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世界(6首)

　　手上的世界
　　你把船停在碼頭后，整個進(jìn)程
　　緩慢下來，似乎接近尾聲。
　　我們等到馬達(dá)的余溫散盡
　　還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你脫下手套，
　　我把手放過去，是告別的時辰了。
　　我的手背感知你掌心的熱度，
　　然后是骨節(jié)的力度。最后我翻轉(zhuǎn)過來，
　　手心貼著你手心，“珍重！”
　　心臟已停，只有手腕上的脈搏
　　在出賣最后一息秘密。
　　燈火暗下去，光線聚集在我們手上，
　　所有的日子都在眼前，過去的，
　　還未過去的，將要過去的，
　　都看結(jié)局如何漂亮，仿佛手上長著
　　無數(shù)眼睛——我一口吹熄它們——
　　心臟開始跳動，手里冒出汗珠，
　　仿佛魚泡，這一回它們是你我的眼睛。
　　告訴我哪是你的生命線？我手上
　　一定有你的愛情線，否則我不會
　　撞到你，你手上也一定有我的命脈，
　　否則你不會撞到我。告訴我，告訴我！
　　我咬住你的牙齒，不讓你說出。
　　也不讓你吃進(jìn)嘴里，照亮另一個世界。
　　……在你進(jìn)入我之前
　　我已進(jìn)入你的手相，我的謎底
　　與你交錯，我的愛情長成你手上的繭。
　　手心手背可以分開，手心和手心
　　只能糾結(jié)。要么背叛！我跳下船——
　　突然發(fā)現(xiàn)你是錨，手里系著大海，
　　我游到哪，都游不出你的掌心。
　　
　　二月
　　我看見你切西瓜，
　　在廚房，很用心，很用心。
　　我坐起，窗外飄著雪，
　　街上行人戴口罩，走路如滑冰。
　　我轉(zhuǎn)身，你還在切。
　　（我生怕一轉(zhuǎn)身你就不見了）
　　我問你渴了嗎，你沒回答。
　　我問你餓了嗎，冰箱里沒有別的東西？
　　你想用西瓜為我降溫，冰鎮(zhèn)感覺
　　還是刺激理性？我知道錯了
　　原諒我吧，我大聲說你還是不回答。
　　廚房變成一個小冰盒，漂遠(yuǎn)，門框
　　發(fā)出熒光，你在屏幕上切，切成黑白，靜物。
　　我一身冷汗坐起，天還是沒亮。
　　我起來找你的衣服，你的鞋，你的手套，
　　只有一張空稅表。
　　我不相信這是連環(huán)夢，或夢中
　　夢，我沖出門外——島上，人人抱著西瓜，
　　穿著你的短褲。
　　
　　房間
　　一切順理成章。
　　他向你襲來時你屈服于波浪之下，
　　口中念叨他的偉大。你沉溺，
　　起跌，愉悅，天生的本性
　　不學(xué)就會。低下頭的征服感。
　　
　　事后你找拖鞋。
　　如果他有拖鞋和浴衣，你會懷疑別的女人
　　穿過，而寧愿帶上自己的——
　　又嫌累贅。
　　你穿上他的拖鞋沖進(jìn)浴室，
　　這個地方你最怕看見熟悉的東西。
　　沒有。
　　你回到床上，打量房間，
　　為看不到女人的衣物而心滿意足。
　　你希望他的房間只是一個男人的世界，
　　不備有女人的需要。然后，你抱怨
　　房間里為什么沒有女人
　　的空間。你忘了你從進(jìn)門到脫鞋，就已妥協(xié)。
　　
　　他從浴室出來，為事先打掃了一番
　　而心安理得，沒有因為小物件
　　而引起一場戰(zhàn)爭。第二天你向他開火，
　　說這房間不公平，只有男用衣物
　　而沒有女人的生存之地。他指著赤腳說，
　　你穿上我的拖鞋那一刻，我就脫卸了責(zé)任，
　　為什么不邀請我去你的房間？
　　
　　你知道女人的秘密比男人還多，
　　必須收藏之后才能等待男人的突然敲門。
　　有時候你嫌房間太小，裝不下過去，
　　有時候你嫌房間太大，最后一次敲門聲
　　在幾里之外而顯得更加空蕩。
　　
　　極端的愛
　　二哥生前有個極端的愛好，收集石頭。
　　每天早晨他對著東方在石頭上雕琢，
　　家人起來后才匆匆喝口稀飯，
　　去鎮(zhèn)西小學(xué)教課。下班后他沿途找石頭，
　　一回家又躲進(jìn)書房。他性情安靜，
　　對稱于石頭的奇形怪狀。他不愛說話，
　　他想說的都對石頭說了，
　　夜里抱著二姐不過是重復(fù)雕琢的儀式，
　　換一種姿勢。（后來他在日記里寫到，
　　女人只能引瀉出部分欲望。）
　　他在雕琢中自得其樂，
　　根本不理會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
　?。ū绕鹗^，這些太無足輕重）。
　　
　　成百上千的石頭堆積在屋前屋后，
　　窗臺上，涼臺上，甚至壁櫥里。
　　二姐從不過問石頭上琢了些什么，
　　她保存下來，出于極端的信賴。
　　
　　這個春天，二姐想把老家裝修一番，
　　迎接返鄉(xiāng)的三妹，
　　但不知如何處置這些石頭。哦石頭。
　　躊躇間，我走過去，
　　摸了一下窗臺上第一枚隕石般的奇石，
　　一股電流傳上手臂。
　　我縮回手，低頭看日光和月光磨平的部位，
　　依稀顯露出一些字跡，排成雁行。
　　我心里突突跳，一塊一塊摸過去，
　　有的發(fā)光，有的暗淡，
　　但所有雁行都清晰無誤地棲落在這些石頭上，
　　一碰就會飛走。
　　
　　“有些已經(jīng)飛遠(yuǎn)?！币粋€聲音小聲說。
　　
　　我不由得仔細(xì)看這些石頭的位置，
　　是否二哥精心安放。是否有一些永遠(yuǎn)不會飛走。
　　而哪些會變成石器，哪些會變成化石，
　　他是否刻下第一刀就已經(jīng)預(yù)感，而讓語感
　　一樣的節(jié)奏藏在石縫里，控制
　　起飛時間，和飛行速度。
　　
　　而那些飛不走的化石，是否會有藍(lán)鳥飛向它們，
　　嘴里銜著玉器，發(fā)出極端的光。
　　
　　三月
　　三月是一千棵掛滿沮喪的樹，
　　仿佛圣誕老人離開時忘了摘下彩燈。
　　這時候我應(yīng)該走過去，把沒有放完的鞭炮
　　扔進(jìn)水里，和你一起看它們下沉。
　　
　　水下，鞭炮是畫有一千張臉的撲克，
　　撲面而來，而我們還沒有決定誰先亮出
　　盾牌，就轟隆一聲雙輸。那個劍一般閃過的念頭，
　　到底留下什么豁口信物，使春天看起來
　　
　　比紙燈籠還假，照不亮今夜。
　　那個叫做克制的信念，比耐心還不耐看，
　　立在風(fēng)中。風(fēng)說我有我的等待，和刺殺，
　　方式特殊，每一棵樹都是我的信托。
　　
　　而即使在你身邊，我也是失戀之母，
　　把水仙當(dāng)藥片吞下，把春天孕育成冬天，
　　把綠葉飄落成白雪——我紛紛落下，
　　僅僅為了夏天時，灰塵能揚起一點信心。
　　
　　太空之旅
　　天亮之前，我端著一碗水，來到月亮的另一邊。
　　想見證一個寓言，或修正一個傳說。
　　我走了七天七夜。天上一日，地上花木簇生。
　　
　　而過去，白天的冷，常讓我懷疑夜晚的熱
　　不過是孤獨的一時沖動，月光落下的雨水。
　　天一黑我也涌動，忘了天一亮你就會蒸發(fā)，變心。
　　
　　之后，我以恒溫對付你的多變。以一座湖照亮你
　　昏暗的部分。我不允許任何人指出你身上的污點——
　　有些是胎記，再黑也可愛；有些是我舉的手電
　　
　　投上去的陰影，我會為你擦掉——熄滅我手中的光。
　　現(xiàn)在，我端一碗水，尋找你，反照你。
　　其實我不需要借助任何器皿，任何媒介，就可以找到
　　
　　你的電源，你的開關(guān)，比如此時，太陽還沒升起，
　　我已來到你的腹地，看見洪水發(fā)電站
　　強過三峽的三千倍。以往的日子，你不過是將背
　　
　　對著我，或側(cè)身，讓我看到一種半透明的亮，
　　以為那是太陽的反射，是負(fù)極。而你始終不校正
　　我的視覺偏差。繞太空一周，我才發(fā)現(xiàn)你的陽性，
　　
　　你的自控。而我突然自我膨脹（腳走腫了），
　　你在我眼里變小，小到是我從宜家（IKEA）
　　剛買回的救生圈椅子，放在窗戶旁是圓潤的，
　　
　　坐上去是平滑的，躺下去形跡可疑——
　　擁抱你，如同擁抱末日，與窗外構(gòu)成一種光的反差。
　?。ㄒ苍S那正在升起的，是你的復(fù)制品）
　　
　　我犯傻而流淚——宇宙是扁的，幸福仍然是圓的，
　　就在你我手臂之間。同時間一樣越來越少……
　　我不允許任何人指出你的缺陷——
　　
　　此一時的缺席，彼一時的盈滿，
　　都是幻象。你始終比你自己更圓，比天地交合
　　更滿。你圓滿于不斷打破圓，又創(chuàng)造圓。
　　
　　你變心于整個世界不過是你萬變的瞳仁，
　　走近你，方見生命之初。而我，圓于你之下。
　　而你，滿于我之中，升騰于我，大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