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多
幾日前看見一位豆友提到“從前去嚴老師家練琴”,我并不認識這位豆友,然而一眼認出了“嚴老師”。
嚴老師我也認識,二十多年前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去音樂室練琴,剛進大門,走廊盡頭的屋里傳來貝多芬三重協(xié)奏曲的聲音,腳不由自主地就過去了。教室門開著,音響聲很大,里面坐了幾排學生,想來是在上音樂欣賞課,可是早已過了最后一節(jié)課的時間。
我在門口探頭探腦,惹得全班同學都扭頭,講課老師也回過身,是個皮膚白白的笑瞇瞇的小老頭。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坐下,眾目睽睽之下打擾了課堂,難以抽身回去,我只好硬著頭皮坐在了第一排。此時第一樂章已經(jīng)走了1/3,教室里熱氣蒸騰,大小提琴應和著鋼琴的主題,弓緊貼琴弦,音色綿密,順滑而下,小老頭的腦門上也汗珠涔涔,順著兩鬢滑下,他時不時地加一兩句評論,有時點一下主題,有時提一兩句創(chuàng)作背景。音樂室的老師我都認識,可是這位老師我從來沒見過,他是誰呢?
下課聊了幾句,才知道他是北大的退休教授,姓嚴,在我們學校兼音樂修養(yǎng)課,上課用的材料都是他私人收藏的唱片。我不知哪兒生出的膽子,突然問:“您能幫我翻錄些磁帶嗎?”
“可以呀!下次我上課的時候你帶些空白磁帶來,再下次上課我把錄好的給你?!?/p>
這樣一來一往,我從嚴老師那里蹭了二三十張唱片的音樂回來。暑假碰到在北大上學的高中同學,興高采烈地講他們合唱團的事,開口閉口嚴老師。啊,原來是同一個嚴老師!嚴老師最好客,總是請同學去他家里聽音樂吃點心,于是約好一同去嚴老師家聽音樂。
老師家住一棟灰色的小洋樓的半邊,周圍竹木蔥郁。老師的夫人開的門,把我們帶到書房,過一會兒又端來茶點。書房暗暗的,家具老舊,互相緊緊地擠著,臺面被各種書籍紙張堆得滿當當,沒有一點空地,木制的百葉窗半敞著,是此刻唯一的光源,望出去,一片濕潤憂郁的綠。
老師在五十年代留學東德,后來成為研究歌德的專家,退休后還像全職一樣上課,但只上音樂課,甚至跨校上,那時的北大合唱團也是他指導的。風吹進來,桌面上打開的書頁一掀一掀,他坐在半明半暗中,片刻的沉默,倫勃朗畫筆下的暮年。
那次拜訪后不久,我便出國了,經(jīng)歷的事情忘記的居多,但有那么一些場景,像電影默片,還會時?;胤?,濕潤的綠和灰時常是這些默片的背景色。
這么些年,北大愛音樂的學生沒有不認識嚴老師的,外校生也有不少像我一樣享受到福利。
我問豆友,嚴老師還健在嗎?豆友也不知道了,上次見到,他說,還是2011年。我趕快去搜索,最先閃出的是百度,點開——“2020年7月,嚴寶瑜逝世,享年97歲?!逼咴乱蝗?,就在幾天前。
那一瞬間,心情不知如何描述,悔恨,或是愧疚。每次回國,都會有個念頭在腦中一閃,不知嚴老師怎么樣了,應該去看看他,但是我從來沒有去過,甚至沒有打聽他是否搬家。他不求回報,去他家坐坐也算不上回報,但是他會很高興,可即使這一點,我也沒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