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

1

鍋鍋拿著撥浪鼓，撅著屁股，趴在井口，朝里看。

“大鍋子，讓開，我要打水。”爸晃著水桶，對他講。

“唔唔唔。”鍋鍋應(yīng)著，屁股卻并不挪。

“再不讓開，我喊你媽了?！卑滞{。一聽這話，鍋鍋才抬起頭，微微將身子側(cè)了側(cè)。爸取下掛在一旁棗樹上的水鉤，鉤住水桶，往井里一伸，桶底快觸到水面時，再一抖手腕，將桶傾斜，往水中一沉，整只桶便像大水牛，“咕咚咕咚”往肚里灌水。

兩個水桶都裝滿了，明晃晃的，太陽光在上面跳來跳去，鍋鍋彎身，又往桶里瞧。

“看什么看，里面沒金蟾?！卑终f著，蹲下身，用扁擔將兩個水桶挑在了肩上。

“哦?！卞佸伿?。

“你呀你，還是回家打牛侉侉吧，這井再被你看下去，只有藏起來了?！卑肿吡藥撞?，扭頭說道，又瞪了我一眼，“不回家，也在這兒看井？”

“就回去?！蔽抑?。

爸的身影在拐彎處一不見，鍋鍋就一臉惶恐地問我：“會藏起來？會藏起來？”

“騙你的——去摘枇杷嗎？”

“唔唔唔?！卞佸佀闪丝跉?，腦袋卻拼命搖，手中的撥浪鼓也跟著“波隆波咚”地響，像在附和他。

“爸說這井里除了他小時候撒過的一泡尿，啥也沒有?！?/p>

“有的，有的，”鍋鍋著急地舉起他的大手，“有金蟾?！?/p>

說完，他又趴在井口，朝里看。我也朝里看：

井下像有個小仙女，正慢慢旋轉(zhuǎn)仙裙，形成一圈一圈的漣漪。慢慢地，她像累了，沉到井下，井面又恢復(fù)成鏡面，天空落了進去，云朵落了進去。

“哪有金蟾嘛。”我嘆氣。

“一直朝里看，一直朝里看?！?/p>

告訴鍋鍋這口井里住著金蟾的是個貨郎。

那天，村里的花約好似的，齊齊地都開了，桃花、梨花、李花、油菜花，熱熱鬧鬧的。陽光也好，水洗過般透亮。那貨郎，就是這天晌午，走進我們布谷村。

他戴著頂草帽，前面挑著一個籮筐，后面擔著一個木箱，一邊喜氣洋洋地搖著一只撥浪鼓，一邊大聲唱：

都來看，都來瞧，

王三賣貨來到了，

針線、麻線、鞋面、繡墊，

水粉、糖餅、撥浪鼓、雞毛毽，

我這兒樣樣有，

買針的站左邊，買線的站右邊，

都來看啊都來瞧。

好久沒有貨郎到村里來了呢。大家都稀罕，紛紛從院里抻出脖子看。貨郎的聲音像有香味，不一會兒，就饞得大家圍了過去，尤其是我們幾個男孩子，高興得很，像是過年過節(jié)。

“不要擠，不要搶，人人都有份?！必浝墒莻€老頭，矮矮胖胖的，一說話，眼睛瞇成一條縫，像抿嘴在偷笑。

大人們瞧上的東西，湯勺、雨鞋、鞋面，都小貴，但質(zhì)量蠻好，而小孩子們玩兒的東西卻便宜得很，簡直是半賣半送，連一向抱怨這貴那高的媽，也像撿了大便宜，一口氣給我買了鐵皮青蛙、彈弓和倆糖餅。

大家挑挑揀揀，很快就買了一大堆，而那貨郎的擔子像個取之不盡的百寶箱，眼見著快見底了，蓋子一合，再一掀開，里面又有了。

鍋鍋被媽媽領(lǐng)著，也來選東西。他看見什么都喜歡，圍著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圍著箱也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他什么都拿起來看看，都想摟在懷里，不想撒手。

“大鍋子這是要扮家家，還是準備娶媳婦??？”有人開玩笑。

“扮家家，娶媳婦?！卞佸佄翘?，笑嘻嘻地講。他媽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將他摟的布啊鞋啊，扒拉扒拉，拽出來，扔了回去，最后只給他留了一個撥浪鼓。

鍋鍋學(xué)著貨郎的樣子，邊將撥浪鼓“波隆波咚”地搖，邊嘴巴一癟，眼睛眉毛皺成一團，“哇”地大哭起來。這下好啦，大家都笑了。

東西買得差不多了，肚子也餓了，再說家里還有豬啊鴨呀等著呢，就都陸陸續(xù)續(xù)往回走。鍋鍋不走，他哭得驚天動地。他媽扯了根荊條過來，也沒嚇住他。

“哭哭好，哭了心情好。”老貨郎坐在扁擔上，叼著根狗尾草，興高采烈地講。

“那毛桃樹下有陰涼，您老去那兒歇著吧?！卞佸亱寷]好氣地說。

“不，我就覺得這兒好。”老貨郎一說，唇角的狗尾草就跟著一翹一翹，竟惹得鍋鍋停了哭，愣愣地看著他。

“走不走？再不走，回家沒飯吃！”他媽懶得搭理老貨郎，又作勢掄起荊條。

“飯一兩頓不吃有什么關(guān)系，別慌，別慌，過來?！崩县浝蓻_鍋鍋招招手。哭得滿臉臟兮兮的鍋鍋，就朝他走過去。

“我剛才賣的那些東西啊，嘖嘖嘖，”老貨郎咂巴嘴，狗尾草也跟著撇撇嘴，“都不算好，你們這村啊，有口老爺井，井里住著只金蟾，嘴里含著顆夜明珠，那才好呢——金蟾金閃閃，像太陽；夜明珠銀亮亮，像月亮，嘖嘖嘖?！?/p>

這句話像一道光，將鍋鍋那張向來迷迷瞪瞪的臉，一下照得亮堂起來，又像顆骨碌碌的豌豆粒兒，一下跌進他的心窩窩。

“真的嗎？”

“真的。”

“我要金蟾，我要夜明珠?！卞佸伝仡^對他媽講。后來，他媽說，當時沒反應(yīng)過來：老頭怎么知道我們村有口老爺井？只當他在開玩笑。所以，也沒放心上，只顧將鍋鍋往家趕。

可吃過飯，鍋鍋仍記著這事，纏著他爸去找金蟾。

“你讓那老頭幫你找?！彼终f。

哪還有那老頭，人家早走了，就像從未曾在村里出現(xiàn)過。

他爸媽要編簍編籃賣，沒時間和他胡攪蠻纏。他奶只好哄他，說我?guī)闳ァ?/p>

他奶用制魚兒涼粉的抓篾，裝模作樣地往井里撈了撈，說：“看嘛，沒有，那老頭哄你的?！?/p>

“沒哄，金蟾，夜明珠，你也講過。”鍋鍋跳腳嚷著。這一嚷，倒提醒了他那小腳奶奶，可不，她的確給鍋鍋講過一個故事：

說是村后的布谷山上，住著位喜怒無常的山神——布谷王。他呀，喜歡搜集稀奇古怪的東西，也很喜歡珠寶，特別是夜明珠。閑來沒事，他就躺在山洞，整日整夜數(shù)著一顆顆夜明珠，就像個天真的孩子數(shù)著天上的小星星。

布谷村的池塘呢，住著一只金蟾。這蟾沒事呢，就喜歡聽聽風(fēng)，看看花，和青蛙們一起哼哼歌，給小蟾蜍們講一講家族史。因為活得夠長，一來二去，它就和布谷王成為了朋友。一次，布谷王邀它去藏寶洞，還強行將它留下，要它幫著看管寶貝。

要知道金蟾在池塘住慣了，時間一久，就煩了。一天，趁布谷王外出，它私自拿了一顆最亮最好的夜明珠當獎賞，往家就跑。布谷王知道它干下的“好事”后，忙氣急敗壞地追。這金蟾呢，跳得慢，半天時間才跳到布谷村，見他追來，一慌，就跳進了村心那口井。然后，不見了。

這都是一輩一輩老人在講古，小腳奶奶只是依葫蘆畫瓢講講而已。沒想到鍋鍋居然將這故事記住了。

故事怎能當真？

“那金蟾早從這井跑掉，沒有了?！毙∧_奶奶說。

“在里面，在里面?！卞佸伓迥_。

“那你慢慢看，看它會不會出來。”

這話可真管用。鍋鍋從那以后，就天天趴在井邊，朝里看。一開始，大家都不當回事，他還圍著村跑過一整天呢，有什么奇怪的。大家還打趣：

“大鍋子，你這么認真，是想撈到金蟾娶個青蛙媳婦呀？”

“不要媳婦，不要媳婦。”鍋鍋忙搖頭，撥浪鼓也跟著“波隆波咚”大聲反對。

“得要，得要，金蟾本事大著呢，還會送你一棟金房子，讓你和媳婦住在里面?！?/p>

“不要房子，不要房子?！卞佸侇^搖得更快，撥浪鼓也生氣地“咚咚咚”吵。

大家就笑，就像笑他送飯，結(jié)果將飯送給一頭大黃牛。后來，他爸媽生氣地問他，為什么要送給牛。

“它‘哞——哞——地叫。”

“那你就給它了？”

“它說它餓餓餓?！?/p>

他爸媽哭笑不得，只好相互安慰他幸虧沒將飯鍋也留給大黃牛。不過，他卻曾將家里的碗，都拿出去，讓大頭菜頂著。

“這樣它們就不曬了?！卞佸仢M意地對他爸媽講。這惹得我們一見他，就問：“鍋鍋，鍋鍋，我好曬啊。”鍋鍋聽了，就沖我們笑，開心得就像水在罐里“咕咚咕咚”沸騰。

一起去采蘑菇時，鍋鍋也總會留一朵最大最好的不采。

“你傻??？”棗泥白眼他。

“螞蟻吃，蝸牛吃?！卞佸亝s振振有詞地講。他還經(jīng)常走著走著，就停下了。

“干什么呀？”我們好奇地問。

“等風(fēng)，風(fēng)會吹著我走。”他將自個兒當成蒲公英啦？

“來來來，我們推著你走?！边@時，我們就對他講。

“呼——呼——呼——”我們發(fā)出風(fēng)聲，裝著在吹他，鍋鍋就像真的被吹走，展開雙手，快活地在林里跑。

下雨天，大晴天，霜雪天，鍋鍋都很忙。他抱著家里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草帽、布帽、棉帽，給站在田間地壟石龕里已經(jīng)破敗不堪的土地公公、禾苗神、巫大爺、柳童子全戴上。

“乖，不冷了，不冷了?！卞佸佭叴鬟呧洁臁?/p>

“你該拿家里的碗給他們扣上?！卑执蛉に?。

“碗會碎，不準拿?！?/p>

家里不準他再拿碗出去，就改抱帽子了，這又讓我們樂呵了好一陣。他爸媽沒辦法，只好嘆嘆氣，隨他了。我們呢，有了不用的破帽子都給他：

“拿去，給那些沒帽子的家伙戴上?！?/p>

鍋鍋很高興，慢慢積攢了好多的帽子。那些小樹啊小灌木啊，有時也會幸運地有頂帽子戴戴。而他的頭上，也總戴著一頂麥秸帽，又高又大的他，遠遠看去，像個笨拙的小巨人，在村里走來走去。

2

“金閃閃，像太陽；銀亮亮，像月亮?！爆F(xiàn)在，除了帽子，鍋鍋的心里就只有金蟾和夜明珠了。他整天趴在那兒，像要將井底看穿。

“究竟看到啥呀？”一天，他媽問。

“光，金光?！?/p>

“又胡說！”

“金蟾的，”鍋鍋著急地比畫，“它露出了腦袋?！?/p>

金蟾露出了腦袋？他媽嚇了一跳，和他奶忙跑到井邊，也往里看——什么呀，分明是太陽調(diào)皮地跳到井里，將水攪拌成了金色，哪是什么金蟾！

“他傻，你也傻??？”他奶抱怨。

“你不也跟著來了。”他媽小聲嘀咕。

可過了幾天，鍋鍋又說他看到金蟾鼓鼓的眼、短短的腿，還有圓滾滾的身子。

“它就蹲在那兒?！?/p>

他媽和他奶忍不住，又跑去看。他爸也去了。他屈著腿，小心翼翼地將身子往井口探——雖然天天挑水，但他還從未看清過井底呢，所以發(fā)現(xiàn)那兒搖著一叢水草時，居然給嚇了一跳。

水草茂盛，像一座神秘的小森林。太陽的光柱正巧伸進里面，一些微塵也跟著跑進來，小森林亮燦燦的，但哪兒有金蟾呀？

鍋鍋的阿爸嘆了口氣。他媽和他奶也嘆氣。

村里的老人說，鍋鍋肯定中邪了。他奶一聽，一拍大腿，后悔怎么早沒想到這茬兒，忙去請了聞名四鄉(xiāng)八野的草鬼婆。

草鬼婆給鍋鍋化了符水，撒了豆子兵，又在老爺井旁掛了紅。猜猜，鍋鍋還找不找金蟾？

唉，他照舊往井邊跑。

他爸媽知道對鍋鍋講道理沒用，罵也沒用，只好聽了建議，給他張羅起親事。

媒人領(lǐng)著新人來時，我們都騎在鍋鍋家院墻上看。那女的除了滿臉麻子，腳是跛的外，倒和鍋鍋很般配。鍋鍋好像也很喜歡她，馬上就牽著她到井邊，“金蟾，金蟾”說個不停。我們也跟著喊：

金蟾，金蟾，

快出來！

金蟾，金蟾，

“金蟾是大家的，全村的，可不是誰家的私人財產(chǎn)?！边B一向德高望重的老村長也說出這樣的話。據(jù)說，男人們還聚在一起，商量如何說動鍋鍋。

“傻人有傻福，老一輩講了，往往是鍋鍋這樣的，才能得到巨寶?！庇腥酥v。

他們還商量都去山腳背泉水，說是再去老爺井挑水，會驚了金蟾。哼，他們懂什么。

二叔和爸又偷偷問我，是否說動了鍋鍋。

“那金蟾不能撈?！蔽艺f。

“你也看見啦？”爸驚喜地問。

“沒——有?！蔽铱粗菑埡推饺斟娜徊煌哪?，遲疑片刻，回答道。

誰都拿鍋鍋沒辦法。

月底時，外出的龍吉叔叔回村了。他是個跑世界的人，見多識廣，知道金蟾的事后，摸出支帶嘴的香煙，邊往手背上敲，邊慢條斯理道：

“金蟾？還銀蟾呢！老人的話也能信？他們還說山上有個藏寶洞，這村有個金銀庫呢，如果山林中真有個布谷王，咋誰也沒遇到過？”

然后，他又給大家分析：鞋面不臟，那是沒往臟的地方站；繡的花哪有啥香味，不過是聞到房前屋后的花香味兒；至于糖餅，舍不得吃，一點點地舔，當然總也舔不完。至于鍋鍋看到金蟾，不是說了瘋話，就是傻得更厲害。

有道理。

大家都點頭，又都失望，好像那金蟾本來是自個兒的，突然給誰偷走了，特別是我二叔，居然慪得一晚沒睡著。

大家又去老爺井挑水了，也沒人再管鍋鍋——他照舊趴在井邊。

我問他為什么總看。

“好看?！?/p>

金蟾的確越來越好看，特別是陽光斜斜地從棗樹間漏進井里時，它像披掛金衣，倨傲地坐在它的王座上。有時，只要我腦子一動，想要將它逮住，它就會消失，直到我重新安靜地看著它。

二叔說，我也被鍋鍋傳染了傻病。

“我在看那條魚。”我撒謊。

我問鍋鍋怎么沒見著那顆夜明珠。鍋鍋沒回答，抬頭看天上。

金閃閃，像太陽；銀亮亮，像月亮。我明白了。

“我們晚上來看吧?！蔽覍﹀佸伹那闹v。

深夜，月亮溜進院里時，我偷偷起了床。

滿地滿院滿村的月光，水一樣流淌。鍋鍋會不會忘了？

才沒有。

遠遠地，我看到他像個小巨人，舉著撥浪鼓，慢吞吞地朝老爺井走去。

“你好高哦?！蔽艺f。

鍋鍋沖我憨憨地一笑，像天上的月亮一樣，清亮。

井底，金蟾微微張著嘴，一道銀亮亮的光從水底鉆出，像含著一顆無比明亮的明珠。我們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看著。

除了我們，除了山風(fēng)，除了那些晚上也不睡覺的野花野草，還有貓狗，誰也不知道：金蟾金閃閃，像太陽；夜明珠銀亮亮，像月亮。

選自《讀友》2020年第4期

廖小琴，兒童文學(xué)作家，主要創(chuàng)作體裁為小說和童話。作品散見于《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等刊物，《大熊的女兒》榮獲第十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