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春雷
在廈門島住了十多年,圍著市區(qū)中山公園、鷺江道、鼓浪嶼、廈門大學(xué)打轉(zhuǎn),很少關(guān)心郊外的世界。我以為,這就是廈門了。
2018年開始,我采訪島上的一些古村落,才猛然驚醒:這個100多平方公里的廈門島,半個世紀(jì)前,90%以上的土地不叫廈門,叫禾山鎮(zhèn)或前線公社;而禾山鎮(zhèn)的上百個村社,很多已歷千載,比600多年的廈門城古老。也就是說,就算你是土生土長的“老廈門”,你了解的,很可能只是廈門島最小、最新的一個地區(qū)。
城市在迅速擴(kuò)張、蔓延。廈門島悉數(shù)化為市區(qū)。禾山鎮(zhèn)的村社,或者像殿前、泥金一樣,變成骨鯁在喉、難以下咽的城中村;或者像文灶、烏石浦一樣消化殆盡,剩下空空的地名;采訪鐘宅后不久,就聽到馬上拆遷的消息,我不忍心回頭看見一片廢墟。
廈門越來越耀眼,但是多少人會記住禾山,記住那些村社及其古老家族?下面是我的幾則采訪手記。
殿前社:村中央的祖墳
周末隨黃國富先生去殿前社采訪。我在廈門島住了十多年,還是第一次走進(jìn)這個著名的古村落。如今它變成了一個城中村。
殿前社位于廈門島北部,是島上最大的村落。廈門有句民諺,“一店(殿前)二何(何厝)三鐘宅四蓮坂”,說的是廈門人口最多的4個大社。殿前社排名第一。殿前,古代稱店前,大約民國年間改為殿前。殿前自然村的人口6000多。
黃國富先生自稱“老禾山人”,對老禾山區(qū)(今湖里區(qū)前身)的歷史最熟悉。他告訴我店前社的行政隸屬演變:清代為同安縣綏德鄉(xiāng)嘉禾里二十四都店前保店前社,民國時期為禾山區(qū)殿前保殿前社,如今為湖里區(qū)殿前街道高殿社區(qū)殿前村。
閩南地區(qū)的古村,往往是單姓村落,擁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和總祠。殿前社絕大部分村人姓陳,是陳寶的兩個兒子陳從周和陳繼周的后代。村中因此有兩座陳氏總祠,長房的從周堂和次房的繼周堂。次子陳繼周的世系更發(fā)達(dá),所以繼周堂也建造得更加宏麗。
我們來到繼周堂。82歲的陳氏宗親會秘書長陳永寬介紹說,殿前陳氏來自于漳州陳邕,屬于南院派或太傅派。大體的脈絡(luò)是,唐代,南院開基始祖陳忠原籍京兆府(陜西)萬年縣,他的兒子陳邕于公元736年入閩,歷經(jīng)興化、泉州,最后落腳于漳州。漳州南山寺就是陳邕舍宅建的寺院。陳邕的兒子陳夷則、夷錫兄弟舉家遷往廈門島浦源(今浦園)等地。北宋時期,十四世祖陳寶從浦園分族,開基殿前。也就是說,陳氏在殿前已經(jīng)居住了近千年。陳氏宗親會的會長陳育才告訴我,他是陳忠公的四十四代孫。
陳寶夫婦的墳?zāi)咕驮诖遄又醒?,用水泥封住圓塚,墓碑上沒有文字。四周都是房屋,行人來來往往。毫無疑問,這是廈門地價最貴的墳?zāi)埂τ诘钋叭藖碚f,他們的祖先從來沒有真正離去,一直在村中陪伴他們,陪了近千年。
我們?nèi)ダ辖洲D(zhuǎn)悠。殿前社很大,但結(jié)構(gòu)簡明,一個十字街把全社劃分為四社,四社各有自己的土地廟。這架勢,是一社抵四社的做派。十字街狹窄臟亂,但店鋪林立,人流密集,熙熙攘攘。一座低矮黝黑的中正宮,坐落在十字街交叉口邊。因為交通方便,大量外來人口在這里租房、生活,帶動了商業(yè)發(fā)展,滿街都是農(nóng)貿(mào)市場、蔬果店、海鮮攤、雜貨店、服裝店、美發(fā)店、小吃店和清倉、打折招貼,顯得生氣勃勃。除了曾厝垵,這是我見過的最繁華的廈門老街了。
在古代,殿前社瀕臨大海,海水涌到村里的媽祖廟后墻。但是陳氏宗親會副會長陳春發(fā)說,我們村以農(nóng)耕為主,頂多只是討小海,沒有船只去外海捕魚。從前地里種植水稻、地瓜、花生、大豆和大麥——不種小麥,只種大麥,是供人吃的。因為人多地少,所以很多人過臺灣,下南洋。村里的紅磚厝都是南洋華僑回來建的,現(xiàn)在還剩一二十幢;番仔樓建了三幢,還剩兩幢。
有人插嘴道:瓦房沒洗手間,番仔樓有。大家都說番仔樓建得起,住不起。反正他們村建番仔樓的,房子空著,主人都在南洋,沒福分享受。
驅(qū)車經(jīng)過熱鬧的殿前三路時,黃國富先生告訴我:“這條路就是從前的福廈公路。不過都變了,只剩下路邊幾株木麻黃,是當(dāng)年的行道樹?!?/p>
“真的嗎?我30多年前來過廈門,原來那時就經(jīng)過了殿前社?!蔽艺f。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一條塵土滿天的沙土路,顛簸的老式班車,兩排灰撲撲的木麻黃樹,檐角高翹的紅磚古庴。在我這個山區(qū)孩子看來,當(dāng)年的福廈路是福建最豪華的公路,寬大、筆直、平坦。猛然間重逢,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條路原來十分寒磣、窄小,即使鋪上柏油,也不過一條縣道的模樣。記憶真是太不可靠了。
在世界的急速變遷中,站在原地的事物,變化最大。殿前社依然守候在陳寶夫婦墓邊,但是福廈公路改道了,媽祖廟再也聽不到海濤,空中多了無數(shù)架每天往返的飛機(jī)。(2018年11月7日)
鐘宅社:海灣里的畬族
對于鐘宅人來說,1988年改為畬族,是終生難忘的大事。伴隨而來的,是國家的各種民族優(yōu)惠政策,例如高考加分、生育二胎。作為廈門島內(nèi)唯一一個少數(shù)民族聚落,這個古老的村莊,顯得更加獨特、神秘。
就連鐘宅人自己也感到意外。數(shù)百年來,他們與附近的高林、五通、坂美、何厝等村莊一樣,說閩南語、穿漢裝、敬祖宗、拜媽祖、燒王船、挖海蠣、種番薯,沒有什么不同,怎么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兩個民族呢?最慚愧的是,他們既不會說畬族語,也沒有畬族服飾,很多人類學(xué)者在村里轉(zhuǎn)悠了幾個月,也沒發(fā)現(xiàn)哪一點古畬族遺留的習(xí)俗,只好斷言說,鐘宅的畬族在生活方式方面已經(jīng)完全漢化了。
我在鐘宅,見到的是一個典型的廈門城中村,街巷狹窄,樓房密集。閩南風(fēng)格的鐘氏宗祠像是坐落在峽谷里,雖有飛檐翹角,卻顯得低矮局促。宗祠面向鐘宅灣(現(xiàn)改名五緣灣),空埕上立著幾根沒有文字的旗桿石基座,還有一堵矮墻。傳說鐘氏宗祠是虎形,威風(fēng)凜凜,隔著空闊的海灣,還讓對面的五通村雞犬無聲;后來五通村買通一位道士,勸鐘宅人在宗祠前建了這道墻,說后有所依,前有所守,風(fēng)水最好,五通村才重新雞鳴犬吠。
在鐘氏宗祠“永思堂”里,我向鐘慶保、鐘天賜、鐘阿美幾位老人請教鐘氏的來歷。他們說,鐘氏族譜1966年就燒毀了,他們根據(jù)記憶和同宗的譜牒大略知道一些。鐘慶保出示一份手抄的《鐘氏根源——摘錄于<純嘏堂鐘氏族譜>》,上面寫道:“鐘氏上世原住河南省開封府許州潁川郡宗昌縣安邑鄉(xiāng)……后又遷居江西省處州(疑為虔州)府平傳、信豐、寧都等縣,又遷到閩粵各府州縣居住。”
原來,鐘氏上古為中原潁川望族,后來南遷江西,到了鐘朝這一代,把家從江西寧都縣竹壩村遷到了福建汀州白虎村,是為入閩始祖。大約到了明初,鐘道器遷居漳州海澄縣冠山(今龍海市海城鎮(zhèn)嶼上村),生六子,衍出閩南各縣鐘氏。鐘道器第六子鐘化成生鐘耿邁;鐘耿邁生四子,其第三子鐘泮儒遷往廈門開基,就是鐘宅鐘氏的祖先。
這本族譜的最大疑問是:如果鐘氏源自中原潁川,鐘氏就不可能是畬族。因為畬族源自苗瑤語族,隋唐時期就已來到閩粵贛邊區(qū)。我覺得,鐘氏的早期世系都不大可靠,只有鐘道器開基海澄縣冠山之后的世系,才比較準(zhǔn)確。無論如何,鐘氏家族來到廈門已經(jīng)五六百年了。
因為來得早,人丁興旺,鐘宅社成為廈門最大的村落之一。鐘宅畬族社區(qū)老年協(xié)會理事鐘阿美告訴我,鐘宅只有一個自然村,一個大隊,一個姓,一個宗祠,現(xiàn)有5800多人,分屬宗祠下的五個房派。人多勢眾,走路帶風(fēng),鐘宅人驕傲而又強(qiáng)悍。
廈門島有兩個海灣,東邊是筼筜港,西邊是五緣灣。五緣灣在歷史上稱鐘宅灣。鐘宅人信誓旦旦告訴我:“以前鐘宅灣就是我們的村灣,所有水面都是我們村的,其他村子沒有份。比如對面的坂美社,我們的海到了他們的媽祖廟邊的大榕樹下。坂美社沒有一寸海。不信你去坂美村問一問。2006年,我們村還聯(lián)署上訪,請求把五緣灣改回鐘宅灣?!焙髞?,我去坂美村時還真的問了一下,坂美人認(rèn)為鐘宅人夸大其詞,但也沒有反駁。
面臨這么大的一個海灣,鐘宅人的生活方式因此與其他村落不同,海洋經(jīng)濟(jì)的成分較高?!拔覀兪前肷桨牒??!辩姂c保說,“海的部分就是討小海、抓蝦蟹、種海蠣,以海為田,不是去外洋捕魚。我們?yōu)┩慷?,主要種海蠣,我們的七耳蠔(海蠣)特別有名,是種在石頭上的,很小,但口味好,島內(nèi)只有我們鐘宅有。1949年后也有養(yǎng)紫菜海帶,捕魚……”
“半山半海是什么意思?山多還是海多?”我問。
“海的成分多些。普通人家,田地收入占四成,海產(chǎn)占六成。我們社田少,以前都要吃返銷糧。為了解決糧食問題,1970年,我們社去筼筜港圍墾了100多畝地,就在現(xiàn)在的寶龍中心;后來,又去集美孫厝圍墾杏林灣,加上筼筜港置換的田地,有1000多畝,現(xiàn)在變成了集美大學(xué)校區(qū)。你看,這些田多遠(yuǎn)啊。”
吃剩的海蠣殼,也變成鐘宅社的一項傳統(tǒng)收入。鐘阿美說,鐘宅社原來有個殼灰窯,把海蠣殼燒成石灰,是上等的建材,過去連汕頭人都來買,也是當(dāng)年陳嘉庚建廈大、集美學(xué)村時的粉刷材料。
畬族是我國東南山地民族,均奉廣東潮州鳳凰山為發(fā)祥地。傳說畬族始祖生三子一女,三子分別姓盤、藍(lán)、雷,女子嫁給鐘姓。據(jù)我所知,畬族祖先離開鳳凰山后,主體遷徙到閩西武平、上杭等地,然后再遷徙到閩東和浙南,落腳之地,多為山區(qū),以農(nóng)耕為主。其中前往漳州海澄、廈門鐘宅的一個分支,生計方式轉(zhuǎn)變?yōu)橛懞#S富了畬族文化的內(nèi)涵。
在鐘宅,還有一些紅磚厝和番仔樓,是南洋華僑回鄉(xiāng)建造的。近代以來,不少鐘宅人闖蕩南洋,遠(yuǎn)走天涯,這些畬族人遷徙得更遠(yuǎn),更具海洋性格和冒險精神。(2018年12月19日)
坂美社:棄儒從商的家族
廈門島東北部的五緣灣,狹長深邃,東西有坂美和鐘宅兩個村子守住灣口。鐘宅是鐘姓大社,已被認(rèn)定為廈門島上唯一的畬族聚落。坂美是石姓小村,只有400多位居民,有媒體報道說,坂美是廈門島上唯一的客家聚落。
畬族與客家同出于閩西,關(guān)系密切,很多學(xué)者認(rèn)為,畬族使用的語言就是客家方言。也就是說,如果坂美石姓是客家,那么數(shù)百年前,在這個閩南海島上,他們是唯一能夠與鐘宅人說客家話的村落。然而現(xiàn)在,正如鐘宅社沒有留下一點畬族遺俗,坂美社也看不出半點客家風(fēng)習(xí)——二者與島上百余個閩南村落似乎沒有什么不同。
守著一個偌大的海灣,應(yīng)該靠海吃海。雖然鐘宅人說,百年前整個鐘宅灣都是鐘宅社的,坂美村沒有海;但坂美的老人反駁說,20世紀(jì)70年代,坂美人還去鐘宅佛祖宮后面的灘涂種蟶呢。但這是1949年之后的事,時代不同。
廈門島耕地不足,海田(灘涂)作為重要的生存資源,必然引起各大家族的爭奪。那天,在坂美的大夫第里喝茶,聽坂美石氏宗祠理事會負(fù)責(zé)人石松林先生說:“以前湖邊社與鐘宅社爭海。湖邊人把糠沿著一條溪撒下來,說有糠的海就是他們的,鐘宅人不同意,雙方械斗。后來他們請我們坂美人做公親,立分海田契約,坂美也分到了1700畝海田。從海邊走出去500步,都是我們的灘涂?!?/p>
我聽得一頭霧水。后來又向黃國富先生請教,才鬧明白,這涉及一個當(dāng)?shù)氐拿耖g傳說:湖邊社是林姓聚落,明代出過一位清廉的高官,告老還鄉(xiāng)時,皇上賜給他一袋米糠皮,說糠鋪多大就賜他多大的地?;剜l(xiāng)后,他站在洪水橋上倒糠皮,糠皮順溪漂到海灣,整個南半灣都是。湖邊人說這些海田是皇帝賜給他們的,就與鐘宅人爭吵、械斗。雙方最后請坂美石姓仲裁,訂立分海契約。作為酬勞,坂美也分到了一部分海田。
“這個傳說于史無稽,但是反映了三大家族——湖邊林姓、鐘宅鐘姓、坂美石姓爭奪海田的歷史?!秉S國富先生說,“鐘宅人多勢眾,霸氣,以前械斗赫赫有名,不但與湖邊林姓斗,還與西北邊的五戶陳(縣后、坂上、圍里、墩上、下忠五個村的陳姓)械斗。坂美人少,但以前也很彪悍,沒人敢惹。當(dāng)?shù)赜芯渲V語:鐘宅牛,無處繚,牽來坂美牴石柱。意思是只有坂美社能與鐘宅社分庭抗禮?!?/p>
“那坂美社為什么沒有多少海田?這故事聽上去,似乎他們對海灣沒有多少興趣?!?/p>
“坂美很富。他們經(jīng)商,去臺灣和南洋群島,掙貿(mào)易的錢。漁業(yè)那點收入很辛苦,他們沒興趣。”
這應(yīng)該是真的。坂美社人少,是因為人口大量移民臺灣和東南亞地區(qū),據(jù)說有數(shù)萬之眾。坂美人看不上眼前的小海灣,是因為他們被更遼闊的海外世界吸引,遠(yuǎn)走天涯。石松林就是在新加坡出生、1955年回國的。他說:“以前我們村有地、有海,但是沒人干活,當(dāng)時都是請安溪人干活。村里人都去了海外,一個帶一個出去,留下的靠南洋匯款過日子,很富裕,1949年以前就有了路燈?!?/p>
百年前坂美的富裕體現(xiàn)在建筑遺存上。村中到處是鋼筋水泥的多層樓房,但縫隙之間,時常會遇見一座低矮的紅磚厝,顯得局促、落寞,像是一件落伍的華服。大夫第是臺南首富石時榮于1848年建造的,一座典型的傳統(tǒng)紅磚大厝,雖已破敗,但石雕、木雕、泥塑、瓷片剪粘之美,讓人驚艷。石時榮主要經(jīng)營臺運業(yè)務(wù),在廈門與臺南之間販運物資,掙錢后捐了一個朝議大夫,故稱“大夫第”。
另一位富商石日華除了臺運,還經(jīng)營沿海和南洋航線的貿(mào)易,據(jù)說擁有99艘商船。他建的紅磚厝占地面積3000多平方米,有近百個房間,民間稱“九十九間”,半個世紀(jì)前一度住進(jìn)了半個村子100多位居民。我去看“九十九間”的時候,已經(jīng)七零八落,有些院落已經(jīng)廢棄,有些新建了樓房,最突兀的是后院崛起一座六層爛尾樓,樓下養(yǎng)鴨……我想,這可能是島內(nèi)現(xiàn)存最大一座傳統(tǒng)紅磚民居。
石松林說,坂美石姓唐末由安徽壽州遷到福建同安高浦;宋代曾出了不少進(jìn)士和高官,是同安書香門第;明洪武年間遷來廈門島坂美,以經(jīng)商貿(mào)易聞名。
我知道,金柄黃氏和高浦石氏,是宋代同安縣著名的兩個科舉世家,人才輩出,號稱“東黃西石”。明清時期,石氏科場寥落,原來他們跑到廈門島上,棄儒從商了。這真是一個出人意料的選擇。從遷徙路線看,坂美石姓是標(biāo)準(zhǔn)的閩南宗族。我算是半個客家人,對客家問題也用過一點功,采訪和轉(zhuǎn)悠了半天,還是沒鬧明白坂美社為什么是客家。這個問題,且待日后請教專家了。(2019年3月6日)
店里社: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
店里是一個奇怪的村名,我以前沒去過,即使聽說過也忘了,屬于湖里區(qū)五通社區(qū)。五通倒是大大有名,原來叫五通嶼,上面有幾個小村子和一座五通宮,還有進(jìn)出廈門島的官渡。據(jù)說,這五通嶼雖然四面環(huán)海,但是西邊與廈門島相連處水很淺,有一條路潮退則出,潮漲則沒。時候不對,行人就只好坐在店里泡茶,等候潮退。五通嶼上這個面對廈門島的村子就叫店里。
雖然名字土氣,店里卻是有文化的千年古村。店里社的西河林氏宗祠碑刻介紹說:“閩林廿四祖國華公,于宋初葉移居廈島店里,后尊為店里始祖。國華公四世孫棐,字彥忱,于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進(jìn)士及第?!绷謼挼氖论E經(jīng)得起檢驗。道光《廈門志》稱:“林棐,字彥忱,店里人。登元豐八年(1085)進(jìn)士第。”很了不起,他是廈門島上第一位進(jìn)士。
林氏宗祠里,還高掛兩塊牌匾。一塊寫著“理學(xué)名宦”,說的是明代同安學(xué)者林希元,桌上供著一尊“祖佛林希元”塑像。我知道林希元是翔安區(qū)山頭村人,覺得奇怪。68歲的林芳城先生解釋說,山頭林氏是從店里分支出去的。這也有道理。作為店里林氏的子孫,林希元光宗耀祖,祖祠自然要大力表彰。
另一塊黑匾上書“一門忠節(jié)”四個大字,還有一大段小字:“同治七年(1868)十二月初九日奉旨:范熙溥奏請將殉難總兵援案立祠一折,福建臺灣鎮(zhèn)總兵林向榮臺灣剿賊陣亡,曾經(jīng)降旨交部,茲據(jù)該御史奏稱:總兵血戰(zhàn)捐軀最慘,其弟林向皋、次子林張成,同其妻吳氏絕粒自盡,忠節(jié)萃于一門,將弁至數(shù)百名,均屬大義慘然。茲憫林向榮著再加恩,準(zhǔn)予臺灣建立專祠,并準(zhǔn)予本籍地方自行立祠,其弟林向皋,次子林張成,及陣亡之署外委林忠成等四百七人,并著一體附祀,該部知道單并……”文字戛然而止,意猶未盡。
這里說的林向榮,是清臺灣鎮(zhèn)總兵。1862年彰化戴潮春起義,林向榮率軍前往鎮(zhèn)壓,又派弟弟林向皋回廈門招募400多位宗親渡臺作戰(zhàn),最后全軍覆沒,妻子亦絕食自盡。的確是一個“大義慘然”的故事。
林向榮夫婦的合葬墳在店里社。民國《廈門市志》載:“總兵林向榮墓,在店里鄉(xiāng)?!比缃衲挂巡淮?,墓碑尚保存在店里的林氏宗祠里。店里人稱林向榮為“林大人”,他的祖房“大人厝”還在,一座有些破敗的紅磚大厝,曾作為東方鄉(xiāng)(五通鄉(xiāng))的辦公場所。
事實上,林向榮的祖籍地存在爭議。民國《同安縣志》本傳稱:“林向榮,字戰(zhàn)志,號龍江,馬巷瓊頭鄉(xiāng)人。”雖然瓊頭林氏也是店里的分支,但店里人堅持認(rèn)為,林向榮是地地道道的店里人。很遺憾,店里社的林氏族譜已經(jīng)不存。
林芳城說:“當(dāng)時林向榮的弟弟回店里,帶走了407位壯丁,一個都沒回來。我們社元氣大傷,后來從瓊頭、高林、田里返回了一些宗親,還是人丁稀少,現(xiàn)在才500多人。”
黃國富先生認(rèn)為:《同安縣志》的記載是孤證;有牌匾、有墳?zāi)?、有房屋,基本可以判定林向榮是店里人。
我還是有點疑慮,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查找相關(guān)文獻(xiàn)。林豪的《東瀛紀(jì)事》云:“林鎮(zhèn)堂弟千總林向皋在廈門原籍募親兵五百名到臺灣?!眳堑鹿Α洞靼讣o(jì)略》云:“林鎮(zhèn)兵敗……適其弟向皋自往廈門募親勇五百名到營,聲勢甚大?!辈糖囿蕖洞靼讣o(jì)略》云:“適其弟林向皋新自廈門募精兵五百人來救,賊數(shù)接皆敗。”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說的都是從廈門募兵,而不是馬巷或同安募兵,瓊頭當(dāng)時屬馬巷廳。即使其他人搞不明白新設(shè)的馬巷廳,但林豪一定不會搞錯,他是金門舉人,與林向榮熟識,戴潮春起義時正在臺灣,金門又與瓊頭同屬馬巷廳。他說“林鎮(zhèn)堂弟千總林向皋在廈門原籍募親兵”,顯然,林向榮的原籍就在廈門島上,那么應(yīng)該就是店里了。
臺灣鎮(zhèn)總兵屬于正二品,戰(zhàn)死疆場,十分壯烈。更讓人唏噓的是追隨林向榮的407位林氏子弟,一去不返,只換回一方木匾。(2019年3月28日)
烏石浦社:孤獨的蕭氏家廟
廈門有兩條出島干道,南北方向是延伸到集美的嘉禾路,東西方向是連接海滄和翔安的仙岳路,二者在烏石浦十字交叉。環(huán)繞這個大十字,4個橙紅色的烏石浦站地鐵出入口,仿佛綻放的4片花瓣。烏石浦是鷺島交通的軸心。
烏石浦最著名的地標(biāo)是SM商城,一期、二期建筑跨嘉禾路而立,天橋相連,人流洶涌。SM商城斜對面,就是江頭街(今臺灣街),古代禾山區(qū)最繁華的街市。
烏石浦,古稱鷺石浦。浦,意為水邊、海邊。因為遍地烏石,又稱烏石浦。黃國富先生說:“福壽山炸掉的時候,底下都是黑色的石頭,對面山觀音寺施工的時候,挖下去也是烏石,社后部隊的工事,挖到的還是烏石。烏石浦周圍都是烏石?!蔽液芎闷妫瑸跏降资鞘裁礃拥氖^?
洞炫宮主祀大道公和媽祖,規(guī)模宏大,很可能是島內(nèi)最大的保生大帝(大道公)宮廟,原在福壽山邊,前些年遷移到今址重建。洞炫宮的門墻上,鑲嵌著兩方深青色的石雕,蕭氏家廟理事會秘書長蕭偉告訴我:“這兩塊石雕就是烏石,從舊宮廟拆過來的?!?/p>
我有點驚奇,這是兩方深青色石板,接近青黑,但并非黑色。蕭偉說,閩南話里,青到發(fā)黑,稱烏青,我們都把這種青黑色的石頭叫烏石。為了讓我領(lǐng)略原生的烏石,他又帶我到中港花園一期小區(qū)看雙疊石。這是一塊齊胸高的巨石,堆在草地上,青黑、圓滑,具有金屬般的光澤,中間有條明顯裂縫,但上下仍然疊合在一起。
蕭偉說,我們這邊的烏石太硬,有很多小裂紋,無法成為石板材,用處不大。他記得雙疊石原來就在這里,小時候還常來玩。這是烏石浦社留下的不多古物之一。
烏石浦的烏石屬于火山巖,因為加工難度大,古代較少作為石材使用。廈門島的地質(zhì),以筼筜港—鐘宅灣斷裂帶為界,西北屬于火山巖低丘陵,東南屬于花崗巖低丘陵。烏石浦正好位于官潯—烏石浦—鐘宅斷層上,當(dāng)?shù)爻雎兜那嗪谏鹕綆r,與島東南虎頭山、萬石山、云頂巖的灰白色花崗巖大異其趣,特別引人注目。
鋼筋水泥覆蓋了大地。在烏石浦,如今想看塊“烏石”都這么不容易。
古代的筼筜港是一個地塹式斷陷港灣,面積十余平方公里,海潮向東一直奔涌到江頭和烏石浦的碼頭。如今的江頭公園、烏石浦大十字地鐵站,從前都是潮汐漲落的港汊。1956年,福廈公路(今嘉禾路)改道,從現(xiàn)香江花園大廈附近筑了一條小海堤直達(dá)烏石浦,江頭從此成為內(nèi)陸。福廈公路以內(nèi)的烏石浦海域,也逐漸填為陸地。
烏石浦負(fù)山面海,按理應(yīng)該十分富庶,其實不然。在蕭氏家廟里,幾位老人告訴我,烏石浦稻田很少,山坡上是旱地,海邊是鹽堿地,只能種些番薯和花生。村里沒有漁船出海捕魚,也沒有灘涂種海蠣,只能退潮后討小海,捕些章魚、雜魚和海瓜子自用。村人的主要生計,是燒制陶器,遍地都是碎磚瓦碎陶片。他們說,江頭街的女孩都不愿意嫁到烏石浦,嫌烏石浦水咸,烏石浦的路不好。從前人們都赤腳行路,烏石浦是碎陶鋪路,硌腳。
烏石浦是廈門島上唯一一個蕭氏聚落,明中葉從漳州遷來,最初住在圓山腳下。當(dāng)?shù)卦缬型跏?、郭氏定居,但人丁不旺,日漸衰微。蕭氏最初幾代也發(fā)展得不好,便向風(fēng)水師請教。據(jù)說風(fēng)水師讓蕭氏祖先選擇:你們是想穿草鞋還是日日見財?
所謂穿草鞋,指的是耕讀傳家,過窮日子,但終究會飛黃騰達(dá);日日見財,就是依靠技藝謀生,每天都有收入,但無法累積為巨賈富商。蕭氏祖先選擇了后者,遷到海邊的福壽山邊,利用當(dāng)?shù)氐奶胀?,開始燒制陶器。
福壽山已經(jīng)消失了。據(jù)村人描述,這是座20多米高的小山丘,位于如今的SM商場一期停車場門口、中港花園二期一帶,延伸到海邊碼頭,1994年建SM商城時被炸平。古代的福壽山,斜坡上布滿了龍窯,烈火熊熊,終年不息。一船船柴草從漳州運來,換成一船船水缸、酒壇、缽罐和磚瓦,運往廈門、金門、石碼和臺灣。鼎盛時期,烏石浦共有“十八條龍(窯)”,制陶業(yè)遠(yuǎn)近聞名,1949年后才衰落下來。74歲的蕭勝利老人說:“我懂事的時候,公社化時期,烏石浦就只剩下了一條龍(窯)?!?/p>
烏石浦燒制的磚塊很有名。村人蕭寅發(fā)找出一塊當(dāng)年燒制的青磚給我看,長25厘米,寬18厘米,厚6厘米,比普通的磚塊更寬厚、更堅實,像是小規(guī)格的城磚。黃國富先生說,烏石浦用陶土燒制的磚叫“烏石浦甓”,質(zhì)地如陶,比普通磚塊硬度大,當(dāng)?shù)厝擞脕斫ǚ俊?/p>
傳統(tǒng)的烏石浦社已經(jīng)消失,蕩然無存,只有一座閩南風(fēng)格的蕭氏家廟,因為是涉臺文物,孤獨地矗立在原址,方便海外宗族尋親。蕭偉說,家廟周圍那片空地上,將建造四五座高層建筑,安置拆遷的村民。這是個好消息。世事變遷,但烏石浦人始終同祖先聚在一起。(2019年9月25日)
責(zé)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