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云記

祿永峰

一塊一塊的白云或者黑云，像是長了腳，一會兒跑到村莊這頭，一會兒跑到村莊那頭。村莊的天空，除了云塊，再什么也沒有。

我不擔(dān)心那些厚厚的云塊落到樹梢上，樹會把它們托住。云塊再大，樹也不怕，它們能夠托得住。村莊里的大部分樹，都是為托住云而生的，它們天天追著云生長著，并漸漸長成一枝傘柄、一林傘柄。樹長成了云的拐杖，把云塊整天整天地托著，或者干脆在一場風(fēng)中，把另一些快步跑動的云劃碎。

我并不擔(dān)心那些白云，白云遠遠看去像棉絮一樣，落在樹梢上，樹葉一動不動。我擔(dān)心的事情是，從樹梢上跌下來的一大塊一大塊的黑云是不是很重很重呢。樹梢托不住了就紛紛掉下來了。紛紛掉下來的那一塊塊黑云，把一面天都給罩實了，并一點一點朝大地沉落。開始是跌在玉米梢上、高粱梢上，漸漸又跌在麥田里的麥子上，一根根麥子被壓得東倒西歪，一旦一整片一整片麥子被壓得貼在地面上的時候，我知道，一大塊一大塊黑云同時已經(jīng)重重地跌在了一塊塊草地上。

黃土地似乎沒有一塊會閑著，田里長滿了莊稼，荒山荒坡上，各種各樣的小草緊緊地貼著地面。許多小草長足了一年也沒有我的腳面高，它們不露聲色地潛伏在黃土地上，挨挨擠擠地依偎在大地的懷抱里。每一棵小草，都在努力地把陽光和雨水日復(fù)一日地匯聚起來，并順著根須一點一點輸入大地。大地裝滿了陽光、雨水甚至每一滴露珠。我看見黑云跌在草地上，草的莖葉不再柔軟，它們已經(jīng)把身旁的黃土劃出了一道道口子。我想，村莊沒有誰發(fā)現(xiàn)一片柔軟的草葉竟會如此堅硬?。敯喈?dāng)年被柔軟的草葉劃破了手指，他正是看好草葉的堅硬，才發(fā)明了鋸子。）

草葉起落，輕風(fēng)泛起。我沒有想到，比草葉更堅硬的，竟然會是乘黑云趕來的那一場場風(fēng)。黑云卷起的風(fēng)就像把鐵梳子，把黃土梳理得松松散散，給四野洗臉去皮，讓土地換上新黃。起風(fēng)了，泥土的氣息，如同魚腥味一樣隨風(fēng)亂竄，使村東頭的黃土跑到村西頭去，村西頭的黃土跑到村東頭去。而隨風(fēng)和黑云趕來的一場場雨呢，不知道在哪一年，竟然把村頭的那座黃土山?jīng)_刷成一孔拱形的門洞，至今在村頭佇立著。村莊人稱其為“黃土之門”，也有人稱其為“天下黃土第一門”。這道黃土之門，是村莊里的人，包括馬牛羊，甚至風(fēng)的必經(jīng)之門。

在村莊里，黃土之門很普通，普通得如一個長在畦埂上的蘿卜、一座敗落的老廟，沒有誰對它高看一眼。地里長出那么多吃食，沒人對一個蘿卜晝思夜想。日升月落，槐樹枝在地上留下濃濃淡淡的影子，與老廟在村口投射出的影子一樣，誰也不會去留意。甚至當(dāng)腳踏上那些影子的時候都不會減力放輕，誰會在意踩疼一塊影子呢。門的作用只供進出便足夠了，猶如老廟的作用只供空洞地瞻望村莊。

多少年了，黃土之門默默地矗立在村口，就是專門供村莊人或者牛馬羊穿行的。那些牛馬，被人們牽著穿行的次數(shù)多了，即便無人牽著，它們也知道黃土之門是通往外界的必經(jīng)之門。除了牛馬羊，還有那些黑螞蟻，不知道是誰告訴它們的，它們出出進進，也是沿著這孔門洞。螞蟻喜歡爬行在村莊人和牛馬羊走過的路上。它們一定知道，沿著村莊人和牛馬羊的路爬行下去，會有一路的驚喜。比如那一塊塊莊稼地里，就有一群螞蟻是沿著村莊人和牛馬羊的路趕來的。螞蟻對村莊像人一樣熟悉，經(jīng)過黃土之門，它們能夠爬進村莊，也能爬出村莊。要不，一群螞蟻只能翻過一座接一座大山，才能去往它們想去的地方。

沿著一座大山洞開的黃土之門，像一個人巨大的手掌，把村莊各處的小路都匯聚到了掌心。沿著掌心散開的每一條路，不僅僅只是供人走，也不僅僅只是供牛馬羊和螞蟻走。各條路上行走的、爬行的，誰也不會干擾誰，螞蟻爬行螞蟻的，馬牛羊走馬牛羊的，人走人的。村莊的路是窄，可村莊的路并不擁擠。有時候，人騎在牛馬背上，螞蟻也悄無聲息地爬到牛馬背上，一同被牛馬帶一程。沒有哪一只螞蟻會不喜歡跟著人悄悄地走村莊人的路。

風(fēng)也喜歡貼著路面行走。風(fēng)散步的時候，步子很緩很緩，它們還沒有螞蟻爬行得快?？墒?，風(fēng)一旦跑起來，比村莊跑得最快的馬匹還要快，風(fēng)跑起來誰也不避讓，甚至連同一路奔跑的風(fēng)也不避讓。風(fēng)追趕著風(fēng)，風(fēng)摩擦著風(fēng)。風(fēng)一股腦兒地趕到村口，聚集在黃土之門周圍，整個門洞成了個大風(fēng)口，每一股風(fēng)都爭先恐后地猛沖著，像一股大水聚集在水洞口，水流湍急，不時激起飛濺的水花。我最不喜歡在黃土之門下過多地停留，站在風(fēng)口，會被正在趕路的風(fēng)掀個趔趄。

我在想，要是沒有這孔黃土之門，風(fēng)只能繞著一座接一座的黃土大山趕路?？墒牵S土高原上的山太多了、太大了，如果風(fēng)晝夜兼程，不知道風(fēng)會不會累倒在半路上。還有那些牛馬和人，會不會也同風(fēng)一起累倒在半路上。如果他們都落在了半路上，那么村莊的牛馬就難以成群，人就更難以群聚了，這座山頭一戶人家，那座山頭另一戶人家，整個村莊一下子便會顯得四零五散起來。牛羊、人、樹，還有風(fēng)和一塊一塊的白云或者黑云，都是孤單的。我只能與牛羊為伴，與樹為伴，與風(fēng)和一塊一塊的白云或者黑云為伴，我也會孤單的。

一孔黃土之門，接納了世間萬物朝它涌來，牛馬向它涌來，裹腳老太向它涌來，風(fēng)向它涌來，幾塊白云或者黑云向它涌來，孩子們向它涌來，螞蟻向它涌來，飛機向它涌來……這孔門，是村莊通往遠方的幸福之門。要不是我一次次穿行過這孔黃土之門，我的世界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春天里，我喜歡躺在黃土之門頂部的草地上，看一只只鳥朝村口飛來，穿過黃土之門，奔往別人的村莊，或者奔往遠處的一棵棵大樹。我驚嘆鳥的探路能力，它們在空中一只緊盯著一只，拍打著翅膀飛翔、滑行，群起群落，它們不會一盤散沙。我知道，群鳥趕路的時候，最前面有個領(lǐng)路的鳥。那么一只鳥呢，它是怎么辨路的，它又是怎么才能找到群鳥，跟隨群鳥一起飛翔的呢。一聲聲鳥鳴，清脆而幽遠。這聲音，是一只鳥向另一只鳥發(fā)出的召喚嗎？村莊鳥的種類頗為繁多，麻雀低飛，老鷹高飛，燕子掠過……鳥的神奇并不僅僅在于飛翔，村莊的鳥兒傾巢出動，它們像村莊人隨手丟出去的一把把石子，誰跟誰也不會撞在一起。天上不是地上，天上到處都是路。

“飛機，飛機……”正當(dāng)我的目光追隨著一群群鳥四處張望的時候，黃土之門下的小伙伴們早已仰頭望著一架飛過村莊上空的飛機。飛機的嗓門真不小，“轟隆隆”的聲響，像由遠及近的雷聲，每一次，總是聲音先抵達村莊，好像是給村莊人報個信兒：“飛機來了！飛機來了！”大伙覺著飛機比一只鷹大不了多少，甚至還沒有一只鷹大。以致我們中的好幾個人，單從飛機傳來的聲音判斷，一致認為飛機一準沒有鷹飛得高，平著翅膀飛的速度也沒有鷹那么快。

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那一架架飛機似乎跟村莊的黃土之門有個約定，隔幾天總有同一架飛機在一天里的同一時間段經(jīng)過村莊上空。白天，每一架飛機都要從黃土之門的上空緩緩飛過，一點一點消失在云里。當(dāng)然，當(dāng)那一大塊一大塊的黑云壓在樹梢上，或者壓在高粱、玉米、麥子、草地上的時候，我只能聽到“轟隆隆”的聲音。這就像幾架夜晚飛過村莊的飛機，夜空下我只能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只不過，到了晚上，我還會看見那幾顆像星星一閃一閃的機燈，把村莊上空的夜幕拉得更長。黃土之門被璀璨的夜空緊緊地聚攏著，總不乏幾顆星穿過厚重的黃土之門。

再后來呀，也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天了，我突然明白村莊所有小伙伴的夢，都會像鳥兒或者飛機一樣，騰空而起，最后穿過黃土之門，飛向遠方。還有，我曾經(jīng)最擔(dān)心的那一塊一塊的黑云，從樹梢上成堆成堆地跌落下來，看似重重地壓在黃土之上。其實，所有的樹梢都朝著云塊，像花朵似的，偷偷地舒展開了。高粱、玉米、麥子和草，也像花朵那樣偷偷地舒展開了。它們就像在參差不齊的黃土地上，架起了一個巨大的花環(huán)，密密地把黃土之門圍攏著，這是一個溫暖的擁抱。一個轉(zhuǎn)身，一塊一塊的黑云，或?qū)⒔o久旱的大地帶來一場透雨呢。

終于，我像村莊其他人一樣，對天空跌下來的一塊一塊的黑云，沒再擔(dān)心過。

責(zé)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