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淵
我的父母都是畫畫的,是吳湖帆先生的入門弟子。在我印象中,小時候家里來來往往的人都是畫畫的。包括我的舅舅陸抑非先生,當時他也在上海。所以無論是家里的親戚,還是父母周圍的朋友,整個就是一個畫畫的氛圍。
但是,奇怪的是,我小的時候,父母并沒想過將來讓我傳承他們的手藝和事業(yè)?;蛟S是他們覺得畫畫這件事并不愜意,有時候甚至是蠻吃力的。因為新中國成立后賣畫的情況可以說是很不好,“自由職業(yè)”的日子不好過。所以,他們覺得走這條路沒意思,我們家兄弟姐妹四人,父母從未想讓任何一個將來從事畫畫這個行當。
即便如此,雖然沒有主觀上的學畫動機,但小時候畢竟還是生活在常人無可企及的藝術氛圍中,父母去“太先生”的吳湖帆先生家,常會帶我一起去。記得每年國慶節(jié)我們一定會去太先生家,他家住在嵩山路近淮海路,在他家曬臺上看煙火是保留節(jié)目,從他家出來一定再去人民廣場兜一圈才回家,經常是這樣。
1957年,父親張守成被戴上了“右派”帽子,當時正逢我初中畢業(yè),我哥哥高中畢業(yè),結果兩個人都考不?。何铱疾蝗「咧校疾蝗〈髮W。我后來再去復考過,仍然沒被錄取。
鑒于我小時候還算蠻喜歡畫圖的,學校里的黑板報都是我畫的,美術課成績也總是最好。我爸爸就說,沒路了,只好學畫了。
就這樣,我呆在家里開始學畫,臨摹一些父親的畫稿。我記得那段時期,俞子才先生住在我家,他自己的家在蘇州?,F(xiàn)在的人可能會感到奇怪,為什么不住旅館,住你家里?戶口也報在你家里?那時候都沒有這種問題。
1968年張淵在家中
《風雨橋》
當然前提條件是那時候我們家算是蠻大的,一間畫室就有三十平方,里面放幾只臺子。而且那時的中國畫家確實不大有生活來源,所以他們常常會接掛圖的活兒,陸儼少先生也到我們家來“上過班”。因為當時從新亞書店接來不少的畫醫(yī)學掛圖、植物掛圖的訂單,需要有個比較像樣的畫室,于是我們家最大的那間房間就成了畫家們“上班”的地方。陸儼少先生、俞子才先生、孫祖勃先生,還有其他畫家都來了。
有段時間我記得我在讀小學,他們在畫室里畫只兔子,畫之前居然還要解剖兔子。那天我正好在家,目睹了整個過程。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是二軍大的人送來的,兔子到家不久大概還沒緩過神來,就被悶死了。他們并不是直接一刀下去剖開肚皮,而是一層一層地打開來,最后才看到內臟,還有人解說,這是心臟,那是……所有人都圍在旁邊當“看客”,當晚他們還當了“吃客”——這只兔子成了餐桌上的紅燒兔子。反正我是不敢吃。
那時候的中國畫家確實也只好“改行”,并不是喜歡畫什么擅長畫什么就畫什么,而是畫什么東西好賺錢就畫什么。后來有了“檀香扇互助組”,中國畫家們就畫檀香扇。我父親做了義務的大組長,負責將檀香扇收進來發(fā)出去。畫家們都希望多畫些,大家分成小組,互相照顧,誰家里經濟比較困難的可以多拿一些。
父親后來戴“右派”帽子也就是為了檀香扇的事情。時任上海市農工民主黨宣傳部長夏高陽要求父親提供上海中國畫家畫檀香扇情況的材料,他在全國人代會上大聲疾呼中國畫家沒有出路,淪落到畫檀香扇,生活如何困難……后來他被加上莫須有的罪名,成了大右派。“反右運動”一開始,父親也因“提供材料”而被戴上“右派”帽子,叫他負責畫展作品的收發(fā)工作。這時候我也正好開始學畫,父親收到作品后,一看哪幾張最好,就帶回來,叫我“快點臨”,并告訴我,這張注意什么,那張注意什么。所以,陰差陽錯地,畫院里的第一批最好的老畫師們最精彩的東西,我居然幾乎都臨摹過了。
后來我去考上海美專,考了兩趟都考不取,初試都取,復試都不取。畫院里唐云先生的兒子、程十發(fā)先生的女兒都考進了,就是我考來考去考不進。爸爸說,算了不要考了,你總歸考不進的,還是呆在家里學吧。爸爸又說,如果你只跟我學,你是超不過我的,學生意還是要到外面去學。于是他就請了江寒汀先生教我花鳥。我們請江先生在寶慶路衡山路那里的大華飯店吃了一頓飯,還有爸爸的同事做證明人,吃好飯,我畢恭畢敬對江先生三鞠躬。那時候拜師就這么簡單,我們四個人吃一頓飯,就算拜師拜好了,據(jù)說現(xiàn)在拜師要請許多桌。
绔扇《荷塘蜻蜓》
《白頭金秋》61×67cm
江先生家里養(yǎng)很多鳥,有一只鳥特別大,叫山喜鵲,光尾巴就很長,非常漂亮,羽毛是石青色的,嘴和腳是紅色的,肚子是白的,頭頸是黑的。黑色加石青加紅的加白的,這幾個顏色放在一起蠻漂亮的。這只鳥在他們家養(yǎng)了蠻長一段時間。江先生畫鳥最出名是建立在他對“創(chuàng)作對象”的熟悉到家的基礎之上,他甚至連每只鳥如何叫法都了如指掌,那時他外號就叫“江鳥”。
后來我爸爸又說,只畫花鳥也不夠。俞子才先生住在我們家,近水樓臺先得月,于是他就拿在上海美專教書的稿子叫我臨摹。再后來爸爸又說,你去學點素描吧,素描不懂也不行。于是晚上就去哈定畫室學素描,哈定用的教師都是蠻有名的畫家,有水彩畫家,有油畫家。他自己畫油畫,也畫水彩畫,他是張充仁最好的學生。后來爸爸又說,中國畫的人物你也要學點,于是劉旦宅先生就成了我的老師。
所以這個時候學畫的條件是極好的,我爸爸非常欣賞陸儼少先生的山水,所以他經常會把陸先生的畫作帶回來給我臨摹。1963年,他說陸儼少先生最近在畫《杜甫詩意圖》,我和他說好了,你去借回來臨摹,每次借十張,臨好再去換十張。后來陸先生畫了100張,是現(xiàn)在非常有名的《杜甫詩意一百圖》,在拍賣市場價值連城,但那時候人們根本沒這個意識。當年陸先生畫好100張后想捐給成都的杜甫草堂,他們都不要,想不到今天會這么值錢。
可惜“文革”時陸先生的100張都被抄走,流失了不少,還給他時只剩六十幾張。我前前后后倒是臨到了100張,后來出了一本《張淵臨陸儼少》,但未集全100張,因為借來借去糊里糊涂就少了一些。
還有我的舅舅陸抑非,他一開始住在上海,后來去了浙江美院。潘天壽先生請他去,在浙江美院專教花鳥,他放暑假會到上海來,知道我在學畫,有時候就叫我到杭州去住一陣。他家來來往往的同事、學生也都是畫家。他經常會講一些繪畫方面的事情給我聽,我的舅舅陸抑非對我影響很大。
他經常對我說,中國畫與京劇、評彈都是相通的,你看我們中國畫分山水、花鳥、人物;花鳥山水里還分寫意,寫意里還分大寫意、兼工帶寫……你看京劇里的大花臉實際上就是中國畫里的大寫意。有一次他畫牡丹花,配墨的石頭,他說這就是“霸王別姬”。我還聽不懂。他說,這塊墨的石頭就是要畫得“狠”,要畫得霸氣,這就是霸王;這牡丹花要畫得漂亮、鮮艷、嬌嫩,這就是虞姬。這畫就叫“霸王別姬”。
舅舅陸抑非平時非常注重寫生,所以他到了杭州很開心,因為杭州可以寫生花鳥的地方實在太多了。他經常到西山花港公園那邊,所以他的牡丹花、芍藥花的寫生特別多,還寫生很多月季花。他就是以寫生為主教學生,然后再用寫生的資料搞創(chuàng)作。他那時的學生里就出了何水法、張偉民等一批畫家,他們從舅舅那里獲益匪淺。舅舅在1980年代發(fā)表過一篇論文題為《從獺祭而成到信手拈來》,說的是畫畫一定要注意平時收集素材,到創(chuàng)作時就可以信手拈來了。獺這種動物捉魚回來并不當即食用,而是一條一條地藏起來,一點一點吃。他說我們畫畫也要這樣,今天收集的素材未必今天就馬上派用場,一點一滴積累起來,到用的時候,只要在里面挑挑揀揀,隨便拿一樣就可以搞創(chuàng)作了。
舅舅陸抑非的美術理論很好,他還常說,我們畫家說色,音樂家說音色,這又是相通的;我們講“味道”,味道屬于味覺,但為什么都說“這段音樂很有味道”“這場戲很有味道”“這張畫很有味道”,甚至“這根線條蠻有味道”?因為審美是相通的。
他還教育我,書法對畫畫影響很大。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畫畫,書法的線條放在畫中,你的畫就更加高級。所以他對書法非常重視,他曾經給我寫過唐孫過庭《書譜》的一段話:“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這雖然說的是書法,但與畫畫的道理是一樣的。一開始就需要平平正正老老實實,后來就要追求章法的險絕,險絕之后還有個過程,到最后很有把握了,能夠通會了,你就成功了。
我當時還刻過圖章,有段時間去葉露園先生家,當然沒有正式拜過師。所以我現(xiàn)在正式的老師是前面提到的三位,后面其他的老先生我都沒有正式拜過師,但是我都去請教他們,我圖章篆好以后,稿子拿去給葉露園先生看,他就給我用白粉改,回來以后我再把它覆在圖章上刻,這樣子大概也有二十年。
我學畫幾十年,雖然不是很開心,因為并非我自身不努力而造成的各種不順利使我不開心。但是另一方面,學畫條件非常好,那時都是最最一流的書畫家,就說唱京劇、唱評彈的也都是最好的,都是創(chuàng)造流派的人。在那個環(huán)境熏陶下可以得到很豐富的營養(yǎng),各位老先生都身懷絕技。
1990年代,陳佩秋先生家我去得比較多,那時我爸爸出畫冊,他讓我請謝稚柳先生寫序,所以他家就跑得比較多。陳佩秋先生對我的影響也蠻大的,她是不認輸?shù)?,而且她對寫生也是非常重視,八十多歲九十歲出門還帶著筆寫生。她外出會帶一個寫生用的小盒子,盒子里放幾支半截的毛筆。后來我就學她樣子,最早我也是背著大畫板跋山涉水,感到太麻煩了。年紀大了之后也背不動了,就改用速寫本,有的速寫本也蠻大的,我就覺得陳先生的辦法好。我背個小包,里面一個小藥瓶里裝些水,毛筆全都鋸短,顏料就帶黑色一種,兩個瓶蓋子就當調色盤,所以在外寫生起來,粗細筆墨都能體現(xiàn),中國畫的韻味都可以畫出來。所以我覺得陳先生真是用功,這個辦法想得很好。跑出去任何場合都可以畫,地上找塊石頭,坐下來篤篤定定一小時就畫一張。
比如有次在廣西龍勝采風,我對梯田不感興趣,一個人從山后走小路,發(fā)現(xiàn)一條路很漂亮。我就停下來畫速寫,回來兩三年后,我搞了一幅創(chuàng)作,就是完全根據(jù)這個速寫來的。就像我舅舅說的那樣,畫畫要靠平時收集素材,要時拿來就用,這是不會“過期”的。
《一夜風露聽鳴雀》69×137cm
有些細節(jié)的東西,我就用很小的本子,用鋼筆在小本子上勾勾,到現(xiàn)在三十多年了,我現(xiàn)在拿出來回看,還記得當時那個地方是什么樣子的,這對搞創(chuàng)作是非常有用的。又比如我去馬來西亞多次,就住在一個朋友家里,我畫了木菠蘿、榴蓮等好多水果,后來我的畫冊和書里都有這些內容,就是從這些速寫里出來的。我的理解,速寫就是畫家深入生活。畫家要下生活,下生活后畫出來的東西,人家一看“是對的”,自己憑空想出來的就是不行的。
后來我寫了幾本書,都是從自然到創(chuàng)作,后來有數(shù)碼相機了,我就寫了從攝影到創(chuàng)作。當然,繪畫的基本功必須扎實,否則拿到再好的照片也沒用。首先是要練好基本功,基本功好了以后就要到生活中去,不能老師專門畫梅花的,我就只畫梅花,有的人就是一個展覽會開出來全是梅花,和老師畫一樣的東西,肯定超不過老師。
生活是非常豐富多彩的,我學畫的時候山水也學,花鳥也學,人物學過,后來放棄了,因為要講題材什么,怕分心太多。山水和花鳥這兩樣東西實際也是相通的,因為都是大自然的東西。自然界里很多時候石頭、瀑布旁邊就會有一只鳥,或者一枝花出來了,這就是“山林花鳥”。我因為山水和花鳥兩樣都會,所以我的創(chuàng)作中經常會在花鳥里有山水的味道。
有時候不能分得太細,分得太細約束就大。就像京劇演員史依弘,她本工武旦,現(xiàn)在亦文亦武,戲路就寬了。畫畫也是這樣,各方面營養(yǎng)都要吸收,比如京劇《公孫大娘舞劍》就對書法家寫草書會有啟發(fā)。藝術都是相通的,不管是中國的、西洋的,畢加索、莫奈、馬蒂斯都吸收中國的東西,我們也應該吸收他們的東西。當然,要以我們自己的傳統(tǒng)為主,用中國畫的材料畫成的西洋畫不能算中國畫,老先生說“中國畫要姓中”。
我畫過不少金箋畫,上手也是純屬偶然。我發(fā)現(xiàn)金的顏色上面用粉質的顏料特別漂亮,所以我就畫了一大批的金箋,后來文史館專門為我開了個金箋畫展覽會……用金箋畫畫的表現(xiàn)方式與用宣紙不太一樣,但它也能很好地反映現(xiàn)代生活,不一定只能畫傳統(tǒng)的題材。
我認為,傳統(tǒng)基礎非常要緊,當然藝術也提倡創(chuàng)新,但把傳統(tǒng)全部扔掉,墨水沖上去,紙頭捏一捏,什么材料撒一撒……我覺得這種做法是不對的。中國畫還是以筆墨為主,當然可以在某些地方運用新的技法,但筆墨是千萬不能丟的。我就和學生說,蘿卜干飯是一定要吃的,你不要只看見別人開畫展開心啊,要開展覽會了,就來找我了,叫我改畫。改好就拿去開展覽會,開幕式照片拍拍,光彩得很。我說你基礎要打牢,你看你兩棵樹都“站不住”,我今天幫你改是可以的,難道今后都我?guī)湍愀膯幔坑X得看看老師畫起來很便當,老師的信手拈來里面都是幾十年的工夫??此齐S意,其實搞創(chuàng)作都是很認真的。一張創(chuàng)作也不是兩三天就畫好了,從前期的構思到搜索選擇資料,都需要反復琢磨,只有這樣,每次創(chuàng)作都會是一次提高。
《松林曲》68×68cm
《日本阿蘇火山》65×49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