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丕立
“……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世知多少……”在故鄉(xiāng)的泥地上躑躅,正不知西東,忽然傳來了熟悉的歌聲,微雨中張目一望,竟是一個半百老者,兩鬢霜染,騎一頭大水牛緩緩縱行。我正欲笑話歌者“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定睛端詳,才發(fā)覺對方竟是兒時伙伴阿胖。立時,我不禁像兒時一樣放聲唱和:“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聽到我的聲音,阿胖從牛背上溜下,一邊喊我的名字一邊向我跑過來。
阿胖告訴我,近幾年來,農(nóng)村都普及了機械化,耕田不用牛,拉磨不用驢,可為了將來向子孫展示農(nóng)耕文明的活歷史,他依然養(yǎng)著牛和驢?!霸龠^幾十年,我就可以申報農(nóng)耕文明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了?!卑⑴帜﹃S凸馑谋臣梗{(diào)侃地說,“到時只有我這個老家伙會使牛打耙,喚驢趕車,你說這些絕活它還不能算文化遺產(chǎn)嗎?”
阿胖的話一下讓我有了時光飛逝的速度感,幾千年來農(nóng)民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農(nóng)村仿佛是一幅亙古不變的畫卷,偶爾抬頭,我還能望見西周“千耦其耘”的場面,東晉陶淵明帶月荷鋤的背影,唐朝“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的景象。可近十來年,農(nóng)村騰空一躍,那些老場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轟鳴在山川田野的各種機器,人們或玩牌或守望在機器旁。
“那些笑語喧嘩,熱火朝天的戶外耕作遠去了。”阿胖幽幽地說。阿胖固執(zhí)地認為手里牽著牛就牽住了時光的尾巴,那些明明如月的舊日時光也就停駐在了觸手可及的地方,阿胖的牛不再參與耕種,它成了阿胖追憶舊時光的引線。
剛剛分田到戶的那些年,暮春時節(jié)的鄉(xiāng)村是何等熱鬧。家家戶戶耕田,大人大聲喚自家的小孩將牛牽去拋放。我和阿胖一群孩童牽上各自的牛繩,向滿山青草的緩坡井兒灣進發(fā),身后傳來大人們洗犁清耙的嘩嘩流水聲。在流水聲中,屋頂?shù)拇稛煗u漸濃厚起來,鳥兒的叫聲更加近了,從四面八方奔向山林的窩巢邊,婦女們提著花籃,去往菜園尋摘做晚飯的蔬菜了。小雨細絲一般撫著牛闊大的背部,撫著欣然伸展的紅的、白的、紫的、黃的花瓣,牛埋頭啃食青草的時候,我們一群孩子騎上牛背,大聲吼唱“滄海笑,滔滔兩岸潮”,嚇得一群野鴨“倏”地一聲逃出藜蒺攀結的蓬草,我們見狀,哈哈大笑。笑聲被雨水洇潤,更加粗獷而歡暢,母親們站在井兒灣下的大堰堤上,張望著山坡上的孩子和孩子胯下長膘的牛,欣慰地笑了,腳步輕快地奔向灶間鍋臺邊。
當家家戶戶的炊煙由濃轉(zhuǎn)淡時,母親的吆喝聲便此起彼伏起來,我們像一群得勝而歸的將軍,在沾衣欲濕的毛毛雨中,騎牛高歌而回,將一蓑煙雨留在身后,小菜伴著米飯吃得格外香甜。
“我仍懷念著以前穿補丁衣吃紅薯飯的日子?!闭f這些話時阿胖的眼眶泛紅了,我知道阿胖懷念的并不是以前的苦日子,是從前在一起耳鬢廝磨的日子,是不會重來的青蔥歲月。云卷云灰之間,紅塵俗事已遠,故鄉(xiāng)煙雨也漸漸遠去。
(編輯 趙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