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堯都臨汾的炎夏。
雄蟬們求偶心切,從地上的草叢間打好地基,又順著宿舍樓前楊樹的枝葉,把嘶嘶嘎嘎的聲音一直往天上壘,直讓人覺得天地間密不透風,喘不過氣來。
那段時間,我昏頭昏腦,夜以繼日,讀完《歐也妮·葛朗臺》又讀《高老頭》,讀完《高老頭》又讀《邦斯舅舅》,又讀《驢皮記》……直讀得堯都變成了巴黎,校園也仿佛外省似的。那時,我對巴爾扎克知之甚少,急于想知道這家伙究竟是人還是神,于是,又跑到圖書館借了本《巴爾扎克傳》,抱緊就往宿舍跑。故伎重演,又請病假,從上午十點看起,到次日早晨五點多,全身顫抖著,一口氣看完了。
我躺在雙層床的上鋪,白色屋頂?shù)膲蔷€,怎么看都是重的。蟬們歇了半夜,又開始零零星星哀鳴,將晚上塌陷了的聲音,重新從草叢間撿起來,順著楊樹的枝葉繼續(xù)往天上壘。我喉干嘴苦,先覺著熱,后又冷,迷迷糊糊走進了希留街那家裁縫店。布伊松幫我脫掉灰滌卡中山裝,換上了絲綢錦緞背心和黑色的燕尾服,那經(jīng)仙女之手雕刻出來的黃金紐扣發(fā)出沉甸甸的光芒。巴爾扎克曾在這里穿了一身又一身,一直賴賬不付錢,布伊松也真厚道耐皮,依舊將巴爾扎克當王公貴族相待,笑瞇瞇的生怕傷了他那點可憐的自尊。十多年后,巴爾扎克寫道:多虧了布伊松裁縫,他制作了一套衣服,足能使人在各個沙龍里充分扮演皇家成員的角色。就這一兩行字,巴黎的達官貴人慕名蜂擁而至,布伊松的生意一下火爆了起來。巴爾扎克用文字這種特殊的貨幣,一次付清了陳年累積的欠款。
呵呵,做作家多美呀!既然可以隨便白穿衣服,那也可隨便白吃飯,隨便白愛女人,隨便受人追捧。
那個蟬噪不已的炎夏,我正拼命暗戀英語老師,但又深知老師是不能隨便的,就穿上了巴爾扎克的行頭對其實施誘惑。我分不清是巴黎還是維也納,老師淺綠短裙,裙邊不肯過膝,飄然于街頭。她仔細打量我一番,歐式英語像鴿子的哨音:“在八月一個悶熱的夜晚,終于發(fā)生了必然發(fā)生的事兒。黑暗中,通向別墅花園的后門把手輕輕開啟了。一只輕柔的手把這位擔驚受怕,久已盼望的情人引進屋子,于是開始了那個夜晚?!?/p>
唉!不是那個夜晚,是所有的夜晚,對老師黏稠的想象令我十分痛苦。殘酷的現(xiàn)實是,暗下決心立志做一名作家的同時,我已欠了五一路王爾德飯鋪十幾碗刀削面的飯錢。我倒沒指望他用紅藍鉛筆勾掉紅旗本上的那串數(shù)字,只希望哪天請老師到店,能對我格外尊敬一些,至少不要當面提及欠款的事情。他應該有這樣的遠見,在未來的著作中我會這樣寫道:“多虧了王爾德老板,他制作的山西刀削面,后勤處長也得長時在門外排隊,才能端回去討校長歡心?!睆哪且院?,王爾德刀削面飯鋪一下變得門庭若市了。
這就是1982年我讀巴爾扎克的大致情形———貧窮和欲望在幻想中交織著淡淡的憂傷。
晉北小城原平的晚秋。
秋色十分重了,黃沙埋人,蟋蟀的鳴叫一層壓著一層。
我和母親守候在巷口,盼望小汽車的燈光劃破黃沙流走的夜幕,我們知道,車上的領(lǐng)導將決定和改變我的命運。他沒怎么看院報上登的《華山挑夫》,倒是紀念五四的社論看得非常認真。這篇也是你寫的?我大幅度點頭。那好,明天就去人事局上班吧!我和母親走出深深的巷口,深深吐了一口氣,不用去教書了,全身心頓時放松。如此這般地努力,是我早從古書中讀懂了“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意思,前娼后丐,當個老師夾在中間,真不是個好位置。
風息了,蟋蟀的聲音也平展展的,“一官二吏”,位次的大幅度跳躍,預示著錦繡前程已在自己的腳下了。
有段時間,巴爾扎克幾乎下定決心,要為政治而犧牲文學,他全力以赴投身到了“充滿政治激情的狂熱場合”之中,試圖在康市雷和富熱爾兩個選區(qū)獲得支持,他希望人們提他為候選人,以便手中掌握領(lǐng)導權(quán),進而“享受這個世紀的真正生活”。我懷抱著巴爾扎克未能實現(xiàn)的夢想,全身心投入工作。從做掃地僧開始,一把水壺鬧革命,很快贏得了上上下下的好感和信任。當?shù)弥覍懙摹稒C關(guān)崗位責任制初探》獲獎那一刻,我全身又顫抖不止,覺得“這個世紀的真正生活”“嘩”一聲拉開了序幕。
長達十幾年的寫材料生涯畫上句號時,鄉(xiāng)政府的小轎車來接他們的領(lǐng)導了。他還沒來得及給自己的車設(shè)計一個徽章,名字里是不是也嵌個“德”字進去還沒拿準主意。他問自己,我現(xiàn)在是貴族了嗎?倒車鏡里那個人的嘴角輕易就彎了。接踵而至的是沒完沒了的會議、檢查、參觀、請客和被請,點綴其間的不乏歌廳、洗頭、泡腳。如果你胃口好,燉羊肉也管夠。在秘書處期間,領(lǐng)導出人意料地要與我們幾個共進晚餐,碰杯時他承諾,“三干會”后還要帶我們?nèi)ド癯爻詿跹蛉狻N覀內(nèi)箾]睡完成的報告,第四天他在大會上抑揚頓挫地念了,但直到他調(diào)走也沒想起那頓我們心心念念的燉羊肉?,F(xiàn)在當了小領(lǐng)導,才知道怨大領(lǐng)導是不對的,他至少真誠地說過,無非是因為太忙沒有兌現(xiàn)罷了,何況,這又實在不是一件多么緊要的事情,又何況,現(xiàn)在不正以另一種方式加倍地兌現(xiàn)著嗎。
燉羊肉和“如果你愿意請讓我靠近,你的心思有我愿意懂”的歌聲,裹挾著大腿和乳房。一個基層的小領(lǐng)導就這樣“享受這個世紀的真正生活”了。
這一切的間隙,文學偶爾也會冒個氣泡出來,而真正能聽聞她流水的聲響是在極端痛苦和迷惘的時候。比如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不景氣,拖欠工資不能發(fā)放,工人到鄉(xiāng)里和你吵和你鬧,躺在車前不讓你走,和你辦公室同吃同住。比如領(lǐng)導會上嚴肅認真地說的事你嚴肅認真地辦了,事后才知那并非領(lǐng)導的本意,由此得罪了領(lǐng)導。比如人均收入和計劃生育的指標任務是上級下達分配的,你必須得簽字,更高層領(lǐng)導責任倒查,你又得承擔責任。
2004年,我重讀《巴爾扎克傳》,突然意識到上述諸事,和巴爾扎克開辦印刷廠、鉛字鑄造廠、撒丁島銀礦何其相似,又何其荒唐可笑?!耙粋€人一旦背離了那個屬于自己的天地,他的天才與敏銳的洞察力就會離它而去。安泰躺在自己的土地上是無可戰(zhàn)勝的巨人,但如果離開了那片土地,他就會成為一個任人嘲弄的侏儒?!本拖癜蜖栐私?jīng)辦實業(yè)總是失敗一樣,我對權(quán)力的不適應,導致責任和良知的異化,痛苦和自責交相疊加的恐懼和不安使我深感迷茫。
小時候在滹沱河邊光屁股耍,河關(guān)關(guān)也這樣嘰嘰嘰叫,恍惚沒幾聲,我已過天命之年了。節(jié)假日,我沿著河走,聽鳥鳴破靜,或坐下來,看浮云落水,或躺著,回味余生。我覺得是該調(diào)整一下自己人生狀態(tài)的時候了,可否將多半生的所思所想所為寫下來,或許能成為另一部《人間喜劇》的小小一幕。
夜晚的某些時間是屬于自己的,看會兒書,寫幾行文字,12點前就趕緊睡了。老婆想將我的睡覺時間調(diào)整到11點,我說巴爾扎克每天的寫作時間長達12到14小時呢。老婆又問他活了多大,我說51,老婆說那他活得夠長的了。和大部分人一樣,我也不愿透支生命。養(yǎng)生成為當下非常流行的哲學,大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愛惜生命。廣場上的太極和大媽的舞蹈,防“三高”和食療,放支架和腸鏡檢查,正走、倒走和獸走,哪個大叔大媽的抽屜里和床下沒成百上千的保健品。過度的養(yǎng)生保健,不僅僅是貪生怕死吧,享樂人生的同時,有沒有消解了奮斗的激情。
斷斷續(xù)續(xù)看了一段卡夫卡、卡爾維諾和卡佛,似乎覺得不大對勁,好像被他們卡住了似的。那天又從書柜中抽出《巴爾扎克傳》,細碎的浮塵使我大咳不止。巴爾扎克得的是支氣管炎,心臟狀況也很糟。他并不抽煙,卻喝了五萬多杯濃烈如機油的咖啡,借此提神和刺激想象力。20年間他寫了74部長篇小說和大量的劇本、短篇小說和散文。他邊寫邊改,有時修改的長度超過了原稿,許多作品修改多達15次之多,有人給他算了一下,他改寫過的文字比出版的文字多7至10倍,就以7倍算,他長篇小說的數(shù)量應在500部之多。巴爾扎克如果悠著點,每早晚走上兩個小時,再打上一小時太極,再放個支架,再按時吃藥防“三高”,或許還能多活十年八年,但他卻將自己的生命毫無節(jié)制地一把揮霍盡了。
《驢皮記》中,驢皮上有段神秘的文字:“你如果占有我,你就占有一切。但你的生命將屬于我。這是神的意旨。希望吧,你的愿望將得到滿足。但你的心愿須用你的生命來抵償。你的生命就在這里。每當你的欲望實現(xiàn)一次,我就相應縮小,恰如你在世的日子。你要我嗎?要就拿去。神會允許你,但愿如此!”我看見巴爾扎克毫不遲疑地接過了神賜的這張驢皮,他用激情燃燒青春,用意志焚燒生命。那張驢皮迅速收縮變小。巴爾扎克“不愿讓生活的河流通過單調(diào)的兩岸,在賬房或事務所中細水長流,而寧愿要它像急流那樣奔騰,一瀉千里?!?/p>
第三次讀《巴爾扎克傳》,欲望和權(quán)力已經(jīng)退潮,而意志和激情漫過了夢的邊緣。
那一夜,我突然覺得巴爾扎克成了時代的落伍者,我們已經(jīng)不大記得他,也很少提及他,心中就有點傷感和悲哀。這是一個休閑養(yǎng)生、安逸享樂的時代,這是一個花前月下、小橋流水的時代,這是一個自我唯上、激情消解的時代。我覺得我們生命的汁液正在被某些東西抽干,我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像大河那樣奔騰了。
于是,我寫了這段文字,凌晨五點多才上床,可怎么也睡不著,天很快就放白了。
責任編輯管曉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