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fēng)已借

包玉樹

1

姥爺?shù)乃溃路鹨粔K飛來的隕石墜入了寨北的淵子湖，一下子攪亂了寨里的寧靜。大舅腦袋里像塞進(jìn)了一只馬蜂窩，亂得不可開交。他平生頭一回感覺到，死人的事其實(shí)遠(yuǎn)比活人的事鬧心。

鬧心就鬧心在姥爺死的不是時候。

姥爺選在了臘八的夜里去世，讓自己的生命定格在了八十歲整。寨子地處偏僻地帶，醫(yī)療條件極為落后，能活到八十算是高壽了，稱得上有福之人。自然，這個年紀(jì)歸西也算是“喜喪”了?？晒之惖氖?，以大舅為首的兄妹六人既不過分喜，也不過分悲，反倒顯得心事重重。寨里的“二能人”吳先生道出了六兄妹的心里話：老關(guān)頭真會選忌日！縣里剛剛推行全員火葬的殯葬業(yè)改革，頒布的新通知貼滿了大街小巷，他老夫子一蹬腿就趕上了，連個“時間差”也不打。

也是，農(nóng)村人講究入土為安，誰也不愿讓自己的爹娘去那滾燙的爐膛里遛一趟、逛一遭。有熱心人給大舅出主意：不妨“偷埋”，可大舅是寨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在縣里都是“狗攆鴨子——呱呱叫”?；鹪嵝抡偝觯跄軒ь^去違反政策呢！但鬧心的是，姥爺臨終前有“土葬”的殷切囑托，作為長子，他又怎么好違抗呢？一時間，死了的人讓活著的人傷透了腦筋。

大舅比其他兄妹五人想得開闊，他暗中派出小跟班到縣火葬場打探有無商量的余地。這一打探，居然帶來了好消息：人家那里新推出一款“文化”項(xiàng)目，屬于火葬中的“土葬”。所謂“文化”，是相對“武化”而言?！拔浠笔前阉勒咦兂晒腔?，屬于全燒?！拔幕蹦兀粺ニ勒咂と馀c臟器，保留全身的主要骨骼，屬于半燒?！拔幕笔强h里殯葬改革初期的一個過渡項(xiàng)目，而且只過渡一個月，由此看來，姥爺?shù)娜ナ烙终菚r候。

小跟班說，“文化”的突出優(yōu)點(diǎn)是，可以把逝者的骨骼擺成人形，用膠帶封住，套上壽衣，裝進(jìn)棺木，再入土為安。缺點(diǎn)是費(fèi)用奇高，是“武化”的十倍。這也難怪，“文化”需要首席火化師操刀，慢工出細(xì)活，費(fèi)時不說，一旦火候掌握不好，就會前功盡棄，無法推倒重來，因?yàn)樗劳鲋挥袑氋F的一次。

堂屋已被布置成了靈堂，燭火閃動、白幡搖曳，一派莊嚴(yán)肅穆。姥爺蒙了臉捆了腳，直挺挺躺在一張木床上沉睡不醒。六兄妹重孝在身，依排行分跪在木床兩側(cè)，隔著他們的父親開了一個隆重的碰頭會。大舅開門見山：火葬當(dāng)前，咱不能讓外人戳脊梁骨嗤笑，更不能讓爹帶著遺憾歸西，但也不能違反現(xiàn)行政策。綜合考慮，我建議給爹實(shí)行“文化”。大舅言罷，我母親下意識地拍了下手。除了我母親，其他四位均扭扭捏捏，面露難色。大舅把腰間用苘制作的孝繩用力一勒，霸氣十足地說：放心，“文化”的錢，我一人出！

大舅的義舉很快便成為新聞在寨里傳送開來，老少爺們爭先評說：老關(guān)頭死得正是時候，他成了全寨第一個“嘗鮮”的人。有這樣敢作敢為的大兒子是造化！祖墳不冒青煙，那才叫怪哩！

2

姥爺死后的第二天，火葬場派專車把他隆重地接到了城北的火葬場。

六兄妹護(hù)送亡父坐專車來到火葬場，臉色像爛菜幫子的場長早已站在大門口恭候多時，見了大舅一行人一個勁作揖（這里不興握手），口口聲聲“關(guān)總節(jié)哀順變！”“關(guān)總辛苦了！”也難怪，大舅作為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企業(yè)家，頭上有數(shù)不清的光環(huán)：致富模范、創(chuàng)衛(wèi)形象大使、果品大王……大舅承包了萬畝果園，由于懂經(jīng)營、會管理，他的“大鵬”牌紅富士蘋果暢銷縣內(nèi)外。

瘦如苘稈的場長又呲著大板牙介紹了“文化”的妙處：技術(shù)含量高，若火候不到骨頭燒不透，就會產(chǎn)生毒氣，供奉在靈堂對守靈人有傷害；若是火候過了骨頭就會焦黑變形，看相不雅，反而引起事主的不滿。所以，我們高薪聘請了一位首席火化師，他的收入比縣長還高！這位首席為苦練“文化”這手絕活，用了三七二十一頭大肥豬練手，最后又把一匹瘸腿老馬請進(jìn)了爐膛，方才馬到成功。

事情進(jìn)展得非常順利。當(dāng)六位孝子孝女戴著嶄新的線手套蹲在火化間出口，熱火朝天地從一只鐵盤子里撿拾那些滾燙的骨頭時，圍觀者無不露出羨慕的神色。

“文化”項(xiàng)目從推出到終止，確確實(shí)實(shí)僅一個月時間，且僅做了一筆生意，客戶就是我姥爺。姥爺成了幸運(yùn)兒，既趕上了頭班車，又搭上了末班車，成了我縣殯葬改革的一段傳奇。

我是姥爺?shù)膶O輩（而且是外孫），撿骨大事自然輪不到我，我倒樂得當(dāng)個看客。沒想到一看，竟也看出了門道：我母親和舅姨們把撿起的骨頭放在一口豬食槽大小的棺匣里，不是胡亂扔放，而是依照人體部位擺放。等撿骨完畢，才發(fā)現(xiàn)不對稱，不像正常的人體骨架，倒像一個“小兒麻痹癥患者”。一直陪伴大舅的場長親自出馬，屏息拼湊了一番，結(jié)果多出一根狀似羊棒骨的東西。場長朝大舅尷尬地笑笑，大舅從衣袋里掏出一副完整的假牙，連同“羊棒骨”擺在了棺匣的一隅。想了想，又摘下手腕上的佛珠手鏈，套在了“羊棒骨”上面，之后用透明膠帶一一固定。當(dāng)“哐”的一聲封上棺蓋時，一滴淚從大舅的深眼窩滾下。我鼻子一陣發(fā)酸，突然想起一句老生常談的話：人生如夢，歲月無情。

大舅一伙完成了神圣使命，坐專車護(hù)衛(wèi)已“瘦身”的姥爺重返寨里。棺匣抬進(jìn)靈堂，架在了一口正面寫有斗大“壽”字的柏木棺材上。我知道，這種摞法大有講究，叫“棺（官）上加棺（官）”。

“喜喪”很快便有了喜慶的味道。前來吊唁的男女老少絡(luò)繹不絕，哭聲此起彼伏?！按罄鬃印闭鸲@，引得一群孩子忙不迭地?fù)臁皢∨凇薄閴崖晞?，大舅居然請來兩家喇叭班，分坐大門兩旁，在臨時搭就的帆布大棚下吹拉彈唱，威風(fēng)八面，圍觀者眾。不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話說這兩家喇叭班一南一北，平時難得碰到一起。如今鬼使神差在同一家操戈，就有點(diǎn)“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味道，自是賣力無比，鑼鼓震天響，各不相讓。你吹《叫魂曲》，我奏《拉魂調(diào)》；你演《李天保吊孝》，我唱《小寡婦上墳》……到后來江郎才盡，再沒悲曲兒可演奏，又不好吃回頭草，于是把《喜鵲登枝》《百鳥朝鳳》《喜洋洋》《朝陽溝》這些婚禮上的保留曲目也悉數(shù)演奏起來，看熱鬧的人起先大驚失色，很快便喜笑顏開了！

這個夜晚頗不平靜：兩班電影放映隊(duì)，一個在房前，一個在屋后，支起幕布，架起放映機(jī)，擺開了陣勢。這邊放的是《保密局的槍聲》，那邊放的是《看不見的戰(zhàn)線》，都是老掉牙的影片，卻是姥爺?shù)淖類邸槲^眾，他們要一決高下，放映員不時施以小恩小惠，將糖果、花生、餅干之類撒向觀眾，導(dǎo)致老少爺們穿梭來往，交替觀看，一個個累得胖喘如牛，比干農(nóng)活還累！不少孩子連跑帶嚇，濕了褲襠。家狗哪見過這陣勢，以為是災(zāi)難前兆，不停地夾尾狂吠，逗得牛羊馬騾雞鴨鵝豬一眾家禽家畜齊心協(xié)力發(fā)出長一聲短一聲的回應(yīng)，一時間場面洶涌火爆。這真是一個沸騰的夜晚。

3

好不容易挨過瘋狂的夜晚，天稍亮，五個神秘人——一老四少——像是從影片中跳下來一般，急三火四闖入大門，把大舅從靈堂呼出，不由分說架入西屋，只留大舅和老者在屋里，四個壯漢相繼走出，“咣當(dāng)”關(guān)上門，分列兩旁抱膀站定，滿臉的殺氣洶涌。出了啥事？大老知（喪禮上管事的人）上前叩問，對方一個“梅花掌”劈來，把大老知震個跟頭，再不敢上前多嘴。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屋門才羞答答地打開。

很快，一個驚人的消息仿佛長了翅膀飛遍整個寨子：老關(guān)頭不能獨(dú)葬，要 “合葬”！

這就怪了，我姥娘尚健在，姥爺跟誰“合葬”？答案是：跟先前的媳婦合葬。

這真是無聲聽風(fēng)雨，平地起驚雷！整個寨子又轟動了。

原來，大舅兄妹六人，只有大舅不是我姥娘親生。在姥娘之前，姥爺曾娶過一個媳婦。姥爺年輕時脾氣瞎，娶來大姥娘后，天天打罵。一年后，大姥娘生下大舅，一口氣喝掉半瓶“樂果”。這種劇毒農(nóng)藥哪怕喝下去一酒盅也會頃刻斃命。大姥娘沒救過來。姥爺埋葬大姥娘后，沒隔半年，就娶了現(xiàn)在的姥娘。姥娘是因?yàn)榫貌婚_懷被前夫家休了后轉(zhuǎn)嫁給姥爺?shù)?，沒想到兩人一拍即合，一鼓作氣生下五個娃：我二舅、母親、四姨、五姨、小舅。

那一老四少就是大姥娘的娘家人，他們獲知姥爺去世的消息，第一時間飛馬趕來，提出了一個要求：大姥娘必須跟姥爺合葬。本來這個要求不算過分，讓兩個先后故去的原配葬在一起，天經(jīng)地義。關(guān)鍵是，我姥娘尚健在，合葬的要求就變得過分起來。依照農(nóng)村習(xí)俗，配偶這一方健在，另一方是不能跟已故的原配合葬的，要等這一方亡故，三方才能共葬。這個習(xí)俗在寨里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至今沒人敢破。

大舅陪生母的娘家人吃飽喝足，拍胸做了保證，又送上五條煙四箱酒，方才把一老四少打發(fā)走。大舅跨入靈堂，撫摸著“棺上加棺”，不緊不慢說起“合葬”一事，可想而知，話一出口，立刻引起五兄妹的強(qiáng)烈不滿。大家的理由十分充分：現(xiàn)在的娘尚且活著，讓爹跟先前的娘合葬，就會“妨”現(xiàn)在的娘，更會讓老少爺們笑掉大牙?！按蟾?，我不是咒咱娘，她也是快八十的人了，還有幾年的活頭？不如等咱娘百年之后，再讓他們?nèi)送??！蔽夷赣H情真意切的一席話，句句在理。大舅寒著鞋底子臉，半晌不表態(tài)。小舅沉不住氣了，一把扯下孝帽子在棺木上“啪啪”摔打，惡聲惡氣道：“你敢讓他倆合葬，我就敢不認(rèn)你這個大哥！”

小舅說得決絕，大舅臉扭一邊，并不正眼瞅他。小舅半吊子脾氣，說翻臉就翻臉，沒人跟他計較。等五兄妹發(fā)泄得差不多了，大舅輕咳一聲，不疾不徐開了口：“一個國家，民主還要集中呢，一個家族，也不能沒有王法。這個家，我是老大，我說了不算，誰說了算？”大舅撂下這番話，撩起孝袍，大步跨出靈堂，喊來大老知，布置起生母的移墳事宜。

大舅一出門，小舅便捋起袍袖，朝幾個哥姐開了炮：“我算是看透了，在老大面前，你們都斷了脊梁，夾了尾巴，屁也不敢放一個！”我母親聽不下去了，呵斥道：“小弟，你哪來這么多邪火？一味抱怨能解決問題嗎？”“哼，我算看出來了，你就喜歡跟老大合穿一條褲子！”小舅斜著眼回敬，不過聲調(diào)低了三分，他對三姐心存懼怕。

“你——”母親臉氣得通紅，突然趴在棺木上傷心地啜泣起來，她用肥大的袖口擦眼淚，越擦越淋漓。其他幾個相互看了一眼，全都噤了聲。想想也是，大舅既然敢讓姥爺嘗“文化”的鮮，也就有膽量去破習(xí)俗的戒，不是誰能阻擋得了的。我預(yù)感到，一場暴風(fēng)雨就要來了！

4

不可否認(rèn)，在姥爺親生的六個子女中，大舅最有本事，是寨里的頭號“能人”，凡事“敢為天下先”，在這個家庭中擁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不僅要大刀闊斧把爹“文化”，還要力排眾議讓生母跟爹“合葬”。大舅一連串的壯舉很快轟動了整個寨子。

我在東屋睡得香甜，母親把我搖醒，遞給我一只電棒子，輕聲說：“你大姥娘要移墳，你去照個亮吧?！蔽毅蹲。骸耙茐?？你們幾個都同意了？”母親嘆口氣，“你大舅鐵了心要這樣，奈何！在這個家，他是老大，只能由他去了！”我正值血?dú)夥絼偟哪挲g，對母親幾兄妹的無原則退讓很是氣惱與不屑：“媽，三個臭皮匠還賽過諸葛亮呢，你們五個聯(lián)合起來，斗不過他一個？”“話不能這么說！”母親望著我，壓低了聲音，“心不齊，你二舅、四姨、五姨都有求于他……”母親突然直起腰，放開了嗓門，語重心長地說：“你姥娘還健在，六子女要精誠團(tuán)結(jié)，這個家才不至于散掉，你姥娘才能平平安安再享幾年清福?！薄澳且膊荒芤晃兜赝俗尠?！這樣會讓老少爺們說閑話的，說你們幾個沒用！”我忍不住甩給母親一個蔑視的眼神。母親點(diǎn)了一下我的腦門，說：“你媽是老師，知道該怎樣應(yīng)對。他們在門口等你呢，快去吧！”

“甜娃，還認(rèn)得俺嗎？”

一聲粗門大嗓，我被雷電擊中了似的一抖。幽暗的燈光下，當(dāng)院站了一伙人，人人手握鐵锨，默默地抽煙?？澙@的煙霧中，一個漢子跟我打招呼，看我瞇瞪著眼瞅他，他冷不丁捶我一拳，“喝了洋墨水，就不認(rèn)土老帽了嗎？哎，俺是二歪子?！?他的光頭在燈光下發(fā)著綠光。

“二……二歪舅，你也來……幫忙？”

“不是幫忙，俺是接活。不怕大學(xué)生笑話，做亡人的營生，俺在行，嘿嘿?！?/p>

細(xì)一辨認(rèn)，一張鍋餅子臉，腦袋朝右肩歪斜，果真是小時候的玩伴——二歪子。我小時候常住姥娘家，聽姥娘說二歪子出生不久右耳老出膿水，沒有及時就醫(yī)，就落下了歪頭的毛病。我倆常在一起玩耍，沒少干架，不過，每次干哭的都是我。

我盯住他的青皮腦袋，有了一絲疑問：大冷的天，為啥不戴棉帽？但我出口卻是：“黑燈瞎火的，不得眼力，為啥不天亮起墳？”

“這種事，見不得光，就要夜里干，一見太陽就不靈光了！” 二歪子的話讓我似懂非懂。這是所謂的農(nóng)村習(xí)俗，你無法爭辯，只有無條件照辦的份。

母親匆匆從堂屋出來，遞給我一頂虎頭帽子，“戴上，野外冷。”沒想到二歪子雙手不自然地垂在兩側(cè)，結(jié)巴著嘴親切地打了聲招呼：“關(guān)……關(guān)老師好，有啥……啥要辦的，盡……盡管吩咐！”母親微笑著點(diǎn)頭，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一伙人，清一色的男子，清一色的壯漢。大舅交代了幾句，眾人各自灌了幾口酒，便拎著家伙出了院門，分乘三輛拖拉機(jī)駛向寨北。夜色清冷，大伙默不作聲。我坐在二歪子駕駛的拖拉機(jī)上，一路上都在癡想：姥娘親生的五子女中，母親最有主見，連大舅也要高看這個二妹一眼。母親方才說，“你媽是老師，知道該怎樣做。”那口氣，那表情，儼然話中有話，難道她真的想好了“破敵之策”？

拖拉機(jī)開到寨北的一片果樹園跟前停下。等人聚齊，大舅帶頭在園中穿行。已是隆冬季節(jié)，光禿禿的枝杈上仿佛貼附著一雙雙小眼睛，警惕地注視著這群不速之客。七拐八彎來到一處較為開闊的地帶，大舅用電棒子照著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土堆，說，就是這了！

我一驚，這就是大姥娘的墓地呀！真夠荒涼的。我躲在暗影里，雙手合十默默念叨：大姥娘，您老人家吉祥，您得想個辦法，千萬不要讓他們把您挖出來！千萬不要跟姥爺合葬！千萬千萬！阿彌陀佛！

一陣鐵器響，一伙人在二歪子的率領(lǐng)下已破土動工。這種天氣，要趕在天明之前完成挖掘，任務(wù)相當(dāng)艱巨。二歪子不停地咋呼，督促大伙加快進(jìn)度。

“甜娃！哪去了？”大舅喊我的小名，“快過來照亮兒！”

“解個小手。就來！”我一抬頭，撞到一樣?xùn)|西，仔細(xì)一瞅，竟是一架吊機(jī)，不知是何時藏在這里的。那黑粗的鐵掛鉤微微晃悠著，像一張咧開的大嘴，對我發(fā)出冷冷的笑。

挖掘工作跟我設(shè)想的不一樣。二歪子好像對這種事很在行，他指揮著大伙依照他圈定的范圍開挖。因?yàn)楸鶅龅木壒?，剛開始進(jìn)展緩慢，要動用鷹頭镢刨開生硬的凍土。只要上層的凍土刨去，便改用鐵锨，速度立馬提了起來。我一邊照亮，一邊偷瞅大舅。大舅像個大白熊一樣站在新鮮的泥土上，面部表情看不分明。即將跟親娘“相見”，大舅在想些啥呢？

挖到半米深的樣子，二歪子指揮大家將表面鏟平，改為四邊直上直下開挖。很快，東西南北四個邊挖到齊脖子深，一塊棺材大小的土方赫然在目。二歪子招呼眾人把土方的四面用四張槐木板固定住，再用粗大的苘繩五花大綁，然后在板與板交界處楔上一根根粗大的“鋦釘”，隨后令人把一塊早已準(zhǔn)備好的大鐵板插進(jìn)土方的底部（在推進(jìn)的過程中不惜動用了鐵錘），吊鉤上的鋼絲繩套在鐵板的四角上。二歪子笨拙地爬進(jìn)吊機(jī)駕駛室，發(fā)動機(jī)子，把整塊土方拎了起來。大舅雙膝跪地，朝徐徐上升的土方拜了又拜。

我悄聲問跳下車來的二歪子：“不挖遺骨，弄個大土塊作啥用？” 二歪子斜我一眼，“放心，湯湯水水都在里頭嘍！”剛說罷，大舅拿著一條香煙過來?！靶值?，辛苦了！” 二歪子大咧咧接過，“哎，大鵬哥，自家的事，客氣個啥咧！”又重新跳上吊車的駕駛室，一轟油門，吊著大土方披荊斬棘地沖出了果樹園。

我用電棒子照了照地下那個長方形的大窟窿，一陣心跳。五十年過去，該腐的都腐了，估計真的剩不下啥了。二歪子想的這個辦法何嘗不是高明的辦法呢！一想之下，又有些擔(dān)心：他們挖凈了沒有？

二歪子一路吊著大土方，在夜幕掩護(hù)下，一口氣開到了寨西南，停在我姥爺?shù)哪寡ㄇ?，只等出殯那天跟我姥爺完成“合葬”儀式了。

“移過墳了？”

棗樹下，一身重孝的母親見我回來，看似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我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又投去輕蔑的一瞥?！皟鹤?，不要老拿這眼神看我。我說過了，你媽是老師，知道該怎樣做！”一提老師，我猛地想了起來，“二歪子又沒跟您上過學(xué)，也喊你老師，你這小學(xué)老師當(dāng)?shù)?，遠(yuǎn)近聞名婦孺皆知嘛！”“有啥奇怪的，他兒子是我的學(xué)生?！庇贮c(diǎn)了一下我的腦門，“還貧嘴，你二歪舅跟你同齡，人家的孩子都上學(xué)了，我啥時候才能抱上孫子喲？”

我回到東屋，躺在床上，心想，要是不上大學(xué)，興許我也早早結(jié)婚生子了。一時間五味雜陳。

吃過早飯，我補(bǔ)了個回籠覺，結(jié)果一氣兒睡到天擦黑。我被母親叫醒吃晚飯，四下里一打量，獨(dú)不見一人?！按缶巳ツ膬毫?？”母親頗有深意地看我一眼，說：“他整個下午都不在?！薄叭ツ膬毫耍俊薄盎厮约杭伊??！蹦赣H捏了捏我的胳膊， “吃罷飯，你去喊他過來守靈?！?/p>

匆匆吃罷飯，出了院門，我冒出一個想法：何不趁機(jī)勸說一下大舅，讓他放棄“合葬”的企圖，讓大姥娘重歸果樹地，繼續(xù)過她守身如玉的生活。若是勸說成功，不僅幫母親掙了面子，自己也出了風(fēng)頭，何樂而不為？

大舅家不遠(yuǎn)，約莫走五分鐘拐三個彎就到了。推開大鐵門，差點(diǎn)被刺花眼睛。當(dāng)院吊著一只牤牛蛋大小的白熾燈，把四周照得雪亮。三層小洋樓突兀聳立，居高臨下俯視著我，傲氣十足?！班弧钡囊宦?，一條大狼狗氣呼呼從堂屋沖過來，距我兩米才剎住腳。它齜開牙，正要對我有所表示，“虎子，回來！”一聲斷喝，大狼狗惡狠狠瞪我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掉頭走開?！巴馍?，快進(jìn)屋，咱倆嘮叨嘮叨。”

大舅領(lǐng)我進(jìn)了一樓會客廳，請我坐在真皮沙發(fā)上，給我沏了一杯香茶。大舅先是無關(guān)痛癢地問了一些我在大學(xué)里雞毛蒜皮的事，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外甥，你來得剛剛好，我正想找個人參謀參謀。不瞞你說，你大舅心里窩了個疙瘩！”說罷便躬著背，額頭抵在膝蓋上，狠狠薅頭發(fā)。

大舅的行為出乎我的意料。他是位頂天立地的漢子，千難萬險只等閑，縱有天大難事也不輕易示人，可現(xiàn)在，他……他到底遇到了什么窩心事呢？

“下半晌，家里來了個愣頭青，戴副眼鏡，背個雙肩包，我不認(rèn)識，他說是縣報的記者?！?/p>

“記者？又要采訪您了？”作為公眾人物，大舅接受采訪已司空見慣，我并不感到驚奇，只是覺得這個記者不識時務(wù)，人家正操辦喪事，這個時候冷不丁造訪，豈不是找沖嘛！

果然，大舅“哼”了一聲，“這小子以‘文化的名義采訪我倒也罷了，你姥爺畢竟是‘文化第一人，報道一下也理所應(yīng)當(dāng)?？伤稍L的主題偏是——‘合葬！”

“咦，這人消息蠻靈通的，他咋知道的？”我不解。大舅的鞋底子臉因氣憤而扭曲，“這正是我要問的，可這個愣頭青不答我的話，更氣人的是，他居然說出了一番屁話！什么八十歲的老壽星和十八歲的妙齡女合葬，感天動地；什么他要寫一篇報道，題目就叫：橫跨一甲子的幸福牽手；什么……哼，肉麻得瘆人！你聽聽，這是人話嗎？什么橫跨一甲子？什么幸福牽手？什么八十歲的老壽星？什么十八歲的妙齡女？簡直是神經(jīng)??！一派胡言！”

我也愣住了。推算下來，姥爺定格在八十歲，垂垂老矣，而那個不曾謀面的大姥娘永遠(yuǎn)年方十八，豆蔻年華。兩人湊在一起，算什么事呢？

“哼，更可氣的是，這個人還建議我在合葬之前先舉辦一場小型的‘冥婚慶賀一下，這樣就可以把報道的題目改成：墳場上的婚禮。你聽聽，這是人話嗎？簡直是胡說八道！”

大舅的腔調(diào)越拔越高，剎也剎不住，這很少見?！按缶?，您……答應(yīng)他了？”我心中一動。

“答應(yīng)個啥！他害死我了！我讓虎子把他轟跑了！哼，哪來的偏門記者！氣死我了！”大舅的一張歪臉仿佛染缸里撈出，又在冰窖里凍過，變得愈發(fā)難看了。

門外的大狼狗又叫了起來，不過是極其溫順地叫，伴著歡快的嗚咽。門一開，改娃蹦跳著進(jìn)來了，一進(jìn)門，就將身上的白孝袍脫下摔到了地毯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我身旁，拉起我的手搖晃著，嬌嗔地說：“表哥，你回到南京，可得幫小妹買些治痘痘的特效藥，郵回來?！薄班?，好的。”我面孔燥熱。都十八歲的妮子了，還這樣沒大沒小，真是沒治。

“爸，您還在糾結(jié)？有啥糾結(jié)頭？我不是跟你分析了嗎，大奶奶和爺爺，一個十八，一個八十，都差三代人了，睡一起，您覺得合適嗎？大奶奶活著時受爺爺?shù)臍膺€不夠多嗎？你現(xiàn)在還想讓大奶奶偎著他繼續(xù)受氣？大奶奶地下有知的話，一定不會同意跟爺爺合葬的！要是換作我，死上一百回，也不會跟糟老頭子合葬！”

改娃身體前傾，越說越快，越說越氣，把二郎腿也大膽地蹺了起來。她面孔漲得像熟透的番茄，腮頰的小痘痘都快炸出血花來了！我心里一陣打鼓，她居然敢把自己的爺爺喚作“糟老頭子”，而且還當(dāng)著大舅的面，當(dāng)著外人——我的面。誰料，大舅只是胖喘著，挨個捏弄自己粗大的手指，一張臉繼續(xù)扭曲變形，卻沒有發(fā)作。

也難怪，改娃的前面已有三個姐姐，懷她時我姥爺讓“大師”算過卦，明確是男孩后才沒有“剮掉”?？梢簧聛恚质莻€“少把的”！姥爺氣病了，好長時間不搭理大舅和大妗子。大妗子想不開，走了大奶奶的老路，偷偷喝了“樂果”……從小到大，做爺爺?shù)膸缀蹙蜎]給改娃一個像樣的笑臉，改娃不恨他才怪呢！

“爸，你還是快點(diǎn)讓大奶奶回果樹園里歇著吧！大冷天的，凍病了，擔(dān)待不起！”

“胡說啥？一邊涼快去！”大舅對著茶幾一個“力劈華山”，爆發(fā)出“雷霆之怒”。他站起身一抖孝袍，徑直跨出了客廳。

5

出了大舅家的院門，我長舒一口氣，沒想到此行會如此順利。多虧改娃半道里殺出，伶牙俐齒道出了我的心里話，簡直成了我的“代言人”。我尚未出馬，大舅已敗下陣來，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走進(jìn)靈堂，看到大舅跪在“棺上加棺”的一旁，面沉似水，仿佛一切都不曾發(fā)生。我朝母親遞個眼色，先行退出，待母親裝模作樣出來后，我將去大舅家的所見所聞復(fù)述一遍，然后總結(jié)道：“大舅先前肯定沒想到年齡差的問題，多虧改娃，也多虧了報社記者。這一來，大舅完全有理由放棄‘合葬了！”

“你大舅表態(tài)了沒有？”

“沒有，他只是罵了改娃?！蔽艺諏?shí)說來。“不過，我感覺大舅受到了打擊……”

“沒那么簡單，兒子，你的感覺過于良好了！”母親兜頭敲了我一下，又左右看了看，悄聲道：“你聽過諸葛亮借東風(fēng)的故事嗎？”她問得非常突兀，問題也淺顯，我有些不滿，“誰沒聽過？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唄！”

“嗯，現(xiàn)在，只欠……東風(fēng)。”棗樹下，母親丟下這句話，轉(zhuǎn)身欲走，我一把拉住她，學(xué)著她的口氣：“你媽是小學(xué)老師，知道該怎樣做?！鳖D了頓，“老實(shí)交代，去大舅家的冒牌記者，是不是您偷偷安排的？”

母親微微一愣，趕緊反駁：“兒子，隔墻有耳，不要瞎講。再說，你媽一個小學(xué)教師，哪有本事支派人家大記者?！薄翱晌衣犇v過，您有位高中同學(xué)在縣城當(dāng)記者，對不對？”我當(dāng)即揭短。母親點(diǎn)一下我的腦門，“殺雞焉用宰牛刀！”當(dāng)即提溜起寬大的孝袍，飄然而去。

當(dāng)天夜里，我做了個離奇的夢，夢見不曾見過的大姥娘模糊著臉，穿一身烏衣，被一根纜繩吊在半空，不住地呼喊“救命”，聲聲泣血。陡然間，一把晶亮的青龍偃月刀飛向了她，瞬時將她一切為二……醒來，我一身的冷汗。我想起舊書攤上淘到的《周公解夢》，可惜不在身邊。

6

天一亮，我鬼使神差地獨(dú)自跑到寨外，在一大片麥地的中央，堆起小山似的新鮮泥土，團(tuán)團(tuán)圍住姥爺?shù)哪寡?。二歪子那臺吊機(jī)意氣風(fēng)發(fā)地立在一丈開外，粗大的掛鉤上依舊懸吊著那塊被槐木板固定住的大土方，搖搖欲墜。我似乎嗅到了一股古怪的腥氣。我知道，在合葬之前，按照習(xí)俗，大土方——大姥娘的遺體——是不能落地的。我替這位年輕的老人家悲哀：已離開人世五十年了，卻因?yàn)槔褷數(shù)乃蓝荒堋鞍蚕硗砟辍?！我面對“懸棺”站定，重重作了三個揖，暗自禱告：大姥娘，這里天寒地凍，不是久留之地，您還是盡早想個辦法，回到鳥語花香的果樹園去吧！

整個白天，田野里靜悄悄的，“大姥娘”并沒像我設(shè)想的那樣重返果樹園。大舅按兵不動。母親亦不動聲色。兩兄妹各懷心思，暗中較勁，又仿佛在等待著什么。院子里明顯熱鬧起來，大老知指手畫腳，燒火做飯的、端盤洗碗的、扎靈棚做哭喪棒的、縫孝袍孝帽的……被他支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只有二歪子像個功臣似的叼著煙抄著手，歪頭晃腦地四下溜達(dá)看熱鬧。

臨近傍晚，大舅突然做出了一個驚人決定：出殯的日期延后一天——定在后天！大舅說出的理由是，明天“諸事不宜”，后天才是“黃道吉日”。這個決定來得迅猛，仿佛在寨里丟了顆原子彈，讓老少爺們猝不及防。

我偷偷跑到東屋，翻看了掛在墻上的日歷，明后兩天的注解跟大舅講的恰好相反。我想去告訴大舅，可冷靜一想，也許……這是大舅設(shè)的一個“局”，一個“陰謀”。我的脊梁骨颼颼冒涼氣。推遲一天，他究竟是什么目的呢？他就舍得自己的生母在冰冷的“懸棺”里再多待二十四小時嗎？

我把日歷掖進(jìn)懷里，去了堂屋。我決定避開大舅，把疑慮告訴母親。進(jìn)了門，幾兄妹正激烈地爭辯，唯獨(dú)不見大舅。“為啥要推后一天？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不對他有利，他會這樣起勁嗎？”小舅的怒火把生性軟弱的二舅、四姨、五姨的脾性也點(diǎn)燃了，紛紛加入對大舅的聲討。這個時候，沉默半晌的母親拍了拍手，開口道：“你們應(yīng)該聽過一句老話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p>

母親的話莫名其妙，四兄妹一時間愣了神，不知這位學(xué)問高深的小學(xué)老師接下來要闡述什么。他們知道大舅唯一看重的就是老三，老三的態(tài)度至關(guān)重要。可我母親又讓他們失望了，她仿佛喪失了語言功能，再不肯吐露只言片語，只是拉起我的手，攤開來，用食指在我手心里“寫”下四個工工整整的“字”，外加一個驚嘆號：東風(fēng)已借！

7

我徹夜未眠，眼睛在黑暗中閃光。整夜都在揣測“東風(fēng)已借”暗藏的玄機(jī)。第二天早飯時，母親偷偷叮囑我：趕緊去買六件雨衣，最好是一次性的，便宜。另外，再買一雙雨靴。我問做啥用？她說甭多問，又交代，雨靴按你大舅的腳碼買。我更加不解，“為啥單單給他買？”“他腳脖子腫，靜脈曲張?！蔽揖o追不舍：“您說‘東風(fēng)已借，啥意思？”

“天機(jī)不可泄露。”

母親狡黠地擠了擠眼，賣起了關(guān)子。作為小學(xué)教師，母親一直是不茍言笑的，如今在本該嚴(yán)肅的場合卻這般調(diào)皮，真讓我開眼。她讓我買雨具，是想……求雨嗎？或者，求雪？難道她在企盼臘月飛雪？讓漫天飛舞的大雪向世人昭示他們兄妹五人牢不可破的純潔親情？還是堪比竇娥的冤情？我抬頭望天，天空一碧如洗，云絲兒也不見。

不料母親剛走，大舅就尋到我，把我拉到墻角，低聲說：“外甥，辛苦你跑趟商店，買一百件塑料雨披，兩百把雨傘。”“啊，這么多？大舅，您……做啥用？”“備用?！贝缶说哪槼榇ち艘幌?。他掏出一沓錢給我，然后拍拍我的肩，“保密?！辈焕⑹怯H兄妹，居然想到了一起！他倆的反常表現(xiàn)讓我產(chǎn)生了深深的憂慮。其實(shí)，這些小事完全可以交給大老知去辦，何必搞得神神秘秘。我突然預(yù)感到接下來可能會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fā)生。

晚飯時，一老四少又匆匆趕來，把大舅叫到西屋，這次沒關(guān)門，四少也沒出來站崗放哨。碰頭會開得不長，我猜想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強(qiáng)調(diào)“合葬”的緊迫性和重要性，以及不這樣做將帶來的嚴(yán)重后果?！澳阋囝A(yù)備二十人的飯食。明天合葬，俺們還要趕來！”老者趾高氣揚(yáng)地說。他和另外四人用過晚飯后，拎著大包小包呼嘯而去。大舅出門相送，望著五人遠(yuǎn)去的背影，一絲詭異的微笑在他嘴角蕩漾。

8

正應(yīng)了那句老話：天有不測風(fēng)云。誰也不曾料到，半夜時分，伴著呼嘯的西北風(fēng)，毫無征兆地下起了大雨，這在臘月天十分罕見。我知道，六月飛雪，臘月降雨，多有異事發(fā)生，如今大雨傾盆，氣象奇絕，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呢？

這場雨到天亮仍沒止住，只不過勢頭減弱了——變成了蒙蒙細(xì)雨。以一老四少為首的大姥娘的娘家人早早趕到，男男女女足有三十多口，人人頭頂一塊塑料布。大舅親自給他們發(fā)了新購的雨披。大老知趕緊安排他們頭桌就座。早飯后，舉行了隆重的出殯儀式，隨著大舅把“老盆”摔碎，嚎哭聲伴著喇叭叫，鞭炮響驟然響徹云霄。很快，罩著塑料布的紙牛馬、紙豬羊、紙別墅、紙丫鬟、紙汽車、紙彩電……相繼抬了出來，率先踏上了泥濘的征途。接下來抬出的是一桌又一桌的供品，無一例外，上面擺放著活雞、活魚、活鴨、活蛇。隨后八位壯漢抬著“棺上加棺”上了路，分列兩旁的六位重孝子女扶棺護(hù)送。最后面是送行的大姥娘娘家人、本家的侄子侄女、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親戚朋友……寨里通往寨西南墓地的大道剎那間熱鬧起來……

說真的，行走在這樣的隊(duì)伍里面，我是有壓迫感的，但我不能退縮，不僅是身為外孫的緣故，我還要依照大老知的分工，一路攙扶母親，直到葬禮結(jié)束。似乎為表虔誠，大舅并沒穿雨衣，仍是一身的孝袍，沾著雨水和泥漿，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倒是他腳上的一雙黑色雨靴格外醒目。在大舅的感召下，幾個兄妹無一人披戴雨具，一律孝袍示人，伸展自如。倒是排在隊(duì)尾的一些遠(yuǎn)親加強(qiáng)了自我保護(hù)，打傘的、戴帽的、穿蓑衣的、罩雨披的，五花八門。人們都伸長脖子，一路號哭，撼天動地。

按理說，葬禮的主角應(yīng)該是姥爺，可姥爺躺在“棺上加棺”里，不省人事，倒是大舅更像“主角”。扶棺的大舅被兩個表哥架著，三步一叩首，十步一跪地，還不時哭倒在“棺上加棺”跟前，鼻涕摻和雨水耷拉老長，像一串串晶瑩的掛件，他很榮耀似的，舍不得擦掉。兩家喇叭班子發(fā)揚(yáng)兩線作戰(zhàn)的作風(fēng)，一班在前，一班斷后，南腔北調(diào)，吹得風(fēng)生水起。“大雷子”不時沿途炸響，“鉆天猴”頻頻射上鉛灰色天空，一次次將葬禮推向高潮。

快到墓地時，一個蒙頭蓋臉的人擠到了埋頭哭泣的母親身邊，歪著頭跟母親嘀咕了幾句。攙扶母親的我正胡思亂想著即將到來的“合葬”會是一番怎樣的光景，這一走神，便沒留意眼前的“插曲”，直到一聲“謝謝”從母親喉嚨口滑出，我才愕然抬頭，卻沒發(fā)現(xiàn)要謝的對象，仿佛一切都不曾發(fā)生。

似乎經(jīng)歷了一番艱難困苦的跋涉，最終才到達(dá)人生的彼岸。大老知一聲吆喝，八位抬棺人將“棺上加棺”平穩(wěn)地降落在墓穴的邊上?！岸嶙樱_吊機(jī)！準(zhǔn)備合葬！”大老知一聲令下，二歪子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虎躍著奔向吊機(jī)駕駛室?？珊芸欤托厮频陌l(fā)出一聲怪叫。

這聲怪叫既尖銳又凄厲，一時間鎮(zhèn)住了所有人。我看到二歪子指著掛在吊鉤上的“懸棺”，不停地哆嗦。大舅和我母親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同樣發(fā)出了兩聲怪叫！

“懸棺”像個鐘擺，幽幽地飄蕩，不緊不慢，不急不忙。

“我的親娘哇——”大舅猛撲上去，摟住“懸棺”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號哭，在場的人無不毛發(fā)倒豎！我母親奮不顧身地?fù)涞酱缶松砩?，同樣發(fā)出了瘆人的號啕。

“偏要推遲，這不，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報應(yīng)啊！”小舅在我旁邊陰陽怪氣地聒噪，我狠狠瞪他一眼，心想：小舅，都這樣了，你還想怎么的？

我隨著人流涌上前去。透過這口臨時拼接的槐木棺材縫隙看去，里面空空蕩蕩、干干凈凈，成了一個“空籠子”，大土方已不翼而飛！

我低頭瞅了瞅濕漉漉的土地，一捋疑團(tuán)浮上心頭：按理說，泥土沒了，里面的遺骨應(yīng)該還在呀！總該有幾塊大的“幸存”下來吧？難道五十年的歲月把大姥娘的尸骨消磨得丁點(diǎn)不剩？或者，大舅指認(rèn)的葬母地址本就有誤？又或者……我不敢再想下去。

一陣嘹亮的哭聲響起。母親摟著大舅，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哭成一團(tuán)。兄妹倆“合哭”得萬分投入，可我耳朵出邪，怎么聽出了喜極而泣的味道呢？

“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

我嗅著滿世界泥土的芬芳，一股晶亮的東西涌上了心頭。我聽見自己腦子里“?！钡囊宦?，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這真是一場“及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