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謇欽佩的興學行善者葉澄衷

朱江

1901年，張謇曾感慨道：自咸豐、同治以來，浙江富商中“能以風義自樹立于當時者”，有杭州的胡雪巖、寧波的葉澄衷和南潯的劉鏞三人。[1]風義可以理解為情誼道義，這里特指胡雪巖、葉澄衷和劉鏞在致富之后，樂善好施，通過慈善回報社會。葉澄衷是寧波幫在上海經(jīng)商的代表人物，張謇和葉澄衷是商業(yè)合作伙伴，葉澄衷所辦的老順記、義昌成是早期大生紗廠所需五金的供應商。葉澄衷捐資創(chuàng)辦澄衷蒙學堂的實踐，感動了張謇；葉澄衷出于對員工的撫恤而設立懷德堂，引發(fā)了張謇對慈善事業(yè)的思考。葉澄衷對于張謇投身教育和慈善事業(yè)，不無影響和啟迪作用。

合作伙伴

葉澄衷（1840—1899），浙江鎮(zhèn)海人，原名成忠，字家泰，后改名澄衷。為何改名澄衷，有幾種說法，其中一種說法出自葉澄衷的孫輩葉吉謀、葉謀瑗的回憶，說是張謇提議改名的。[2]葉澄衷家境貧寒，8歲喪父。9歲進本村的私塾讀書，不到半年就因貧輟學，與母兄一起在田間耕作。11歲時到一家油坊當學徒，3年后辭職回家。1854年，母親洪氏以田里未成熟的秋谷作為抵押，籌足盤纏，讓葉澄衷跟隨同鄉(xiāng)、在上海等地打拼的倪先生，去上海討生活。到上海后，葉澄衷先在一家成衣鋪做學徒，后在一家雜貨鋪做工。雜貨鋪店主安排葉澄衷每天搖著一葉小舢板，向停泊在黃浦江上的外國船舶兜售日用品，由此葉澄衷學會了洋涇浜英語，這段經(jīng)歷深刻影響了葉澄衷之后的職業(yè)生涯。葉澄衷后來脫離了雜貨鋪，繼續(xù)從事與外國船舶的小買賣。他發(fā)現(xiàn)外國輪船上有一些廢舊的五金件，還有使用價值，他敏感地覺得這些物件如果稍加處理可以出售牟利，而船員也樂得與葉澄衷易貨交換。葉澄衷于是雇人設攤，出售舊五金，逐漸發(fā)達起來，最終于1862年在上海虹口創(chuàng)辦順記洋貨號，是上海第一家經(jīng)營進口五金商品的華資商號。1876年，葉澄衷又開設新順記洋貨號，原順記洋貨號改名老順記洋貨號。葉澄衷在上海開設老順記、新順記、南順記和義昌成，還在天津、漢口、寧波、九江、煙臺、鎮(zhèn)江、蕪湖、營口、三和等地先后開設順記分號，成為名噪一時的五金大王。以經(jīng)營五金起家，葉澄衷涉足水運、火油、火柴、繅絲、房地產(chǎn)、錢莊等行當，富甲一方，成為清末著名的實業(yè)家。

張謇創(chuàng)辦大生紗廠時，機器生產(chǎn)對于通州來說是新鮮事物，所有機器物料均來自上海。光緒二十三年嘉平月（農(nóng)歷十二月）廿四日，即1898年1月16日，大生滬賬房給義昌成送去貨款五百九十兩七角七分；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即1898年9月28日，大生滬賬房的送銀回單清冊上，又出現(xiàn)了老順記。這說明葉澄衷很早就成為大生紗廠的供應商之一。[3]據(jù)大生滬賬房的總錄（相當于會計分類賬），大生滬賬房于光緒二十四年、二十五年分別支付給老順記4筆、18筆貨款。[4]

值得一提的是，義昌成設立于1883年，經(jīng)理樊棻（樊時勛，1844—1916）是葉澄衷的同鄉(xiāng)，為人精明能干，他打通關節(jié)，成為駐滬、駐閩海軍軍需物資的供應商，獲得豐厚利潤。張謇籌辦大生紗廠時，樊棻是最早的六位董事之一。樊棻盡管很快退出籌辦，但仍然與張謇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在1907年大生紗廠首次股東常會上被選為查賬員，在大生分廠首次股東常會上被選為議長和查賬員，還在通海墾牧公司和同仁泰鹽業(yè)公司參股。樊棻是1907年創(chuàng)辦的浙江興業(yè)銀行的創(chuàng)始人和股東之一，曾擔任辦事董事兼申行總經(jīng)理，對大生企業(yè)的融資多有幫助。

澄衷蒙學堂

經(jīng)營五金業(yè)，除了要具備一般的商業(yè)常識外，也需要掌握一定的機械知識和英語能力。隨著事業(yè)的發(fā)展，葉澄衷愈發(fā)感到員工素質提升的必要。1875年，葉澄衷指派樊棻負責，把老順記位于上海市金陵東路的14間倉庫作為學舍，開辦順記商務學館，既選派屬下商號的員工，也招收社會青年，利用晚上學習，學制1年，學雜費全免。順記商務學館是順應葉澄衷事業(yè)的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講究學以致用，聘請了外籍教師授課，講授機器設備及各種商業(yè)知識，有會計、商務、稅務、報關和英語等。順記商務學館為葉澄衷儲備了經(jīng)營人才，許多學員日后成為各商號的協(xié)理和經(jīng)理，不少人在大城市的洋行當買辦，也有的成為企業(yè)家。

順記商務學館是業(yè)余夜校性質，培養(yǎng)的是商務人才。澄衷蒙學堂則是上海民辦的第一所班級授課制新式學堂，寄托了葉澄衷的厚望，也傾注了葉澄衷的心血，為當時社會導入了一股助學的清流，引領了一時的風氣。

1899年，葉澄衷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回顧自身半生艱苦，自慚學問未深，于是決定在虹口設立學堂，延聘名師，讓清寒子弟有機會接受教育。葉澄衷捐出張家灣土地28畝、規(guī)銀10萬兩，委托樊棻等7位懷德堂董事負責籌建。11月5日，葉澄衷去世。1900年6月24日，澄衷蒙學堂動工興建。后來葉澄衷長子葉貽鑒為實現(xiàn)父親的遺愿，捐資規(guī)銀10萬兩，確保學堂順利落成。1901年4月16日，澄衷蒙學堂開學。第一任校長劉樹屏撰寫《澄衷蒙學堂落成記》，由張謇書寫，銘刻成碑，至今還保存在上海市澄衷高級中學校園內。

澄衷蒙學堂為葉澄衷贏得了廣泛的聲譽，1902年光緒皇帝御筆書寫“啟蒙種德”匾額，葉澄衷與武訓、楊斯盛一起被后人稱為“近世興學三偉人”。對于葉澄衷的義舉，張謇用他系統(tǒng)的辦學行為呼應著，也在文字里表達著對葉澄衷的稱許。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三月張謇在致朱家寶的信中，專門提到“美人有痛其子施丹福早逝者，捐家資數(shù)千萬建一大學院，即以其子之名名之，至今有聲于美洲。葉澄衷商也，楊斯盛工也，以寒微致富，自痛其少賤失學，葉捐數(shù)十萬，楊捐十數(shù)萬，亟亟興學。世人稱施丹福之父賢耳，稱葉、楊賢耳，未有非之者也。”[5]

張謇寫信給朱家寶的目的，是希望朱家寶效仿美國人斯坦福的父母，以及葉澄衷和楊斯盛，捐家資興辦盲啞學堂。張謇把葉澄衷捐資興學的行為稱作“賢”，《莊子·徐無鬼》有“以財分人之謂賢”，賢即富于道德的人。1908年6月8日，張謇挽楊斯盛聯(lián)，還提及葉澄衷：“視葉澄衷尤難，罄其貲財，九死不忘，成一中學；與曾少卿相繼，哀哉鄉(xiāng)國，十日之內，失兩杰人?！?/p>

澄衷蒙學堂曾投資于張謇創(chuàng)辦的通海墾牧公司70股，計7000兩。據(jù)大生檔案記載，這筆投資款于光緒二十七年十月初一（1901年11月11日）交到，股票編號為第1484至1553號。[6]通海墾牧公司是江蘇沿海墾牧事業(yè)的發(fā)端，在鹽堿地上開拓田地，風險大、周期長，澄衷蒙學堂在通海墾牧公司初創(chuàng)時期投資，是對張謇鹽墾事業(yè)的大力支持。

《上海懷德堂記》

葉澄衷發(fā)跡以后，熱心慈善。他參與旅滬同鄉(xiāng)組織四明公所的各項慈善活動，在家鄉(xiāng)興建葉氏義莊，特別值得稱道的是他設立了撫恤企業(yè)困難員工的內部互助性質的慈善機構懷德堂。懷德堂撫恤對象為員工病故而家貧者，因公殉職或致殘者，工作滿12年，年邁或久病，又家貧無子，或雖有子孫但不得力者。經(jīng)費來源一方面是葉澄衷旗下各商號共同籌集的洋2萬元，另一方面是企業(yè)員工每人每天獻出一文錢，多助不限。老順記、南順記、義昌成等6家商號經(jīng)理為懷德堂董事，輪流主持事務。

張謇在光緒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1901年6月7日）的日記中記載：“作鎮(zhèn)海葉氏上海懷德堂記”。《上海懷德堂記》這篇文章因為沒有收錄到《張季子九錄》，也未見于新舊兩版的《張謇全集》，因此不大為人所知，卻是研究張謇慈善思想形成的重要文獻。[7]在此筆者略加評介。

張謇認為天下沒有人能夠不依靠別人的幫助而成事。他引用了“伐木丁丁，鳥鳴嚶嚶”，這是《詩經(jīng)·小雅》中的一句話。《詩經(jīng)》中緊跟這句的是“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張謇的意思是鳥兒都需要朋友，何況是人呢？張謇接著指出，得到別人的幫助事成后，只能與人共苦，不能與人同甘，也就是不能讓別人分享成果，能得人心嗎？《詩經(jīng)·谷風》有“將恐將懼，惟予與女，將安將樂，女轉棄予?！奔丛诳謶值臅r候，我和你在一起，而到了安樂的時候，你卻遺棄了我，這種忘恩負義的行為不可為。

在闡述了人與人之間互助、知恩圖報的必要性后，張謇以《周禮》為例，認為中國的禮制很早就對孤獨鰥寡人群有撫恤制度。如為國家而死的人的老孤遺屬，國家不時有食物上的優(yōu)撫，算是對犧牲者作貢獻的褒獎。負責賦稅的征收與管理的大司徒，以德、行、藝來教化民眾，并薦舉賢能的人，其中的“行”包括孝、友、睦、姻、任、恤等六個方面，恤即救貧濟困。對于不信任和不善待朋友的、見災難而不憂恤的，大司徒可用刑罰來糾察，以養(yǎng)成良好的民風，提高民眾的道德。

張謇接下來談到歐洲，凡是為國效力致殘的，國家會給予終身補助，而為國捐軀的，國家會贍養(yǎng)其遺孀和孩子，以鼓舞人們的士氣。張謇認為，其實中國的古訓里也有這樣的思想，而葉澄衷對歐洲的有關撫恤的情況比較了解，借鑒了歐洲的有關做法，在致富之后，設立懷德堂，有與員工同甘共苦之意。

張謇推崇葉澄衷的善舉，認為值得記錄和流傳下去。張謇用了《戰(zhàn)國策》中趙威后問齊使的典故。齊王派遣使者來問候趙威后，趙威后問齊使：葉陽子還好嗎？葉陽子憐憫那些喪妻失夫的人，撫恤孤兒和獨身老人，救濟貧困窮苦的百姓，補助他們衣食的不足，這是幫助齊王安定百姓啊。張謇感慨道，鄰國的王后都稱許這樣道德高尚的人，何況直接得到恩澤的人們呢？

通過《上海懷德堂記》，可以看到張謇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探求慈善的源流，闡述慈善的社會意義，同時還考察了歐洲國家的慈善舉措，在此基礎上高度評價了葉澄衷創(chuàng)設懷德堂。這些論述對于研究張謇早期慈善思想的形成和演變有相當?shù)膬r值。

參考文獻

[1]張謇：《清通奉大夫工部郎中加五級南潯劉公墓志銘》，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6，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版，第289頁。

[2]葉吉謀、葉謀瑗：《憶先祖父葉公澄衷大人》，《葉公澄衷榮哀錄》，光緒壬寅（1902）懷德堂鉛印本。轉引自張立茂、胡志金：《葉澄衷畫傳》，文匯出版社2016年版，第247頁。

[3]南通市檔案館館藏檔案，B401-311-4。

[4]南通市檔案館館藏檔案，B401-311-26。

[5]張謇：《致朱家寶函》，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4頁。

[6]南通市檔案館館藏檔案，B418-111-11。

[7]張謇：《上海懷德堂記》，《葉公澄衷榮哀錄》，光緒壬寅（1902）懷德堂鉛印本。轉引自張立茂、胡志金：《葉澄衷畫傳》，文匯出版社2016年版，第161-1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