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與符號

　　《春夢》寫的是一個喜歡幻想的男人對自己變得自閉前的生活的回憶。根據(jù)他的回憶，我們得知這個男人在自閉前是個醫(yī)生，有個好友，后來辭職出游了，從此杳無音訊，生死未卜。他結(jié)過婚，但幸福很短暫，妻子因?qū)m外孕大出血而死。之后他也辭職，有過一段時間的旅游，但最終還是在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定居下來，從此過著自閉的生活。
　　我們會很奇怪，為什么這個自閉患者要回憶從前那樣的往事？為什么最后陷入自閉？既然是自閉，那么這個春夢也就是他對著自己的獨白了？不會有別的聽眾，只有他自己。
　　問題的答案只能從他對自己從前生活的回憶中尋找。
　　回憶是一個人對從前經(jīng)歷過的生活的重新再現(xiàn)，因帶有憶者的個人主觀意愿，不管是自覺的還是不自覺的，回憶里都對現(xiàn)實真實進行重組、增刪、夸大、隱縮等等，存有利信息，去不利內(nèi)容。
　　我們來看看這個憶者（本文的憶者指這個自閉癥的男人）是如何回憶的。
　　憶者首先想談莫爾，而實際先談的是夏恒。
　　在介紹了夏恒基本情況后，對他的行為、人品、精神等方方面面都有毫不吝惜的贊揚。在之后的篇章里，提到夏恒，都是些褒義性的話語，憶者敬仰他的精神境界，“為他旅途中隨時蹦出的思想火花所傾倒”。夏恒在精神和行為上對憶者的影響是巨大的，憶者一直傾心于他的對外部世界和內(nèi)部世界的探索精神，閱讀他的旅行筆記，他不在的時候就若有所失，最后在行為上也追隨了他，在他送的辭呈復印件上也簽了自己的名，走與夏恒相同的路線旅行。夏恒于他是種精神的力量，烏托邦理想的探索者、先行者、實踐者。然而奇怪的是，夏恒死得離奇，不明不白，而憶者仿佛也不太關(guān)心。這是為何？憶者在旅途中的火車上遇到一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跟他講訴了自己在川藏線上徒步行走，差點支撐不住，這時多虧一個人從后面推了他一下，他才堅持下來?！八盟乃?，換了我的生。年輕人最后說?！标P(guān)于他的死，這里只淺淺提到這句，憶者沒有問明這人是誰，但很明顯就是夏恒，但憶者缺乏確定的勇氣，放任它成為永遠的謎。
　　讓我們回過頭來看看這個夏恒粉絲的行為。他大部分時間在看書，沉默寡言，喜歡呆在不顯眼的地方，跟外人交流總是帶著厭惡感，覺得他們要么物欲橫流，要么如白開水般無趣，談得開心時，他會勸人們幻想，“我常勸慰她們，對人生應該抱有幻想。幻想，是一個人所能懷揣的最大可能?！迸c他未來愛人的相遇，也是在談烏托邦。而實際上這都是他的空談，幻想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如何實現(xiàn)幻想？他從不知道，也從不想知道，只是漫無目的的放空。他既無與外界交流的能力，也無行動能力，甚至還缺少想象能力。他寫日記，但常常自己都覺得厭倦，他癡迷于夏恒的旅行筆記，但他只是從一個虛幻跳到另一個虛幻，他是個行動無能者，他一直想追求烏托邦，但從沒有行動起來。最后他終于開始了旅途，但他記憶下的行為卻是那么模糊不清，只有單薄的幾句“我走了很多地方”，沒有風景，沒有描述，沒有隨性感悟，讓人懷疑他是否真的走了很多地方，抑或是他對著旅游筆記的臆想？夏恒在憶者的回憶里太不真實，與其說是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人物，不如說是個帶有憶者幻想成分的符號，憶者把他設想成自己精神的指向標，精神向外延伸的符號，對外部世界大無畏的探索，對內(nèi)部心靈批判式的反省，做著這個已有自閉癥傾向的人做不到的所有事。
　　夏恒也許確有其人，但他的離奇死亡是憶者回憶里的一個大漏洞，向人們隱約展露他可能是個被極度臆想扭曲的人，成為了憶者精神需要的符號。我們再看看回憶的整個結(jié)構(gòu)，里面出場的人物：零，自閉后，僅有我。一，夏恒，莫爾。二，夏恒出游（不在），裴弋出現(xiàn)。三，自閉后。四，莫爾。五，自閉后。六，裴弋，夏恒走失（永失）。七，裴弋，末世（不存）。八，我（除我無他）。九，提及夏恒的年輕人。零，自閉后。這里面的人物簡直都是安排好的，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夏爾走了，正精神空虛時，裴弋出現(xiàn)了，對裴弋的愛平平淡淡，于是莫爾出現(xiàn)了，與莫爾一夜情，又重回裴弋身邊，夏恒走了，完全沒了主心骨，裴弋來替代，于是二人結(jié)婚。
　　裴弋這個人物在記憶里更加離奇了，她干脆沒有了自己的思想，無緣無故碰上他，沒理由地愛上他，盡管憶者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么愛他，也沒有表現(xiàn)出值得愛的優(yōu)點，她還是與他結(jié)婚，并打算生個孩子。而身為醫(yī)生的他竟然不知道妻子是宮外孕，放任病癥直至其死亡。又是個離奇死亡。夏恒與裴弋的離奇死亡，都讓我們對憶者回憶的真實性與起碼的客觀性產(chǎn)生了極大的懷疑。究竟里面臆造的、扭曲的成分有多少？我們想到這本就是個自閉患者的自語，那么就是為了他自己的心靈安慰而存在的，那它的真實度果然值得懷疑了。
　　如此一想，就發(fā)現(xiàn)果然這些人物處處都是為了憶者心靈需要而存在的。有個愛她的妻子，純潔、善良，為他安排生活雜務，生個健康聰明的孩子，這一切都是普通人最幸福的狀態(tài)。但這些狀態(tài)都是虛幻的，都是回憶里若真的假象，這些人物都不過完成著他們被塑造出的符號價值，一旦價值完成，就從意識里消失了。從前面已知，夏恒是憶者精神領域的符號，這個符號一直引領著他，代替他與外部世界接觸，彌補他孱弱的行動力。但這樣的符號不能永存下去，無目的的行走無法永遠延續(xù)下去，而在回憶里他被推向了最終的極致。夏恒最后拼了命的推人一把，犧牲了自己，達到了他這個符號該達到的崇高和悲壯。憶者是矛盾的，他既想這個符號永遠的旅行下去，又想給這個符號一個目的或一個終點，他找不到目的，于是出現(xiàn)了一個戛然而止的終點。至此，夏恒這個符號的精神價值與最后的升華都完成了，一旦價值完成，它也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他就從意識里消失了。同理，裴弋也是如此。這樣的幸福本來就沒發(fā)生過，而憶者卻當是發(fā)生了只是后來又隨著裴弋的死而消逝了而已。以此而推，則莫爾的存在就不是那么難以琢磨了?？梢哉f莫爾不僅是個最隱秘的符號，而且是從裴弋這個符號里分裂出來的。他有對完整、純潔、明亮的理想需求，但掩藏不住對神秘、殘缺、背暗、以及對放縱的情欲的奢望，這方面欲求很顯然更壓抑更隱秘，所以莫爾就像影子一樣的人物，總是處在暗色調(diào)里，背景也都是黑夜，燈光煙霧的酒吧。而這種愿望也是若隱若現(xiàn)的，不明確的，所以在莫爾的回憶里總是變幻莫測，似有若無。從某種程度上說，她是裴弋這個符號的補充，與裴弋相互依存，當裴弋死去后，這個符號也就隨之消失了。
　　值得注意的是，懷疑貫穿著回憶的始終，憶者懷疑發(fā)生的事，甚至懷疑有這樣的人，后來發(fā)展到懷疑一切，他不相信一切現(xiàn)實和未來，于是他完全自閉起來，“寧愿相信生命中曾有的往事和回憶”。憶者在回憶建構(gòu)之初是懷著美好愿望的，這些回憶的真實是不容置疑的，但懷疑一切的同時，其實也就是在懷疑回憶本身。隨著建構(gòu)的發(fā)展，人物的不斷符號化，他的自閉的惡化也越來越明顯，他對回憶越來越懷疑，但作為心靈的唯一依靠，他又使自己相信這些回憶才是最真實的。于是心靈不堪這樣的折磨，極度衰弱，只在無休止的重復回憶中度過余生。
　　孤獨是典型的現(xiàn)代病，不管有意無意，人物符號化強化了小說的孤獨主題，不過，總體讀下來，小說的議論成分還是太多了，作者想表達的想法很多，對于孤獨的追問在職業(yè)倫理、家庭悲劇和個體欲望之間游移，顯得蕪雜而模糊，精純度有待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