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同行

1

我把整個西瓜小心翼翼地捧到水池里，順手操起西瓜刀，刀刃輕輕一碰，瓜皮就“噗”地裂開，從縫隙里隱約可見里面紅得可人的瓜瓤。我咽了口唾沫，一手捧半個西瓜往房間里走，把其中的半個遞給坐在地板上滿眼期待的雀斑豆。

這就是我們的午飯了。整個夏天，我和雀斑豆幾乎都是這么度過的。要么在我家，要么在她家，以地為席，看書、打牌、下棋、閑扯，吃了睡，睡了吃，差點就成了“豬”。

這是近年來最炎熱的夏天，燥熱把人生生地逼回了室內(nèi)，街道上人影寥寥，卻充斥著歇斯底里的蟬鳴聲，那聲音撕扯著燙手的空氣，把它扯成一張大網(wǎng)，叫人透不過氣來。露天游泳池更是懶得去了，我和雀斑豆只去了一回，背上就褪下一層白生生的皮，火辣辣地疼。整個暑假我們只能窩在家里，就這么百無聊賴地死挨著。

吃完西瓜，把瓜皮擱在一邊，雀斑豆朝我抬起自己白嫩的左腿，眼神里竟有了些哀怨：“你看，我這小腿肚子！”她面朝我屈腿坐著，抬起的左腿和身體成為直角，小腿肚子因為重力作用垂下來，顯得鼓鼓脹脹，很是結(jié)實。“我又不胖，偏偏小腿這么粗……”雀斑豆抱怨道。為了安慰她，我也抬起了自己的小腿，和她對比了一下。我和雀斑豆都不屬于那種“蘆柴棒”的身形。雀斑豆捏了捏我的小腿，釋然地笑了。然后，我們又繼續(xù)比較了各自的腳踝，都遺憾自己的那個部位太粗笨。“難怪跑不快！”我們自嘲道。因為據(jù)說只有那些腳踝長得細(xì)的人，才能跑得比兔子還快。

那個暑假的星期四下午，我和雀斑豆研究著彼此發(fā)育中的身體，說著老掉牙的笑話，很快又陷入了沉默?！斑€是畫畫吧！”我提議。我們馬上找來鉛畫紙和彩色蠟筆，以小凳子為桌，一人一邊，各自畫起來。我正為自己筆下的古代仕女圖自鳴得意，卻聽見對面的雀斑豆發(fā)出“嗤嗤嗤”難以抑制的笑聲。雀斑豆有個毛病，一激動，牙齒就會控制不住地打戰(zhàn)，還會渾身顫抖。我猜她一定畫了什么“驚世之作”，一把將她的畫抓過來。見紙上畫了個“女丑八怪”，居然還是裸體的，上半身有三個乳房，叉手叉腳，腳指頭個個像胡蘿卜那樣粗，更可笑的是她的頭發(fā)，一坨坨，牛屎一樣地堆在腦袋上。

“這是什么??？”我皺了下鼻子，撇撇嘴。雀斑豆笑得更加不可遏制，捂著肚子歪倒在地板上，邊笑邊呻吟：“哎喲，我笑岔氣了，受不了，哎喲！”

看她那樂不可支的模樣，我忽然明白了她畫的是誰。一定是“楊太君”——我們的班主任兼數(shù)學(xué)老師。被冠上“太君”雅號的女老師，自然有著旁人不能及的兩把刷子。雀斑豆曾經(jīng)在“楊太君”的訓(xùn)斥下，當(dāng)著全班的面痛哭流涕、滿地打滾，連我這個死黨也跟著顏面盡失。雀斑豆如今在紙上望梅止渴地泄私憤，也算情有可原。

我跟著笑起來，拿起一支紅色蠟筆，打算在那丑人的身上畫一個肚兜，遮遮羞。雀斑豆坐起來，扯過我的手臂，想搶蠟筆，不讓我畫。兩個人你來我往，打鬧著一起跌坐在地板上。

這時候，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還伴隨著焦躁的喊聲：“快開門！”雀斑豆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抓過那張畫，藏到了沙發(fā)底下。

“誰??？”我喘著氣，趿拉著拖鞋去開門。

“我的聲音也聽不出啊，壞蛋！”那家伙抱怨道。

聽出來了，是“假小子”于麗。她和我住在一個小區(qū)，整個夏天我都沒見過她，現(xiàn)在她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了。

門一開，于麗甩脫了涼鞋，赤腳跟我走進(jìn)房間。“就知道你也在！”她指著地板上的雀斑豆說。她的板寸頭因為出了汗，根根直豎，像個刺猬。見桌上放著杯鹽汽水，她拿起，仰頭就喝。

“你像是剛從蒸籠里出來的?！比赴叨拐f。

“熱死我了，渴死我了?！庇邴惡韧曜詈笠坏纹?，打著嗝說，“想來想去，還得來找你們。

“出什么事了？”我說。

“我弟弟失蹤了?！庇邴愓f。

我和雀斑豆都蒙住了。

2

于麗的弟弟叫于洋，也是我們的同班同學(xué)。他倆是雙胞胎，于麗比他早出生十分鐘而已。他們姐弟兩個是反著長，于麗像男孩，于洋像女孩。于麗是屬于踢足球不管不顧、敢把鞋子都踢掉的那種性格；而于洋呢，連拿支筆也要翹翹蘭花指，平時膽小如鼠，怕這怕那。

這么蔫了吧唧的于洋居然玩失蹤？

“別逗了！”我和雀斑豆沉默片刻，馬上笑起來。

“誰開玩笑了！他今天天沒亮就不見了，到現(xiàn)在都沒音訊?！庇邴愐槐菊?jīng)，面露焦急，還狠狠跺了下腳。

“那不一定是失蹤啊?！蔽艺f。

“他天沒亮就跑掉了……我直覺，這家伙真的是在玩失蹤?！庇邴愓f。

這下，我們信了她。

兩天前，于麗、于洋的父母趕去城里探望他們住院的奶奶，不得不把他們姐弟留在家里。昨天晩上，于洋忽然對于麗說，夜里夢見奶奶了，吵著要去城里看奶奶。于麗說：“不許去，爸媽說了，我們?nèi)チ耸翘韥y?！庇谘蟛宦?，非要去不可。于麗說：“爸媽不在家就要聽我的，我是你姐！”于洋說：“什么姐，早十分鐘還想當(dāng)姐，你還沒我高！”兩人唇槍舌劍，互不相讓，于麗動手狠狠地“修理”了于洋。直到于洋被于麗捏著耳朵，他不得不討?zhàn)?，于麗才偃旗息鼓?/p>

沒想到，今天一早，于麗起床發(fā)現(xiàn)于洋不見了。開始，于麗也沒有多在意，過了中午，還不見于洋的影子，于麗才著急。于麗去于洋的死黨家找了一圈，都說沒見過他。萬般無奈，她才打通了城里醫(yī)院的電話?？墒?，聽母親在電話里一口一個“照顧好于洋”，于麗心里就明白了，于洋根本沒有進(jìn)城。否則按于洋出門的時間，他早就該到城里了。

“現(xiàn)在，八個小時過去了，我是不是可以去派出所報失蹤了？”于麗看了眼手表，愁眉苦臉地說。

聽她這么說，我感覺心臟脹大了一倍，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正想開口說什么，雀斑豆搶在我前面說：“報警？那可不行。報警就會弄得滿城風(fēng)雨，讓楊太君和校長都知道，那以后于洋還有好果子吃嗎？再說了，你爸媽在看護(hù)你生病的奶奶，要是知道于洋失蹤了，他們還坐得住嗎？要是你奶奶知道了，病加重了怎么辦？……”

我和于麗聽得一愣一愣，對雀斑豆在短時間內(nèi)的深思熟慮刮目相看。于麗支支吾吾地說：“報警，我也只是說說……找你們，就是請你倆幫我想辦法?！?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3/08/qkimagesetwketwk202008etwk20200811-1-l.jpg"/>

我當(dāng)然也不能顯得遲鈍，想了想，說：“首先，你得和你父母保持聯(lián)系，說不定他什么時候真到了醫(yī)院呢；第二，得確定他可能去哪里；第三，我們得馬上出發(fā)，一起去找他?！?/p>

“對！就這么干！”雀斑豆又激動起來，牙齒格格打戰(zhàn)，竟顯出幾分喜滋滋的模樣。

我們?nèi)司瓦@么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都努力裝得鎮(zhèn)定自若、足智多謀——這個無聊的暑假終于有事可做了！

3

我們先去于麗家。

“你沒仔細(xì)檢查一下他留下了什么？比如字條、藏寶圖什么的……”我邊上樓梯邊問于麗。這粗心的家伙居然根本沒有翻找過于洋的東西，就咋咋呼呼地跑出去滿世界亂找，難怪“楊太君”會譏笑她是“黃魚腦袋”。直覺告訴我，我們一定會在于洋留下的東西里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

于麗的家亂得像狗窩，想象得出這兩個小混蛋趁父母不在是如何“大鬧天宮”的。于麗的房間里，幾乎所有的地方都被亂七八糟的東西覆蓋了。于洋的房間還稍稍整潔些，至少桌面上還有點干凈的空隙。

“有字條嗎？”我們?nèi)齻€劃好區(qū)域，分頭采取地雷式搜索。

沒有，沒有，啥也沒有。除了臭襪子、臭球鞋、糖果紙、折角的課本，我們沒發(fā)現(xiàn)一條有價值的線索。

“他寫日記嗎？”我靈光一閃。

“日記……”于麗呆在原地，想了想，“有，好像有的。我最近?？此砉硭钏畹卦诒咀由蠈懯裁?，我在門口一晃，他就把本子藏到抽屜里去了。”

說著，于麗便去拉寫字臺的抽屜。結(jié)果可想而知，鎖著。但這難不倒“假小子”。她咚咚咚跑出房間，片刻工夫，一手舉一把榔頭、一手舉一把起子回來了。那抽屜的鎖簡直是豆腐做的，輕輕一撬，抽屜就打開了——一本藍(lán)色緞面的日記本赫然入目。

“翻到最后，看他昨天記了什么？”我說。

“這小子居然寫起秘密來了。”于麗迅速地翻看日記本，咬牙切齒地嘟噥著?！坝辛擞辛恕彼蝗惶岣咭袅浚踔沼洷灸畛隽寺?，“今天，我又被假小子欺負(fù)了。當(dāng)她捏著我的耳朵要我討?zhàn)垥r，我是多么恨自己沒出息。我是個男子漢，居然敗在一個假小子手下?？墒?，我真的很想奶奶。奶奶從小把我?guī)Т?，我很想為她老人家盡盡孝。不過，就算不是假小子阻攔，我也不敢去，要是我自說自話去了，肯定會被爸媽說一頓。咳，我總是這么瞻前顧后……我知道他們在背后叫我‘于姑娘，我總是怕這怕那，連蟑螂都怕，這膽小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改啊……我真想改變自己，一定要做一件大事，讓他們刮目相看。對！明天一早就出發(fā)，步行去骷髏坡，如果能獨自在那里待一夜，我一定能脫胎換骨……”

“骷髏坡？”我和雀斑豆一起驚呼起來。

“老天，他真會去那里嗎？你昨天肯定把他折磨得夠慘，他才會冒出這種倒霉的念頭?！比赴叨箤τ邴愓f。

于麗無奈地笑笑，笑得有些尷尬：“這么說，我真有點對不住他，昨晚我把他按在地上了，提溜著他的脖子……”

“別說了，后悔也沒用，得趕緊去找他。那可是骷髏坡?！蔽艺f。

骷髏坡是我們班的人給取的名字，實際是一塊無名墳地。它位于鎮(zhèn)外三十公里處，在一條死路邊上，旁邊有一條河。附近村子里死了人，都埋在那里。不知為什么，都什么年頭了，他們還土葬。墳頭白色招魂幡飄動，樣子十分詭異。據(jù)說到了晚上，總有磷火游逸，車子一般都不敢往那里開。傳說那里晚上鬧鬼，附近的瓜地都沒人敢看，車子若是經(jīng)過，會出莫名其妙的車禍，車?yán)锏娜怂赖煤軕K。有一次，全班去春游，路過那里，便有人隔著車窗感嘆：誰敢在骷髏坡上過一夜，立馬給他下跪！

膽小如鼠、像個娘兒們一樣的于洋居然想去骷髏坡過夜？

“一定得把他找回來。萬一……再過幾天，我爸媽就回來了，我弟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爸準(zhǔn)把我打個半死?！庇邴愓f。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居然也有發(fā)怵的時候。

但我和雀斑豆都沒顧得上笑話她。想到馬上就要動身趕往骷髏坡，我們心里又激動又緊張。

“現(xiàn)在有車去那里嗎？”我問。

“末班車是四點半，一小時一班。開往六灶鎮(zhèn)的車都經(jīng)過那里?！庇邴愓f。

“那今晩我們還回得來嗎？”雀斑豆眨巴著眼睛問。

“肯定回不來了，笨！”我說，“等我們到了那里，從六灶鎮(zhèn)回來的車早沒了?！?/p>

“那……我們今晚也要在骷髏坡過夜？”雀斑豆一臉苦相地說。

“嗯。”我點點頭，“不過，你們想想啊，我們是坐車去，于洋是走路去，這大熱的天，說不定走不到那里就曬成人干了?！?/p>

“那……我們還要不要去？”于麗愁眉苦臉地說。

“去，當(dāng)然要去！去救你弟弟啊！”我說，我感覺周身熱血沸騰。

“嗯嗯?！比赴叨诡l頻點頭，“姐妹有難不救，什么時候救啊?！?/p>

“那你們怎么跟家里交代？”于麗說。

“沒事，我就說去雀斑豆家過夜，雀斑豆說去我家過夜。我們家的大人可放心呢?！蔽遗闹赴叨沟募缯f。

“就這么說定了？”雀斑豆問道，“我趕緊給我媽去打個電話。”

“我也回去收拾一下。”我說，“半小時后十字路口見。”

我回到家把吃剩的瓜皮扔進(jìn)了垃圾桶，在桌上給爸媽留了張字條，又從儲蓄罐里倒了些硬幣出來，裝進(jìn)人造革的錢包里。

四五十分鐘后，我、雀斑豆和于麗三個人坐上了開往六灶鎮(zhèn)的末班車。車廂里沒有空調(diào)，車窗大開，熱風(fēng)呼啦啦地吹，吹得渾身黏糊糊、癢兮兮的。一路過去，沒有好風(fēng)景，連樹葉都被太陽曬得卷攏了。時近黃昏，夕陽西斜，日頭的余威還在。想到接下來可能遇到的事，我禁不住覺得有些滑稽——又興奮又害怕，還覺得有那么點荒唐——萬一于洋虛晃一槍，根本沒去骷髏坡，那我們?nèi)齻€就屬于自討苦吃了，誰知道今天夜里會遇到些什么。

正這么想著，那大破車的引擎發(fā)出幾聲奇怪的轟隆聲——拋錨了。我腦子里閃過八個字——“霉運(yùn)當(dāng)頭，出師不利”。乘客們只好下車，干等司機(jī)躺到車子底下去修車。路邊剛好有個用油毛氈搭的孤零零的小賣鋪，我們鉆進(jìn)去，把各自帶的錢湊了湊，買了面包、餅干、汽水、火腿腸之類的。我擰開汽水瓶蓋，正想發(fā)牢騷，車修好了。

又顛簸了一個小時，大破車喘了口粗氣，把我們?nèi)齻€扔在了鄉(xiāng)間小道的岔路邊，搖搖晃晃地開走了。此時，天已擦黑，我們朝正東方向望去，一條灰撲撲的土路筆直地伸向遠(yuǎn)處，周圍的景致似曾相識。沒錯，這條路就通往傳說中的骷髏坡。

4

“我一路上神經(jīng)高度緊張，這小子居然沒有留下蛛絲馬跡?！庇邴惡藓薜卣f，“你們說他真到了這兒嗎？”

“你以為于洋是狗嗎？隨時撒尿留標(biāo)記？”雀斑豆故作輕松地說了句笑話，“他這一路真夠辛苦的。呃——我是說他如果真的走到這兒的話。”

“哪怕他不在骷髏坡過夜，能憑兩條腿走到這里，我就佩服得五體投地了?！蔽矣芍缘卣f。

我們順著土路走了一百來米，一條黑狗不知從哪里躥了出來。雀斑豆尖叫一聲，躲到我身后，嘟囔道：“說到狗，狗真的到了?！蹦枪窛M身生瘡，有只眼睛受了傷，凹陷進(jìn)去，看上去很惡心。見著我們，它開始狂吠，口水四濺，朝我們奔過來。我本來并不怕狗，但看這架勢，也慌了。雀斑豆禁不住哭爹喊娘，扯著我往相反方向跑。那惡狗就在我們身后狂追。我感覺自己的手臂被雀斑豆緊拽著，被抓得生疼，我們只顧向相反方向狂奔。情急之下，我忽然想起爸爸說過“狗怕蹲，狼怕火”，見著惡狗，可以就地蹲下，狗會以為你撿石頭打它，就會跑掉。這招不知靈不靈，見那惡狗越來越近，我迅速停住腳步，朝她們兩個喊了聲“蹲下”，猛然轉(zhuǎn)身下蹲，雙手抓起地上的土塊，做出攻擊狀。雀斑豆和于麗學(xué)著我的樣子也蹲下了。那奔跑中的狗見我們蹲下，來了個急剎車，只是狂吠，卻不再往前撲。見這招有效，我們?nèi)齻€便繼續(xù)蹲著，且行且退，那惡狗也是進(jìn)兩步退一步。它又狂吠了幾聲，但聲勢已不如剛才可怕，我趁勢把手里的土塊向它擲去，正中它的脊背。它一個激靈，急轉(zhuǎn)身，跑掉了。

見惡狗跑遠(yuǎn)，我們還蹲在地上不敢起身。雀斑豆自始至終拽緊我的衣服，身體一個勁兒地打戰(zhàn)。見我回頭看她，她漲紅了臉，忽然“哇”的一聲痛哭起來。她這汪淚水來得突兀而猛烈，她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大聲哭著，還扭動著身子，我和于麗都給驚到了。

“不哭了，那混賬走掉了?！蔽逸p拍著她的背，小聲安慰道。我了解雀斑豆，若不是因顧全大局而強(qiáng)忍淚水，那惡狗向我們攻擊的時候，她早就已經(jīng)哭得稀里嘩啦了。她現(xiàn)在的痛哭，屬于遲到的哭泣，那就讓哭泣來得更酣暢些吧。

“嘿，真對不起……”于麗非常輕聲地對我們說，“讓你們陪著……”她顯出內(nèi)疚的樣子。

“沒事兒，我們陪你一條道走到黑。”我說，又搖搖還哽咽著的雀斑豆的肩，“是不是，雀斑豆？”

雀斑豆抽了下鼻子，不哭了，站起身說：“走吧，我沒事了。”

“什么時候把你這毛病改改，淚包似的，動不動就大雨滂沱?！蔽疫呑哌厡θ赴叨拐f。

雀斑豆點點頭：“我也不想這樣，尤其不想在楊太君面前哭。可我就是控制不住，真丟人?！?/p>

“說不定，你現(xiàn)在把眼淚哭光了，長大后就不用哭了?！庇邴惷俺鲆痪?。

我們沉默了。長大后會怎樣？偶爾，我們也會想到這個問題。好多念頭紛亂飄飛，總也停駐不下來，那么，就讓我們在今晩這個難熬的長夜里仔細(xì)想想吧。

不知不覺間，我們走到一個廢棄的鐵道口，鐵軌已經(jīng)生銹了，旁邊雜草叢生，煤渣里混雜著臭烘烘的動物糞便。耳邊飄來輕微的水流聲，我們意識到，那條河就在不遠(yuǎn)處，河上有座簡陋的木橋，過了橋便是骷髏坡。

但是，走到橋邊，我們傻眼了。那橋本身十分單薄，也許是經(jīng)歷了漲潮，木頭橋面被沖走了一部分，余下的一部分七零八落地橫在水面上，從鏤空的橋面看得見下面湍急的水流?？茨菢幼?，橋身有隨時散架的危險。

我們站在河邊，注視著木橋，誰也沒說話。對岸，就是那片傳說中的骷髏坡。好大一片坡地上布滿墳塋，密密麻麻的墳頭上，白色招魂幡叢林一般迎風(fēng)招展，在昏暗的天光下，竟有那么幾分詭異的壯觀。

過了一會兒，于麗才開口道：“他好像已經(jīng)進(jìn)到那里了。”

“你說什么？”我看著對面發(fā)怔，如夢初醒。

“我說于洋已經(jīng)進(jìn)到骷髏坡了?！?/p>

“你怎么知道？”

“你看對面有什么藍(lán)色的東西在飄？”于麗說。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見一片白色招魂幡中，夾雜著一點灰藍(lán)，仔細(xì)看，那灰藍(lán)好像是一件掛在竹竿上的球衣?！澳鞘怯谘蟮那蛞?。”于麗很肯定地說。

“那就過去吧?！蔽已柿丝谕倌?，鼓起勇氣，低頭看了看腳下的木橋。雀斑豆在我身邊蹲下了。

“怎么啦？現(xiàn)在又沒有狗?！蔽彝绷巳赴叨挂幌?。

“我感覺蹲著過橋比站著走穩(wěn)當(dāng)?！比赴叨挂Ьo牙關(guān)說。

“好吧，你試試。”我說。

這時，于麗已經(jīng)跨上了木橋。我讓雀斑豆跟在于麗后面，我斷后。我們小心翼翼地走在橋上，每跨一步都深思熟慮。于麗走得靈巧而平穩(wěn)，她天生具有很好的平衡能力，如履平地，怪不得體育成績老是優(yōu)秀。雀斑豆一直蹲伏著，渾身緊繃，四肢并用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雖然模樣有些可笑，但畢竟走得還算穩(wěn)當(dāng)。我則專心注視著落腳處，平伸著雙手保持身體的平衡。我聽見自己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聲，感覺到耳朵里血脈涌動的熱流，緊繃的肌肉微微顫抖，和膽怯做著最大限度的搏斗。很好，已經(jīng)聽不見流水聲了，天地間靜謐得讓人感動。近了，很快就靠近岸邊了！于麗一個大步跨上岸，轉(zhuǎn)身抓住了雀斑豆的手。好了！我們過來了！真想讓那些平常飛揚(yáng)跋扈的男生看看，如果看到我們?nèi)齻€女生所做的事，他們會作何感想？還會欺負(fù)我們，笑話我們嗎？

一跳上岸，我感覺全身虛脫，背上已經(jīng)被汗浸濕。還沒緩過神來，我便聽見于麗朝不遠(yuǎn)處連喊幾聲：“站??！站住！”

被她叫住的正是于洋，他赤著上身，正打算從一座墳頭上爬起來逃跑。經(jīng)過一天暴曬，他的皮膚已經(jīng)成了赤紅色，看見我們，他抓過竹竿上的球衣，急忙往身上套。

“你們怎么來了！”他沒好氣地甩給我們一句冷冰冰的話。

5

“快跟我們回去！”于麗說。

“不，我發(fā)過誓，今晚一定得在這里過夜?！庇谘笳f。

“幼稚?！比赴叨沽?xí)慣性地絞著手指，從牙齒縫里擠出兩個字。

于洋朝她翻了個白眼，一屁股在一堆亂草上坐下，干脆不走了。此時，太陽退到了地平線下面，黑暗無聲地降臨，我們被籠罩在野草、雜樹和墳塋的陰影里。這里沒有小鎮(zhèn)上寒酸的霓虹燈，沒有窗戶里透出的暖色燈火，沒有令人厭煩的大人的絮叨，當(dāng)然，也沒有“楊太君”。我和雀斑豆對望了一下，于麗伸手拍了拍于洋的肩，現(xiàn)在，他們連吵架的勁兒都沒了。我們在沉默中達(dá)成了默契——坐下來吧，既然誰都回不去了，那就死抱在一起，并肩做個英雄。

饑餓讓我們暫時忘卻了身處何處。我們席地而坐，喝著汽水，吃起了帶來的餅干、面包和火腿腸。在骷髏坡的野餐別有風(fēng)味，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吹著夾帶水汽的熱風(fēng)，嗅著混合著青草、野花淡淡香味的空氣，在一群蚊蚋的攻擊里，我們一邊用力驅(qū)趕那些討厭的家伙，一邊聊起了一些只有在這個特殊環(huán)境里才會聊的話題——我敢打賭，離開了今夜骷髏坡的環(huán)境，我們誰也不愿意再提起這些。

“對不起?！庇邴愂紫忍羝鹪掝}，她當(dāng)著我們的面向于洋道歉，“我以后再也不欺負(fù)你了?！?/p>

于洋的眼睛看著別處，避開于麗的眼神，他像是在對于麗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和你沒有關(guān)系，沒有昨晚的事，我也會這么干的。”

我忽然有些理解于洋了，他是班上最娘娘腔的男生。記得有一次打預(yù)防針，他居然疼得眼淚嘩嘩的。

別說于麗，連最嬌弱的女生也敢欺負(fù)他。當(dāng)著全班的面痛哭次數(shù)最多的女生是雀斑豆，男生就數(shù)于洋了。不同的是，雀斑豆是大聲地哭，于洋是無聲地哭。我想，他這么說，雀斑豆應(yīng)該是感同身受吧。

“我得向你學(xué)，我也要改變自己，以后再也不做淚包了?！比赴叨箛?yán)肅地點頭，同意于洋的話，“其實我的內(nèi)心挺勇猛的，不信你們問冰棍?！薄氨鳌笔俏业木b號。

“是啊，雀斑豆敢在紙上和楊太君廝殺?！蔽议_玩笑道。其實，聽著他們的話，我忽然有些傷感。也許每個人都想做另一個自己吧，不管能不能做到。我想做怎樣的自己呢？像于麗那樣活得自由，不再一心只做乖順的好學(xué)生，偶爾出格，比如說說小謊，逃一兩次課……

“你呢？你想做怎樣的自己，于麗？”我問她。

“真沒好好想過?！庇邴悡蠐献约旱陌宕珙^，低聲笑笑，“其實，我覺得美珍那樣挺好?！泵勒涫前嗌献钛龐频呐刻鞊Q衣服，用卷發(fā)棒卷劉海兒，走路喜歡扭動胯部，說話用氣聲。

“美珍……哈哈，你說美珍……”雀斑豆指著于麗大笑起來。我們都笑了。

這時候，我們暫時忘卻了正身處骷髏坡，身后雜草如群魔亂舞，磷火如螢火蟲一般在半空里游逸，遠(yuǎn)處傳來若有若無的空洞的狗吠……其實，恐懼一刻都沒有離開我們，我們彼此倚靠著，從來沒有如此親近過，努力釋放著心聲，借此撫慰心中的戰(zhàn)栗。

“我保證以后我再也不當(dāng)著別人的面哭了。”雀斑豆發(fā)誓道。

“我保證不打你了，于洋?！庇邴愓f。

“我保證拿出男孩子該有的樣子來?！庇谘笳f。

“我保證說服媽媽把奶奶接回來。”我想了想說。兩個月前，奶奶和媽媽鬧別扭回了老家，以前，我從來不敢干涉大人的事，但這一直是我的心病。

“其實，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是人臆想出來的?！庇谘笏奶帍埻p聲說了句。我們知道他現(xiàn)在正在自我安慰，在努力戰(zhàn)勝恐懼。

我們擠得更加近了。

“不如睡覺吧?！庇邴惤ㄗh道。

是的，睡吧。睡著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以為睡不著，意識卻不知不覺恍惚起來。蒙眬中，我感覺到身體被某種力量推搡著，我想醒來，想爬起來，手腳卻怎么也動不了，魘住了一般。難道是鬼魂？可是，不容我思考，更重的黑暗壓住了我。我看見了奶奶，她抹著眼淚、提著行李離開家，我和爸爸去車站送她，奶奶和爸爸一直嘆氣。車站上有個女人，背影很像媽媽，燙了頭，連穿的襯衫也像媽媽的。但她不是我媽媽。奶奶瞥著那個女人，眼神很復(fù)雜，復(fù)雜得叫我難過。

我時而睡去時而醒來，迷糊中，感覺到手臂被雀斑豆緊拽著。骷髏坡的夜晩一點也不寧靜，蟋蟀的鳴唱，不明鳥類凄厲的哀號，小蟲子爬過皮膚時帶過的悸動，雀斑豆夢中急促的囈語……我感覺自己睡在一葉漂浮的小舟上，起起伏伏，飄飄蕩蕩，隨時都有可能顛覆。什么時候才能天亮？只要天亮，一切都會光明起來吧，連同我那雜草叢生的晦澀的心思。

不知我在睡眠的河流里掙扎了多久。天邊的第一縷霞光催我睜開眼睛。我想了好一會兒，才確認(rèn)自己身處何處，確認(rèn)自己還完好無損地活著。一只肥胖的麻雀在我視線對面的墳頭上一跳一跳，它滴溜溜地轉(zhuǎn)動著眼睛，觀察著我們這幾個睡得滿頭亂發(fā)、橫七豎八的半大小孩?？諝饫锖端?，很淡很淡，白色的水汽在河面上飄浮著。墳頭的招魂幡叢林此刻仿佛靜止了，它們背襯著淡紫色的晨光，居然美得讓人驚嘆。

我還在迷糊中神游，身邊的于洋已經(jīng)興奮地跳將起來，欣喜若狂地喊道：“天亮了！嘿！天亮了！”

于麗和雀斑豆被他喊醒了。她們?nèi)嘀劬ψ饋?，?dāng)意識清醒以后，我們四個人滿心歡喜地互望了兩秒鐘，我們都從對方眼里讀到了什么——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骷髏坡的傳說和現(xiàn)實畢竟有很大差距。而我們昨晚彼此間說的話，誰都沒忘。

半個小時后，我們已經(jīng)離開骷髏坡，坐上了回鎮(zhèn)上的班車。我們四個人前后挨著坐，表情都顯得很莊重。經(jīng)過這一夜，我們仿佛都成熟了許多。我向車窗外望去，不遠(yuǎn)處招魂幡招展的骷髏坡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怕，倒顯出幾分凄楚的美。我忽然有些后悔，在那里時，沒有仔細(xì)看看墓碑上的字，那上面的每段碑文都該記述著獨一無二的故事和懷念吧。

選自《純真記事簿》，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9年3月版。

殷健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tuán)委員。中國第五代兒童文學(xué)作家代表人物之一。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紙人》《野芒坡》《哭泣精靈》等，殷健靈的作品以女性特有的觀察力、想象力，敏銳細(xì)膩以及清新雅致的文字，道出少年兒童成長的困惑、失落、欣喜與收獲。