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南
一
放眼望去,村莊的深處人頭攢動。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半空中那兩個稀罕的物件,猛烈的相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每一下都激蕩出雷鳴般的喝彩!
山羊形狀的燈籠逼真至極,乍一看真以為是兩只活生生的羊在空中打架。它們正被其主人熟練地操縱著,使勁地用頭撞向?qū)Ψ健R恢谎蚓穸稊\,戰(zhàn)斗力十足;另一只也毫不示弱,奮力反抗。
村民們稱這樣的燈籠為“羊抵頭燈”。
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農(nóng)村,春節(jié)過了,燈節(jié)過了,二月二還走在路上,人們對年的企盼漸漸消散于滿足和滿足之后的遺憾之中。尤其是無月的晚上,那時沒有電視,放露天電影也隨著春節(jié)慢慢遠去,漫長而寒冷的夜該如何打發(fā)?
幸虧有“羊抵頭燈”。
一天傍晚,堂哥告訴我一個消息:我們村一戶人家的親戚把他的“羊抵頭燈”拉來了,晚上要表演!我立即瞪大了雙眼。
那戶村民離我家足夠遠,在村莊的另一角,雪后的泥濘此時還未重新上凍,踩在上面深一腳淺一腳,弄得鞋子上沾滿了泥。
我們趕到時,表演已經(jīng)開始了,我看到這神奇的燈籠驚喜得瞪大了眼睛!羊肚子里的蠟燭努力地亮著,雖然光線昏暗,但在那時,照得兒時的我眼前一片通亮!
耳畔鼓噪著人們的歡呼,我隨著人流前后左右移動,完全身不由己。若有一人摔倒,極有可能發(fā)生踩踏事件,但當時村民們一點兒也不知道害怕,眼里只有半空中的那兩個精靈,耳畔只有響亮的撞擊聲,雖然只能在人群的縫隙里略微看見,但正因如此,才更具吸引力。
忽然,人們的歡呼聲里加入了驚呼,很快我便知道,由于頻繁地撞擊,一只“羊”肚子里的蠟燭歪了,把扎燈籠用的麻繩燃著了,表演草草收場……
時至今日,我腦海里依然躍動著那兩只“羊”?!把颉倍歉怪心俏⑷醯南灎T光一直照亮了我的童年,為我曾經(jīng)單調(diào)的童年驅(qū)寒,并在我成長的過程中驅(qū)散著我的寂寞。
“羊抵頭燈”是我截至目前看到的最美、最神奇的燈,或許去掉“截至目前”這四個字也不可謂不恰當。
二
祖父是種莊稼的行家里手,但隨著年老體衰,為了生計,他便養(yǎng)了一群羊,十多只,好熱鬧的一個大家庭。
白天,祖父老早就離開家,讓他的羊到寬闊清新的地方吃純天然、無污染的草;下午,他就隨著他心愛的羊回到家里;傍晚,羊悠閑地吃著祖父早已為它們打好曬干的草,祖父則點著油燈,和工作之余回老家看他的我說話。夜?jié)u深,燈愈昏,被熏得黝黑的破墻壁上映著祖父佝僂的影子,影子大大的,將墻壁與低矮的房頂占據(jù),沉重的歲月緩慢地沉入祖父的講述里。有些時候,我覺得祖父似乎不單單在與我說話,更多的是在和他的羊說話。而他的羊,有時溫順地看看祖父、看看我,它們的目光我讀不懂,但我知道,祖父一定能。
祖父的要強和羊的溫順既形成鮮明的對比,又成為相互支撐、難以拆分的兩個要素。
事實也是如此,祖父養(yǎng)羊的收入,比我父親種地的收入還要多,是羊兒維持了我祖父的要強。
這讓我不由得想起《詩經(jīng)》?!对娊?jīng)》里描寫的羊,如一個溫潤如玉的精靈走進人們的祝愿和希冀中?!罢l謂爾無羊?三百維群。……爾羊來思,矜矜兢兢,不騫不崩。”《詩經(jīng)·小雅·無羊》描寫羊,來表達古人對人丁興旺的美麗期待。逼真的畫面感,讓我聯(lián)想到“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靜美。此時的羊,聚集在一起,默默無語,它們耳鬢廝磨著,似乎在為人們撐起無限的希望。它們是一個家庭的標志,是全家共同凝視的焦點,它們站在貧窮與富足的交點上,涂抹著這家人生活的成色。
如今,當年看“羊抵頭燈”已經(jīng)成為珍貴的記憶。尾巴能藏一封“雞毛信”的那只羊,仍肥壯在小人書里和人們的津津樂道中,可看《雞毛信》的孩子早已換了一茬又一茬;養(yǎng)了一群羊的祖父雖早已作古,但那群羊卻日夜在我心靈的草原上撒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