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村上春樹
沿著清晨的查爾斯河,我依照自己的步調信步慢跑,卻被大概是哈佛新生的女生們從背后一一趕超過去。她們大多嬌小玲瓏,苗條瘦削,身穿印有哈佛標志的深紅色T恤,一頭金發(fā)扎成馬尾辮子,一面聽著嶄新的iPod,一面英姿颯爽地沿著道路向前直奔。
人們無疑從中感覺到了某種具有攻擊性和挑戰(zhàn)性的東西。她們似乎習慣一個個地超越別人,而不習慣被別人超越。她們一望便知是優(yōu)秀的,是健康的,深具魅力,嚴肅認真,而且充滿自信。她們的奔跑怎么看都不是適合長跑的跑法,而是典型的中距離跑,步幅很大,步伐矯健有力。一邊賞玩周邊的風景,一邊優(yōu)哉游哉地跑步,恐怕與她們的思維方式格格不入。
與之相比,我對敗績早已習以為常。這絕非自夸。人世間令我徒嘆無奈的事情多如牛毛,使盡吃奶的力氣都無法戰(zhàn)勝的對手也不計其數。然而她們恐怕還不曾體驗這樣的苦痛,當然,不必非得現在就體驗。瞅著她們那蕩來晃去、搖曳不已,似乎有些揚揚自得的馬尾辮,以及修長而好斗的雙腿,我不著邊際地思考著諸如此類的事兒,保持自己的步調,優(yōu)哉游哉地跑在沿河的道路上。
我的人生中也曾有過這等輝煌的日子嗎?是呀,或許有過那么幾天。但即便那時我也有一條長長的馬尾辮,恐怕也不曾像她們那般搖來蕩去。當時我的步伐肯定也不像她們那般堅強有力。這本是理所當然。任怎么說,她們可是名揚天下的哈佛大學簇新的一年級學生??!
眺望她們的奔跑姿態(tài),不失為一件賞心樂事。你會樸素地感受到,世界就是這么實實在在地傳承下去的。歸根結底,這就是類似于傳承交接的東西。所以,雖然被她們從背后趕上、超過,也不會萌生出懊惱之情來。她們自有其步調,自有其時間性。我則有我的步調,我的時間性。這兩者本是迥然相異的東西,我與她們相異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早晨,在沿河的跑道上,大致在相同的時間,我會遇到一些人。一位矮小的印度婦人在散步,年紀大約六十歲,雍容典雅,穿戴整潔。奇怪的是(或許絲毫也不怪)她每天的穿著都不相同,有時身纏瀟灑的紗麗,有時則穿著印有大學校名的大號運動衫。如果我的記憶無誤,我一次也沒有看見她身穿同一件衣服??此裉齑┦裁匆路?,也成了我每天清晨跑步時的小小樂趣。
人總有一日會走下坡路。不管愿意與否,伴隨著時間的流逝,肉體總會消亡。一旦肉體消亡,精神也將日暮途窮。此事我心知肚明,卻想把那個岔口(即我的活力被毒素擊敗與凌駕的岔口)向后推遲,哪怕只是一星半點。這就是身為小說家的我設定的目標。
眼下我暫時沒有“憔悴”的閑暇。所以,即使人家說我“那樣的不是藝術家”,我還是要堅持跑步。
(張秋偉摘自南海出版公司《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一書,李 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