”
我敲擊鍵盤,記錄下我們的對話。
“我還是想問。我有很重的好奇心,自從我吸收了他們的意識后,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這一點,我們都繼承了father。那么,你為什么要做這份工作?”
我一愣,打字的手也停了下來。
“因為這是我的決定?!?/p>
“可是據(jù)我從警署內(nèi)部獲取的資料,你加入智能管理分局的原因是一個叫陳予芊的女人。她在六年前死亡,法院判為自殺,她持有的五個副腦存放在分局冷庫里?!?/p>
四個,她有四個副腦——我忘不了。
“你調(diào)查我?”
“因為我知道會是你來抓捕我。因為仇恨讓你成為X市最好的回收員?!?/p>
我輕笑一聲。
“X市最好的回收員不是我,是布爾·羅格斯?!?/p>
他眼神飄忽,似乎不太好應對跳躍式的回答。
“回收員這工作,不過是你殘忍行為的外包裝?!?/p>
“你錯了。我只是很很在意這份工作?!?/p>
“那你又為什么在意這份工作?”
“性格,還有職責。”
“不,不對。你才是錯了的那個人。你因為不贊同判決結(jié)果而多次上報,但都沒有結(jié)果。你覺得是副腦殺了你的愛人,你無法改變你愛人已經(jīng)死亡的結(jié)局,所以你把仇恨轉(zhuǎn)移到副腦身上,這就是你成為回收員的原因,因為可以合法地狩獵?!?/p>
“我是為了保護X市的居民不受失控副腦的威脅。我在剛進分局時就發(fā)誓過,為了人類的生存,也為了分局的……”
“我說對了,只不過你不愿意承認。你為你的仇恨套上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并日日夜夜為了這個理由而工作。你的心思被仇恨填滿了,生活也被工作占滿了。僅此而已?!?/p>
我吞下一口口水,牙齒愈咬愈緊,打字的手居然微微顫抖,敲在鍵盤上軟綿無力。我盯著電腦屏幕,看繚亂的字符飛舞,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和漢字形成了一張占據(jù)屏幕的面孔,那是我自己。
“歪曲事實,胡說八道!我真該在寺廟里當場打爆你的玻璃腦子,讓你再也講不出這些胡話。”
我克制自己的語氣,盡力讓自己看上去處事不驚。
然而他的聲音就像滴穿了巨石的水珠,一下一下砸在我的耳膜上。我已經(jīng)沒辦法阻擋他,就像一塊動彈不得,脆弱不堪的頁巖。
“其實想想看,你又何嘗是個‘人類呢?你活著,像我的同類一樣,每天為了一個目的,做著同一件事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